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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阑静, 火光在灯台上跳动着。
鲜钰睡眼惺忪地看着那站在榻边的人,她抬手揉起了眼, 说道:“怎么, 莫非是我睡太久了。”
她只知周遭连半点快刀乱马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这屋子看着似是在客栈里, 想来早不在凤咸城了。
天色这般暗,厉青凝一脸倦容,看着便是还未梳洗的模样, 约莫才刚住下。
她也不问,反正厉青凝总不会卖了她。
厉青凝垂眸看了她许久,久久才道:“是挺久了。”
鲜钰只觉得周身累得很, 也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可似是睡不够一般,醒来仍是觉得困倦。
眼皮重得很, 似是一闭眼又要睡过去了。
厉青凝见她双眼一闭一合, 双眼里似是盈着一汪水,一副想睡却又硬撑着的模样。
她蹙眉道:“怎又想睡了。”
鲜钰眼皮半耷拉着, 勾勾手问道:“我究竟睡了多久。”
厉青凝走近了些许, 未答反问, “你可知你是何时睡过去的。”
鲜钰愣了一睡, 还真仔细想了许久,可脑袋疼得厉害, 只觉得昏迷前的幕幕似是雪花一般, 将她的思绪给遮蔽了大半。
明明就要想起来了, 可一转眼就被茫茫大雪遮了过去,什么也看不清。
她微微蹙着眉,连话也不说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忽地,眉心被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鲜钰双眸一抬,只见厉青凝伸出了一根食指,指腹正按在她的眉心上。
厉青凝连声音都透着疲乏,她道:“若是想不起来,那就别再想了,莫皱着眉头。”
鲜钰的眸光顺着那抵在她眉心上的手缓缓往上攀着,似是成了藤蔓一般,正一寸一寸地沿着厉青凝的手臂爬。
她缓缓抬起了眼,眸中映出了青凝那眸光沉沉、怒而不发的模样。
厉青凝那模样像是想将她吃了,却在隐忍着。
她登时想起了厉青凝拉动弓弦时的样子,锋芒俱现,不像是拉弓的人,翻到像是成了那把架着箭矢的弓。
锐利而又凛冽。
鲜钰愣了一瞬,这才道:“你的箭没入了那将军的后背,随后我便倒了。”
话音一顿,她问道:“现在是何时,我究竟睡了多久?”
她心里明白,厉青凝总不会平白无故这般疲倦,也不会无缘无故这般怒而不发。
厉青凝心底的焦灼早在看见这人睁眼的时候就被浇灭了大半,现在还余下星点火苗,却是因为这人装睡才仍在燃着。
她咽下了怒意,缓缓阖起了眼,在平静了些许后才将眼睁开,面上看着又是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
“你睡了之后,精兵攻进妥那。耗了数日之后,妥那国君将凤咸王交了出来,之后我们便连夜赶回东洲,如今距都城已到半途了。”厉青凝道。
鲜钰一哽,那不就是过了很久了。
“期间大夫和各宗门的医士都为你诊查了一番,皆看不出原因。”厉青凝又道。
她仍是站在榻边未动,紧紧望着床榻上的人,凤眼转也不转,似是怕极了只一眨眼,眼前的人又要睡过去了。
若是如此,她可就等不得了,这样下去,她的心尖不但被狠狠剜了一块,一颗心还要被烧成焦土不可。
鲜钰别开眼,着实看不得厉青凝这为她憔悴的模样,多看一眼,心里便不多一分愧疚。
可她也不是诚心想睡的,她只是累极了。
她讪讪道:“各宗门的医士看不出也无甚奇怪的。”
厉青凝蹙起眉,不明所以。
鲜钰慢吞吞地道:“我只是太困了些,浑身无甚气力。”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先前不也容易倦怠么,只是这一回有点儿撑不住了。”
结果越描越黑,厉青凝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鲜钰悄悄瞅了一眼厉青凝的神情,只见她面上似笼着黑云,像是疾风骤雨将至。
她连忙噤声,也不知厉青凝在气什么,索性不再开口。
厉青凝冷声道:“撑不住?”
鲜钰没说话,屈起手指在床褥上抠了抠,颇不自在。
“既然撑不住,为何还要时时撩拨我,你莫不是太看得起我的耐性了。”厉青凝不咸不淡地道。
她睨着鲜钰,那模样既不端庄,也不娴静,唯独还像天上月,又冷又远,着实高不可攀。
鲜钰眸光不定,左右看了一会,讪讪道:“可我这不是醒了么。”
在他人面前那么嚣张得意的人,如今却瑟瑟缩缩得像只雨下的鹊儿,连丁点气焰也不剩,跟换了个人似的。
厉青凝心道算了,醒了便好,便不同她细算先前的账了。
她话音凉凉,“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鲜钰将手伸了出去,一边道:“没哪儿不舒服,只是还有些乏,先前一直未能好好歇一歇,现在应当歇足了。”
厉青凝将手指往她腕口上一搭,观她脉象还是同先前那般,左右也探不出哪儿不对劲。
便是如此,所以随军的大夫和那各宗门的医士才什么也诊不出。
可厉青凝仍是有些担忧,只怕这人在她眼皮底下又睡不醒了。
鲜钰也知自己挖下的坑不少,她骗了厉青凝数回,现下她说的话定不能让厉青凝信服了。
她只好道:“殿下若是不信,不如去山上找白涂看看,他如今已是山灵,山灵可骗不得人。”
厉青凝沉默了一会,才缓缓道:“怎么就骗不得人了,他若是出手,还能说是风吹的。”
鲜钰一想,觉得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可她又觉得哪儿不对劲,为何厉青凝会觉得白涂需要出手,他出手作甚?
她目露迷茫,越发觉得这事儿不对头。
厉青凝话锋一转,淡淡道:“既然醒了,那饿不饿,渴不渴。”
听着就十分古怪,就连将话头转向另一处的法子也拙劣得很。
鲜钰摇头,忍不住道:“白涂如今哪能轻易出手,开天辟地以来,哪出过龙脉出手动人的事。”
厉青凝别开眼,即便是鲜钰说不渴,她仍旧去倒了一盏茶。
茶是新泡的,是刚入住的时候,那店小二端来的。
可惜现下茶水已经半凉了,她只得耗些灵气将茶水焐热。
鲜钰侧过身,衣裳仍是未穿好,这一侧身,半个肩露了出来。
她也不甚在意,屈起手肘将下颌托起,目不转睛地看着厉青凝为她端茶倒水的样子。
厉青凝端着杯盏回头,冷不防看见鲜钰那衣衫不整的模样,她瞳仁一颤,也不知手中的茶水该给床榻上的人喝,还是该给自己喝。
现下在这地方连本能抄的书也没有,她得喝口茶冷静冷静才是。
鲜钰缓缓又道:“白涂当山灵也好,他那般嗜睡,如今哪儿也去不成了,除了睡也做不了什么。”
厉青凝举起手中的茶盏,还真抿了一口。
鲜钰气息一滞,原来这水不是给她喝的。
“殿下怎不应声了。”她微眯起眼,顿了一下又意味深长道:“殿下方才还未把话说清楚了,着急将话头转开作甚”
厉青将茶水咽下,虽然眼中没有半分慌乱,可还在将眸光投向了另一处。
鲜钰似在威胁利诱一般,又道:“殿下莫不是在掩饰什么?”
厉青凝一哽,冷着脸半晌才道:“山灵确实不能轻易动手,可若是白涂觉得,是我未将你顾好。”
她又抿了一口茶水,缓缓道:“山灵岂不就动手了。”
这话,说得像极了个怕被老丈人拿着扫帚扫地出门的。
只不过厉青凝面上依旧无甚表情,冷淡得似是一池凉水。
鲜钰伏在床榻上,双肩一颤一颤的,分明是在憋笑。
大晚上的,厨子被叫起来熬粥,而那掌柜则站在一旁看着火。
掌柜被扰醒也不恼,却是一副焦急的模样,低头看着底下正烧着的柴火,说道:“这柴是不是该添了。”
厨子连忙道:“不必添,这样刚好。”
掌柜又道:“多放些肉,葱花也记得撒上一些。”
他话音一顿,又嘀咕道:“也不知大贵人吃不吃葱花,罢了,就将葱花放进小碟里,莫撒上去。”
厨子拿着勺往锅里搅了搅,又听见身后传来掌柜的声音。
“你这粥怎这么稀,就不能熬稠一些么,看起来全是水,这叫人如何吃。”掌柜跺了一下脚,他面色红得很,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映了火光的缘故。
那厨子倒吸了一口气,解释道:“掌柜,这才刚开始熬,再过会自然就稠了。”
掌柜恍然大悟,“是我心急了。”
厨子着实想不通楼上究竟住了谁,竟还能让掌柜亲自来看柴火,他压低了声音问:“掌柜,你悄悄同我说,楼上究竟住了谁,怎这般神神秘秘的。”
掌柜沉默了半晌,讪讪开口:“我也不知,不过县令说让好生伺候的,应当是什么大贵人。”
“那县令怎不亲自接待这大贵人,大贵人来我们这作甚?”厨子又问。
掌柜也百思不得其解,“兴许是这大贵人不想惊动咱们百姓。”
厨子顿时明白了,“那这大贵人定是都城来的,身份高着呢。”
掌柜微微颔首,面上露出赞许之色。
待那粥熬好了,掌柜亲自捧着往楼上走,就连叩门也叩得小心得很。
那门咧开一条缝,里边伸出了一只手来。
掌柜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开口,那手便径自端走了他放在托盘上的粥碗。
那端碗的手指纤细白皙,手背上筋骨分明,瘦却不孱弱。
里边的人冷声道:“多谢。”
话音方落,那门便合上了。
掌柜在门外怔了一会,心道这大贵人怎不怕烫呢。
那粥可是刚出锅的,光看着碗口冒出来的烟,就知道粥烫得不得了。
再回想起方才见到的那只手,怎么也不像是皮糙肉厚不怕烫的。
掌柜更是迷茫了,他看着映在门上的身影渐渐离远,也不敢在门外久站,唯恐冒犯了这大贵人。他抬手挠了挠鬓发,转身便下了楼。
屋里,厉青凝将粥碗放在了桌上,回头朝侧卧在床榻上的人看去,丹唇微微一动,道:“过来吃粥。”
床榻上的人动也不动,面色依旧苍白得很,可偏偏神色甚是得意张扬。
鲜钰摇头道:“过不去了。”
厉青凝睨了她一眼。
鲜钰不慌不忙道:“连坐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劳烦殿下将粥端过来。”
她托着下颌,眼眸虽含着笑,依旧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叫人心生爱怜。
厉青凝端起碗,朝她走了过去。
鲜钰笑了起来,得寸进尺道:“手也无力将碗端起了,不如殿下喂我?”
这哪像是同人好生商量的样子,言下之意,要么喂,要么她不吃。
厉青凝眸光凛凛,缓缓道:“那你的手怎就有力气将下颌托起。”
鲜钰一哽,连忙放下了手,老老实实躺好了。
这下,她躺得着实端正,让人寻不出破绽来。
厉青凝气归气,一时又拿她没办法。
说了只要这人能睁眼,要什么便给她什么,话不能假,自然要依她。
喂是喂了,可鲜钰吃了几勺便不吃了,非得枕到她的腿上。
厉青凝只好坐着一动不动,任她枕着。
她手里还拿着个碗,一时却不知该放到哪去,若是放在床榻上,又担心无意间会将其刮倒了。
罢了,只好端着。
鲜钰枕着厉青凝的腿,后脑勺蹭来蹭去的,似是找不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一般。
她一会往里侧身,一会往外侧身,最后干脆平躺着。
厉青凝垂眸看着她,只见那双雾蒙蒙的眸子缓缓又闭上了。她登时蹙起了眉,说话声依旧平淡,心下却已急了,“怎又想睡了。”
鲜钰气息绵长,似是睡着了一般,可她过了一会却动了动唇,声音含糊不清地道:“你不知在凤咸城里的时候,我多怕那些人会伤着你。”
那从唇齿间逸出的声音听着就疲惫得厉害,她又道:“我在城墙上看着你,连眼都不敢眨上一眨,前世时我双手沾满了血,总觉得……”
“总觉得什么。”厉青凝拨弄起她的头发。
鲜钰闭着眼道:“总觉得报应要来,兴许这一回,我又要护不住你了。”
厉青凝这两世都这般冷面冷心,哪学得会安抚心尖人。
她丹唇微微张着,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数日她总是患得患失的,殊不知,这人竟也在怕。
怕什么,这不是过来了么。
她将碗随手搁下,倾身而下,将那枕着她腿的人半搂进怀里。
“报应不会来,我抱你来了。”厉青凝淡声道。
三日后,都城城门大开着,百官候在宫门前,恭迎长公主回宫。
马车车舆晃荡个不停,而驾着马车的,竟是个大夫。
那随军的大夫挤出笑来,不曾想自己有一日竟会成为马夫。
百官探头看着,等着长公主露面,可没想到长公主在车舆内坐着,竟连脸都未露。
车舆里传出厉青凝那冷冷淡淡的声音,“本宫回来了。”
这么一句话,却令百官都安了心。
芳心听闻自家殿下回来了,慌忙命人去烧热水,又将零零星星的事务吩咐了下去。
厉青凝回了宫本应先去元正殿一趟,可她却未立即去元正殿,而是让马车停在了阳宁宫外。
芳心站在门外探头看着,着急地等着车舆上的人下来。
半晌,那垂帘才缓缓掀开了些许,可从车上下来的身影,怎么看怎么古怪。
芳心细细一看,不怪,怪的是长公主怀里竟抱了个人。
只见那人露出来的脚踝细瘦得不堪一折,素白得像是一点颜色也未染上一般。
芳心愣了半晌,自然猜得到厉青凝怀里抱着的是谁,可为何要抱着下马车,是走不动了还是怎么的。
想到战场上那刀剑嗡鸣的场面,她脸色登时煞白,面上的喜意似是落在海上的石子,咚一声沉到了水底,寻也寻不着了。
她连忙走上前去,泫然若泣地道:“殿下,姑娘这是怎么了?”
厉青凝脸色黑沉沉的,抿着唇不发一言。
芳心浑身一颤,双眼登时湿润,“姑娘莫不是……”
厉青凝没答,浑身像是长满了冰碴子一般,又冷又骇人,让人不敢近身。
芳心小心翼翼地打量起厉青凝的神色,更加觉得自己并未想错。
她又低下眼,只见鲜钰垂下的那只手软绵绵的,明摆着半点气力也没有了。
可厉青凝仍将人抱着,那黑沉沉的面色颇像是要将人从牛头马面手里抢回来一般。
芳心怎么也想不到,将这两人送离的时候,一切还是好好的,怎一回来,就成了这般。
虽不知那孩童模样的六姑娘是如何长成这副模样的,但好歹相处过好一阵,她越想越觉得难过,越发觉得六姑娘着实太惨了。
她小声地抽泣起来,一张脸全被泪沾湿了,压低了声音道:“殿下,还是让姑娘入土为安为好……”
厉青凝却不应声,快步便将人往屋里抱。
门嘭一声合上了,芳心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连忙跑了过去,想劝劝自家殿下将人放下。
可她刚走到门外,还未来得及叩门,便听见屋里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鲜钰在屋里道:“芳心都说了要入土为安了,你将我扔在床上做什么。”
门外,芳心听得一清二楚,她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着圈,可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她倒吸了一口气,没想到一段时日不见,这两人竟、竟玩出了这等花样?
越想越是惊愕,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泪,难以置信地跑远了。
屋里,鲜钰冷不防被扔在了床榻上,幸而身下铺着的被褥足够厚实,否则她定要喊疼不可。
厉青凝垂下眼,冷声道:“在你身子骨未好起来前,莫要撩拨我。”
鲜钰也无甚力气,细细地抽着气才坐起了身,两眼往别处一斜,说道:“我如何撩拨你了,我不过是多说了两句。”
“那你也该清楚,你多说了两句什么。”厉青凝道。
鲜钰轻着声道:“我说的有何不对么,我都无甚力气了,回来怕是连墨也不能为殿下研了,只得殿下亲自来。”
厉青凝阖起眼,不想去看,也不想去听。
如今回了宫,能抄的书倒是有了,可抄书已无济于事,心若是烧起来,也不知该如何去灭了。
鲜钰低笑了一声,她每回看见厉青凝闭眼,便会耐不住性子,总想寻些法子逗得厉青凝不得不睁眼看她。
那样冷冷清清一个人,在她面前却全无锋芒,至多刻意冷着声说几句话,可心却是软的。
软得像水一般,水中盛了明月。
明明所欲所求都刻满心头了,却硬是要隐忍着,为的却不是那三两分的矜重自持,而是怕将她伤着。
她好像成了厉青凝的一根软肋,可她又不想成那一根软肋。
既然厉青凝要在那位置上稳坐,怎能让人知晓其软肋在何。
鲜钰静静看了一会,忽然道:“此番回宫,殿下应当要继位了。”
厉青凝这才睁开眼,“不错,是要继位了。”
她说得极其平淡,似是继位一事无甚重要般。
可怎会不重要,若是不重要,那她也不会去争了。
鲜钰坐直了身,伸手去捧厉青凝那素净的脸。
她的手凉得很,大抵是因为身子还虚着,骨子里似是还透着寒气。
回来得急,厉青凝面上未施浓妆,唇上倒是沾了些胭脂,依旧风姿绰约,却无半分娇艳。
确实皎如明月,可这月却让她捞起来了。
鲜钰又道:“大典定在何时?”
厉青凝抬手握住了鲜钰覆在她脸上的手,“隔日吉时,一切从简。”
鲜钰叹了一声,“可惜我不能看着殿下受百官拜贺了。”
“为何不能。”厉青凝细眉一抬。
鲜钰哂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难不成殿下要封我个什么。”
厉青凝还真垂下眼认真地想了一会,“前世时我未能如你所愿,此世定……”
可她话还未说尽,便被鲜钰打断了。
鲜钰自然明了自己前世所愿的究竟是什么,她前世求着逼着厉青凝,厉青凝不依她。
如今厉青凝要给她,她却不屑一顾了。
她眉一扬,“此世我不想。”
厉青凝一时不明白她是不是在说反话。
鲜钰唇角一翘,“确实不想要了,你也莫要硬塞给我。”
“那你想要什么。”厉青凝蹙眉问道。
鲜钰缓缓道出了两个字。
厉青凝愣了一瞬,却见鲜钰一双眼亮如星辰,不似在开玩笑。
过了许久,她才微微颔首。
她要什么,便给她什么,此话怎能作假。
鲜钰见厉青凝点了头,抬起脖颈便将唇送了过去,可没想到却被厉青凝捂了个严实。
她唔唔叫了两声,可厉青凝就是未将手放下。
鲜钰微眯起眼,退后了些许避开了厉青凝的手,意味深长道:“你还未让我叫不得轻,嫌不得重呢。”
厉青凝不想理会她,转身欲走,可没想到袖口却被拉住了。
一回头,便看见红衣人一双眼湿漉漉的,唇也微微抿着,将那一身棱角都磨尽了,整个人软得似是成了一瓣一捏即碎的花。
鲜钰眼眸微微弯着,似是成了个钩子,以身做饵,恍如山精妖魅。
厉青凝想去拨开她的手,可没想到那人说是无甚力气,可却将手里那角布料攥得十分紧。
“莫要惹我。”厉青凝淡声道。
鲜钰却仍是不放手,还将身子往她的手臂上蹭,像是成了一株藤蔓,非得攀着人才能生长了。
厉青凝阖起眼,眼前登时漆黑一片,也看不见那人勾她的模样了。
可没想到那人却将下颌搭在了她肩上,在她耳边道:“怎么又不看我了。”
“你不是无甚力气么。”厉青凝道。
鲜钰笑了,“无妨,我躺着就好了,要气力做什么。”
厉青凝的嗓音已不甚平缓,可却仍是冷得厉害,“我说了,你莫要惹我。”
“你还能要我命不成?”鲜钰悠悠道。
这话音落下,半晌后,她确实觉得厉青凝能要她的命。
可她却硬是噙起笑来,气息不稳地在厉青凝耳边道:“我十分欢喜。”
一世分,一世聚。
终于盼到了这一日,让她如何不欢喜。
翌日,厉青凝去听了早朝,朝会上,群臣说及了凤咸王一事。
垂帘之后,厉青凝冷声道:“凤咸王叛国,理应将其贬为庶民,凌迟处死。”
元正殿里一阵欷歔,却无一人有异议。
那雕着盘龙与卧虎的皇座依旧是空着人,只有个太监孤零零地在边上站着。
东洲不可一日无主,皇座上是时候该坐人了,不应再空着,也不能再空着了。
忽有朝臣问及继位一事,厉青凝只道:“一切依先帝遗诏。”
在朝会散后,厉青凝将礼部尚书留下了。
厉载誉的梓宫已在殡宫停了太久,按照日子,也该入皇陵了。
那礼部尚书低头道:“先皇的梓宫已奉移殡宫,皇陵内一切妥当。”
厉青凝微微颔首,忽然觉得讽刺至极。
厉载誉早早就为自己修建了皇陵,没想到这一死,也能早早住进去了。
她问道:“出殡的日子可有定下?”
那礼部尚书道:“臣原本以为,殿下若是要迟几日才能回宫,那便正月后再行出殡。”
“正月太晚了些。”厉青凝蹙起眉。
礼部尚书连忙又道:“所幸殿下早早归来,腊月二十六恰宜将先帝的梓宫送入皇陵,正好在大典之后。”
厉青凝微微颔首,“那便择腊月二十六。”
礼部尚书将双手交叠着高举过头顶,又道:“一切已准备妥当,只等殿下开口。”
他垂下了手,又道:“只是,如今天师台仍在修葺,而祭天之礼又无人可施……”
厉青凝唇角微微勾起了一些,笑意淡至无迹可寻。
她道:“祭天照常,不必移至天师台。”
礼部尚书愣了一瞬,心道如今国师的位置还空着,又有谁能来行那祭天之礼。
厉青凝淡声道出了一个名字,礼部尚书恍然大悟,连忙低头应声。
一皆在有序地筹备着,急不得也乱不得。
都城的雪早就停了,只是天还阴着,天穹一片苍白,看不见云的轮廓,更见不着天晷。
萧瑟如刀的冬风从宫门横刮而过,扫起了萧萧落叶,呼啸着往元正殿去。
而那红绸,也从宫门铺到了元正殿。
新帝即位当日,群臣站在元正殿外,乐师们揽着金石丝竹站在一旁,可却连半点乐声也未传出来。
国丧当头,即便是新帝即位也不得奏乐。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在得知祭天礼不在天师台中进行后,颇觉得不合规矩。
如今依旧觉得不合规矩,这般行事,定会引起天怒不可。
众人齐聚在元正殿前,不免担忧起来,也不知这祭天一礼由谁来施。
厉青凝站在元正殿外,仍是一袭玄衣,不同的是,那玄衣的衣襟用金丝绣了日月星辰,衣袂上的夜合花换成了盘龙与伏虎。
她抬起一双凤眼,朝天穹望去,面色沉着如水,似在等着谁。
周遭静得很,群臣皆压低了声音说话,那低语声被风鸣遮了去。
谁也不知来的人会是谁,也不知这祭天之礼究竟会如何。
骤然间,那白茫茫的天际上一道红影掠过,一人扶风而来,如鹊羽般悄然落地。
百官怔愣,却见新帝站在殿门前动也未动。
有人压低了声音问道:“这是谁?”
“你竟不知她是谁,是她诛杀了前国师!”
又人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知为何四万精兵破得了那易守难攻的凤咸城?”
“不知。”
“因为……”答话的人缓缓道:“那人也随军前去了。”
那乘风而来的红衣人素腕一转,手中骤现三炷香,那香无火自燃,随即便被插在了鼎中。
铜铃骤响,四周的风似是生了灵,本呼啸着刮个不停,现下却静了下来。
鲜钰笑了,她不懂什么祈福,也不懂什么卜算。
但只要厉青凝在位一日,她便要保这东洲一日。
她边挥着铜铃边往殿门前站着的厉青凝看去,只见那人也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忽然有人惊道:“那是什么!”
群臣纷纷抬头朝天看去,只见一道紫气自西而来,在天穹上来回盘旋着,似是攀天而上的紫龙。
顿时,如浪涛般的呼喊声响彻这东洲皇宫。
群臣俯首便道:“天佑东洲,东洲千秋万代,吾皇万岁!”
鲜钰低声笑了,这一世,终于让她听见了这么一句话。
而远在西边,那又有了山灵的龙脉刚打了个嗝。
新帝即位,东洲改年号玄泱。
在新帝大赦天下之日,那叛国的凤咸王被贬为了庶民,择日凌迟处死。
凤咸王在牢狱里坐着,忽觉得一切仿若一场大梦,起初他明明将一切都攥得牢牢的,可现下却什么都没了。
是他松了手,是他松了手才丢了这一切,这又怨得了谁。
狱中昏暗一片,他依稀听见远处狱卒的谈话声。
那狱卒隐隐约约在说:“新帝即位,天穹又呈吉象,今年定是个丰年。”
“我也瞧见了,长龙盘空,久久不离,这吉象可谓是千年难得一遇了。”另一人道。
凤咸王怔了一瞬,不知那吉象究竟是何样。
他只是想不到,他在牢中吃着冷饭的时候,新帝竟已继了位。
明明只是隔着一面墙,这一刹那,却恍如隔世。
他心道,或许他不是赌输了,而是从头开始便错了。
打从一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
先帝出殡那日,三皇子厉千钧才全然康复,他面上已看不出什么患过天花的痕迹了。
都城四处皆在鸣钟,宫人身着素衣,从金麟宫叩头叩到了城门外,一行人皆在扬声大哭着。
百姓皆闭门不得出,唯恐冲撞了陛下的魂灵。
三皇子厉千钧走在其中,他脸上尽是眼泪,一时却很是茫然。
虽在宫里时,他也听闻朝中、宫中发生了不少变数,可真真出了屋门,同百官、宫人一齐哭到殡宫时,他才真切觉得,这一切都变了样。
变了,没想到凤咸王竟私通了妥那国,又被捉拿回都,没想到那要将他置于死地的皇兄竟先走了一步,没想到父皇确实驭龙宾天了……
一时间,他总觉得他丢失的,不仅仅是这一段不甚短暂,也算不得漫长的日子。
可究竟丢了什么,他自个也想不通,只觉得心里头想空了一大块,如何也填不上了。
在殡宫外,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席玄衣的皇姑竟将梓宫扶了出来。
先帝宾天,在出殡之时,唯有继位之人才能扶棺前行,没想到,那人竟是他那凉薄寡情的姑姑。
他早有听说,可就是不敢信,没想到继位的确实是她。
可为何会是她?
厉青凝扶着厉载誉的棺椁从殡宫里出来,抬眸朝厉千钧睨了一眼,淡淡道:“起驾皇陵。”
众人马不停蹄的往皇陵去,一路香烛不能熄,黄纸漫天飘着。
厉千钧跟在其后,压低了声音难以置信地问道:“先帝为何将皇位留给、留给……”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那皇姑了。
跟在一旁的大臣沉声道:“自然是因为当得起。”
厉千钧大惊,低着头不敢多言,唯恐被人听见。
虽说先前是在养病,可他在屋里待了那么久,已和软禁无异。
被困在屋中的这段时日,他也常常在会想先前的事情,细细琢磨了许久,他才想明白了许多——
日后定要谨言慎行,莫再轻易听信人言。
那新任的国师走在先帝棺椁之前,摇铃为先帝亡魂引路。
入了皇陵,又将先帝的棺椁放置好,诵了祝文又奠了酒,众人才纷纷退离那阴冷之地。
在回去路上,新帝和国师共乘一车。
车舆里,方才还装模作样的国师登时像是软了骨一般,伏在了新帝的腿上。
芳心十分懂事,抬手便把车舆的帘子放了下来。
那帘子一落,鲜钰直起身,凑到厉青凝耳畔咬起了耳朵,她轻着声道:“方才你那一本正经的模样着实好看。”
厉青凝目不斜视地望着前边,即便车舆外的幕幕已被垂帘遮起了。
她也不知这人怎么越来越放肆了,原先还会喊一两声“殿下”,如今说来说去,只单单剩一个“你”字。
本想教这人规矩的,可每回教着教着便扯上了笔墨纸砚,一提及那笔墨纸砚,便将规矩教到床榻上去了。
她索性闭嘴不言,可那伏在她膝上的人却越发没规矩,揽着她的脖颈又小声说话。
明明既能呼风,又能唤雨,就连祭天地时也狂妄得很,似连这天地都未放在眼里一般。
可在众人瞧不见的地方,这新上任的国师却小声道:“方才摇幡的时候将手扭着了,现在气也喘不顺,浑身乏得很。”
厉青凝欲言又止,也不知道方才一本正经且装模作样的人究竟是谁。
鲜钰那细细瘦瘦的手臂仍环在她脖颈上,袖口已滑至了肘间。
厉青凝冷声道:“你可知你为何会乏。”
“为何?”鲜钰问道。
厉青凝侧过头,声音凛凛地道:“因你一夜未睡,还不知悔改。”
鲜钰一哽,听厉青凝这么一提,登时想起她昨夜是如何哭的了。
她随即松了手,还将腰背挺直了,只是眸光仍左右摇摆着。
半晌,她才悠悠道:“说得好像昨夜之事与你无关一般。”
厉青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玄泱年间。
东洲肃清朝堂,彻查朝中贪官,勒令诸侯国君王非承旨不得擅自进入都城,并进一步收回地方政权。各宗门不得干涉朝政,也不得私自踏入都城一步。
新帝重农兴商,各司拟定了众多新法,其中包括粮税和新刑统。经疆隅一战,皇室彻底收回兵权,整顿军队。
而那远在海上的慰风岛,被收作了安隅书院。
河清海晏,民康物阜,兴国而能安/邦。
新帝巡幸郡县,只见城中彩灯高挂,仿若地上天官,街市里鼓乐喧天,十分热闹。
百姓聚在一块,只敢悄悄朝那皇辇望上一眼,唯恐冒犯了圣颜。
“那珠帘遮面的红衣人是谁,她为何能同那女陛下平坐?”忽然有个小孩儿糯着声问道。
站在一旁的人连忙弯下腰,在她耳边低声答:“那是国师。”
“她为何能当国师?”小孩儿瞪大了双目。
“劈开滚滚黑云的是她,乘月而去的是她,助东洲大败妥那的亦是她,她自然当得起国师。”被问之人耐心答着。
“可她不是乘月而去了么,怎又回来了?”小孩儿又问。
一旁的人低着声道:“心有所系,再远也会归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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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终于正文完结了,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接下来休息两天再写番外。
下一本是专栏里的末世文,因为题材关系,在疫情结束前大概率不会开,期间会把短篇的坑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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