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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奕转过脸来,容颜恍若这寒天幽夜中仅存的余温。
他相貌生得太好,一双浓眉之下,那对深邃的眼睛一如倒映星月的水面,波光粼粼。刹那惊鸿,也只一瞬,他别开脸,睫毛覆下半遮住眼,万般情绪尽在料峭的唇角淹没。
他不答话,禀报的人就不敢再多说,从人退去,船头又只余下他。
月光隐去痕迹,天色渐渐亮起来。
郭氏伴同瑗宛上路,一同往南郊大白龙寺去。
“表妹伤势未好,太太不放心,着我跟着照拂。”郭氏挽着瑗宛的手,耐心地道,“表妹有什么不适,一定要告诉我。”
车马颠簸,瑗宛本就容易头晕,不大愿意说话,苦着脸道了谢,靠在窗边车壁上,吹会儿风方觉舒服一点。
早春天气,风还是凉凉的透着寒意,寺前寺后的红梅还未落,艳艳散落开着。一行马车在寺前停住,侍婢上前扶出一个绝色少女,罩着淡蓝云锦披风,窄袖天蓝小袄,浅粉马面裙,抬起头来,面含春风。
旁有人笑着喊她:“晴雪,路上可颠得难受了?”
少女抿唇一笑,声音甜糯,“没有,五婶。晴雪一路翻书看,觉着才没多久就到了。”
今儿庄晴雪是陪她婶娘庄五太太来还愿的,才下车,就听身后一阵车马声,跟着有人上前来报,“后头是朱雀坊王大人家的大奶奶跟表姑娘。”
庄五太太知道王家最近正寻路子接近庄晴雪,当即笑着打趣她道:“哟,王家人跟晴雪都熟吧?要不要过去说两句话?”
庄晴雪素来面皮薄,脸蛋腾地升起一团红雾,“五婶从哪儿听说的?我才回锦城几天,可没跟谁熟呢。”一壁说,一壁朝前走,逃也似的,惹得庄五太太吃吃低笑。
“好啦,五婶不打趣你,说真的,这王家也是眼高手低的主儿,他们什么家世,就敢来你跟前惹眼?王三公子毫无建树,拿什么跟你配?”庄五太太说到这里顿了下,凝神去瞧庄晴雪脸色,“你上回见着他不曾?听说倒生了一副好相貌,是不是真的?”
庄晴雪红潮未褪,抬腕捂着两颊,不敢拿眼去瞧五婶,只低低地道:“我哪里知道?上回阿娘是瞧姨母面上,想到今后久在锦城,走动一下也是应当,这才去的。且便去了,也是在后院跟女眷们说话儿,五婶怎拿这个问我?”
庄五太太见她当真要恼了,才笑眯眯哄她道:“这回真不闹你了,是五婶失言啦。”
庄晴雪一行入了寺内,在大雄宝殿叩拜佛祖,礼佛毕,庄五太太留在大殿听元一大师讲经,庄晴雪带着贴身侍婢去事先打点好的厢房换衣裳。
侍婢紫鸢从外回来,面色不大好看。
庄晴雪对镜描眉,略瞥她一眼,低笑道:“是谁气着我们紫鸢姑娘了,回头叫五婶请家法罚他。”
紫鸢唉声叹气:“姑娘,我是替您不值。”
庄晴雪抿嘴笑,从旁抓了一把莲子糖递给她,“好好的,我怎么不值?”
转念想到什么,“你去打听了王家的事?”
紫鸢气得跺脚,“可不是?姑娘,若不是今天遇上王家那些人,只怕姑娘咱们还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呢。我跟他们随行那几个婆子套了几句话,就听说他们表姑娘跟三公子是订过亲的,且还是先头老太君在世时指给的婚事。王家简直欺人太甚,自家事也不料理干净就敢凑到姑娘跟前来?姑娘是什么人,岂是他们能作践的?真真气死我了。”
庄晴雪怔了下。适才在山下,她瞥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被人从车里扶出来,当时还以为是王家某位姑娘,心道那日在王太太那儿怎么没见过。原来竟是那表姑娘陆氏?且还跟王弼时定过亲?
一时又想,这两人样貌都不赖,也算得一对璧人。只是王家既已经有了这样一个貌美风流的表姑娘,又何必来招惹她?不怪紫鸢不高兴,她听了心里也觉得有点儿膈应。
“本来太太就不乐意王家这样攀附,远着他们还来不及呢,向姑娘求亲的人里,比他们王家好的不知凡几,当谁乐意呢?这样妖妖调调的女子养在府里,将来莫不是还想着两头大,糟践姑娘?”
庄晴雪听她说的不像话,蹙起眉喝止,“休要胡说,我与王家有何干系?王三公子定未定过亲,又与我何干?此事休要再提。”
紫苑叹口气,不情愿地住了嘴。
寺院西北边是为王家备下的厢房。小佛堂设祭案,摆着陆王氏的牌位。
瑗宛持香拜了三拜,颤声道:“阿娘走了快四年,可还怪女儿么?这些年女儿对谁都未曾提,女儿其实怨着阿娘。一直怨着您。怨您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的错都推在阿爹跟女儿身上。当年哥哥走失,我初初来到世上,下人看护不力,阿娘安排未妥,阿爹人在千里之外,这话您在生时,女儿一句都不忍说,阿娘觉着这样能叫您自个儿心里少些内疚,活得高兴点儿,女儿再委屈也忍了。可是您分明也怪自个儿,连带把我们一同恨着。您折磨自己,折磨阿爹,折磨我,到头来咱们家散人亡,只剩我一个在这世上,您若早知今日,会悔过么?”
她叩了头,起身将香点在炉中。今日出来,上香还在其次,她叫赵嬷嬷托人联系了陆家在锦城几家店铺的人,不敢惊动掌事们,只寻了几个可靠的底下人,想要打听她家的产业情况。
郭氏人在外头,有赵嬷嬷拖着说话,金蕊墨蝶不可靠,瑗宛决定独自去见他们。
换了一身衣裳,推开西边窗户,她翻身越过去,顺着僻静小道走,跟那几个人约好在后山竹林亭子里会面。
瑗宛怕路上遇见熟人,用帕子遮住脸,垂头朝前走。
正月里还愿祈神的人多,但他们这些官眷进寺都是事先打点好的,后头的厢房附近人迹罕至。
瑗宛受伤以后,甚久未走过这么远的路,到了亭子里,人已汗涔涔的累到不行。有几个婆子模样的人迎上来,试探问道:“可是陆大小姐?”
瑗宛离开姑苏那年才十二岁,这几年容貌改变,越发出挑,她旧年并不关心家中庶务,仅在母亲房里见过那些大管事的几面。今日约上来的多是赵嬷嬷觉着可信的人,在铺子里多是没什么话语权亦无存在感的底下人。瑗宛只认出其中一两个,她立即准确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见礼毕,她压住急促的呼吸,缓了缓方道:“我如今大了,家里想我将庶务学起来,因怕在长辈们跟前露怯,想先请诸位教一教我,也好叫我将来在舅母跟前对答不至太丢脸。”
她不敢把话说满。
几年不接触,人心怕早已变了。
陆家散了,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女孩儿,这些年铺子握在舅母手上,还有没有人认她这个东家还未可知。
那几人对视一眼,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打头的婆子泪眼滂沱:“姑娘啊,我们都盼着您来呢。舅夫人娘家的秦大爷,拿咱们纸墨铺子倒卖赝品、用咱们茶楼放印子钱,掌柜们走得走撵的撵,早就不成个样子了。”
瑗宛抿唇听着,两手紧紧攥着裙子,怕自个儿忍不住当着人痛哭出声。
“姑娘在内宅行动不便,咱们只得想法子上门,跟姑娘禀告铺子里的情形,可姑娘您一直避而不见,咱们有苦没处说,去年茶楼被人陷害,说咱们卖陈茶,任大管事咽不下这口气,在病床上咳血,叫人请您来,想跟您交代,可最终,……他含恨去了,一世英名全毁在上头。底下的二管事、三管事多是后来安排的,一个个都敢胡乱亏空,欺上瞒下弄假账目,没人管事拿主意,舅老爷只看账面盈余,有盈余就收去了,没盈余的铺面儿关得关卖的卖,姑娘,这些事您知不知情?若您知情,咱们这些人想问一句,姑娘将来把铺子都关张,咱们这些人您也一并卖出去么?您若不知情,也请姑娘给个话,告诉咱们到底该何去何从?”
瑗宛两手交握,指甲紧紧扣进掌心。原来铺子上的人一直想要见她,可是她在内宅,根本不曾听见半点风声。
她知道,这一切并不能全怪旁人。是她懦弱无能,才造就了今日局面。是她一直不肯面对外头的风雨,只顾着自己顺遂逍遥,她从来没把身为陆家人的责任扛起来。
瑗宛目送那些婆子离开,然后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往回走。她怕给人看出她的虚弱狼狈。太不堪了,实在太不堪了。
天际不知何时飘来几朵乌云,遮天蔽日,眼前的花木模模糊糊,瑗宛终还是忍不住哭了。
前头有几个俏丽的姑娘拥簇着一个蓝衣少女走来,瑗宛怕给人撞见自己的眼泪,慌不择路朝另一条道上去了。
紫鸢抻头瞧着瑗宛离去的方向,“适才那个蒙面纱的姑娘怎么好像哪里见过?”
瑗宛换过衣裳,遮着半边脸,紫鸢没瞧出来,庄晴雪却一下子就把她认出来了。
不知为何,她直觉适才那女子便是瑗宛。
可是雨点眼看就要落下,庄晴雪顾不上跟去瞧瞧了。
转眼就落了雨,沥沥砸在林中繁茂的枝叶上。前头是一片小树林,瑗宛知道方向错了。
她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猜测庄家一行人应是走了,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石子往回走。雨势很快变大,适才还是零星一点,这会子就已淋得衣衫都透了。
瑗宛是个大家小姐,从前去哪都有大群人跟着,她不曾遇过独自面对山雨的狼狈。加速行进几步,脚下的石子路渐渐泥泞,她猛地打滑,失重踩脱了石子,低呼一声就顺着尚算平缓的坡地滚了下来。
林中草木颇多,地上又都是泥泞。她摔得不重,只是头上的伤本就没好,加上心里存了几分丧气的自怨自艾,也是近来遭遇的事情太多没机会纾解,她小腿撞在一棵树上终于停下来,人便跟着晕了过去。
树林阴翳,连绵山雨,水雾中有人走来又离去。
夏奕和楚渊在深林茅屋中对弈,听闻属下回报,夏奕下意识地抿唇。
他在不耐烦。
他一路南下到锦城,行踪保密得很好。好容易甩掉盯梢的人,不想在此处密谈又被人打扰。
楚渊收了手里的白玉棋子,缓声劝道:“王爷息怒,寺中多香客,许是哪家家眷不小心走错了路,未必是探子。”
夏奕不语,只眉头不耐地蹙起。从人大步走进来,将腋下夹着的人扔在地上。
是个女人。
很瘦。纤细的腰,束着丝绢。袖子弄脏了,翻卷起来露出两根细细的手臂。
楚渊别过头,碍于礼仪,没有多瞧。
“王爷?”属下等夏奕示下。
“杀了。”夏奕向来惜字如金,丢下这句话,他就从炕上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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