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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馥之出门去给城西的罗家阿媪看腰背,给她敷了一回药,又将药方留下才回宅院。
没想到,院子里已有人在等着自己。
“阿姊!”还没到门口,阿四就跑出来通报:“有人要见你。”
有人找?馥之刚要问他,转眼就发现了柳树旁立着一个年轻男子,怔了怔。只见他衣冠楚楚,广额下生着一双桃瓣俊目。
自己却不曾见过。
馥之心中疑惑,不由缓下脚步,却仍向门前走过去。
“姚扁鹊回来了!”这时,县尉笑呵呵地走了出来。
“府君。”馥之道,行下一礼。
声音清澈入耳,王瓒眉梢微微一扬。
仔细再看,只见这妇人眉目端正,细麻巾帼将头发全部裹住,衣装朴素,布衣领子包上了脖子。许是乡鄙妇人油水少,不见发福,身段倒是不错。不过露出的皮肤暗黄粗糙,老态毕现,那些长处也显得微不足道了,怎么看也仍然是个上年纪的寻常村妇。
王瓒很快打量完,收回目光。他瞥瞥阿四,又想起方才街上的那声唤,有些奇怪,他们管这妇人叫阿姊?
县尉笑呵呵地同馥之还礼,向她介绍身后的顾昀和王瓒道:“二位将军来见扁鹊,已久候多时……”
“我乃左将军顾昀。”县尉话音未落,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朗朗道。馥之抬眼,县尉身后已经上前来一个丰神俊朗的高大男子,动作利落地朝她颔首一礼,道:“特请扁鹊随某前往营中救治恶疾。”
馥之微诧地看着顾昀,目光从他黝黑的脸庞到腰间的紫绶和佩剑稍稍打量。
县尉笑意微露,往旁边站了站。
顾昀心中急切,见这妇人似无反应,以为她未听清,正要再说一遍,却听她开口道:“不知将军驻地何处?”
“在平阳郡。”顾昀立刻答道。
此言一出,馥之和县尉皆微微变色。
“我等携了良驹前来,可日行五百里。”顾昀继续道,“营中疫情甚急,还请姚扁鹊速随我等前往。”
县尉听了这话,心中暗暗捏了一把汗。平阳郡距此三百里,邑中的人骑马也须两三日。行伍之人能够一日赶完并不奇怪,可姚扁鹊是个妇人……他偷眼瞅瞅姚扁鹊。再说,这般遥远路程,姚扁鹊若一去不返,邑中还有未愈之人,再出大疫可如何了得?
馥之神色平静,没有答话,却转向县尉,道:“方才我路过南街,见府吏正寻府君,似有郡中文书来到。”
“哦?”县尉一讶,迟疑片刻,抱歉向顾昀和王瓒一拜,“二位将军且慢叙,下官稍后便回。”
顾昀没工夫理会,只一颔首。县尉又行礼,匆匆出门。
院中只剩下馥之与几个来客,身后的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阿四捧着一碗药跑上堂去了。
馥之回过头来,面向顾昀,微微一笑,“将军来请,本不该推辞。然馥之有要事在身,明日还须往别处。可将驱疫药方写下,将军带回复命便是。”说罢,行下一礼,便要往堂上去。
顾昀闻言诧异,看了一眼王瓒,而后,面上愠色微现。
“且慢!”他身形一移,挡住馥之去路,沉声道:“疫情紧急,还望扁鹊不吝亲至。”
馥之抬眸,道:“馥之所负之事也是紧急。疫病虽猛,有此药方却必是无虑。馥之难以从命,将军见谅。”语气仍是和顺,面上却坦然无惧。
顾昀眉头皱起。大疫非同儿戏,大将军病重,他奔波三百里赶来,岂可只带着一纸药方回去?主帅病重之事不能说出,顾昀坚定地看着馥之,只道:“还烦扁鹊随我等即刻启程。事毕之后,无论扁鹊欲往何处,我等必以车马相送。”
此人端的强横。馥之冷眼瞅着他,面上不悦,手微微攥入袖下。
王瓒在一旁观察着他们脸色,心中直呼不妙,忙道:“扁鹊勿恼。”
对视的二人瞥过眼来。
王瓒上前稍稍拉开顾昀,向馥之一揖,含笑道:“我乃主簿王瓒。军中逢大疫,一旦散播,万千军士性命皆在其中。左将军听闻扁鹊之能,日行八百里前来,只盼扁鹊早至,救治人命。”
他语声清朗,唇边笑容淡淡,愈发显得俊秀无匹。
“既如此,将军当速归才是。”馥之看着他道,字字清晰,“我既敢说药方足以应付,便绝无虚言。各人皆不得已,将军何苦相迫!”
王瓒一愣,不想她如此执拗。
顾昀见劝说无用,目光一寒,把王瓒推开,“如此,莫怪某不敬。”说完,手一挥,王瓒未及阻止,顾昀身后两名随从已经上前,伸手拽向馥之。
馥之冷笑,未等他们碰到自己,将衣袖拂起。
王瓒只觉迎面一阵温香,片刻,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软倒在了地上。
烈日灼灼,头顶梅枝光光秃秃,勉强地将天空一角分作碎块。
王瓒想动动身体,却一点力也使不起来。
他觉得不舒服。自从到边境以来,自己俨然得了洁癖,陌生的食物器物一概不碰,便是睡铺也必定日日晒过再躺,可如今呢?这院子是人来人往的去处,不远的堂上还有病患,要是……王瓒闭上眼睛,不再往下想,努力地忽视身上那似有似无的不自在。
都是这人!他气恼地瞪一眼旁边的顾昀。
此处不是军营或朝廷,既然是请扁鹊,便定要好声说话,拿什么官威?还是大长公主的儿子,如此干巴!王瓒心里恨恨道。这下可好,一个将军,一个主簿,两名随从,统统被这不知哪来的游医放倒,动弹不得。天下谁见过这等丑事?
气了一阵,待稍稍平静,王瓒却又担心。不知这妖妇使的是什么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思索起来,只觉心中七上八下的……
他转过眼睛,看看已经闩好的院门,再看看顾昀。只见他眼睛睁着,看得出脸上已是怒不可遏。
他定是想一剑把姚扁鹊结果了。王瓒暗自揣度。
秋风夹着午间的温热吹到堂上,馥之给一名病患把过脉,微笑了笑,对他说:“足下已无大碍,调养两日便可康复。”
患者闻言大喜,忙从铺上起身坐正,向馥之长长一揖,“多谢扁鹊救命之恩!”
馥之颔首还礼,从席上起身,转头,却发现阿四在旁边不停地瞄着自己。
见馥之发觉,阿四挠头笑笑,跟着她离开前堂。
“阿姊要走?”随馥之到后院收下晾干衣物的时候,阿四开口问道。
馥之看看他,点头,“是。”
阿四皱皱鼻子,小心地问:“为前院那几人?”
馥之笑笑,摇头:“不是。他们便是不来,我明日也要辞行。”
阿四颔首,似有所悟,“阿姊既不肯随他们去军营,眼下便须乘府君未归,速速离去才是。”说完,他忽又觉得苦恼,望着馥之,“阿姊,如此可会连累府君?”
馥之却淡笑,没有答话。少顷,她拍拍阿四的头,将手中衣物交给他,转身离开了。
太阳挂在正中天,晒在脸上,火辣辣的。
顾昀凝神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眯着睁开。
心绪稍稍平静了一些。四周一丝动静也没有,人人都了无声息。他望着天空,入目是深蓝和白灼交融的颜色。
顾昀忽然回忆起两年前。那时,他还是一名校尉,凭着初生牛犊的劲头,跟随三叔顾铣带领三千人夜袭东羯人营帐,斩杀了单于石靺并羯人贵族部众万余人。一夜血腥,他们得胜回营之后已是晨光熹微。顾昀却毫不疲惫,只觉血液仍激荡,仿佛还身处羯人营地的嘶喊和火光之中。那时,顾铣拍着他的肩头哈哈大笑,带他纵马出营,在草原中狂奔,直到日中。最后,顾昀一下仰面倒在厚厚的草甸上……
不过,自己那时的身手若换到现在,定一跃而起将那妖人姚馥之斩作两断!
想到这里,顾昀心头怒气再起,想咬牙握拳,却软软的使不上劲。
头顶的日光忽而被遮住,顾昀回神,一张脸出现在上方。那不是别人,正是姚馥之。
两相照面,顾昀双眼几乎喷出火。
馥之不慌不忙,蹲下身,看看他的脸,又将他全身打量一番,唇边忽而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
“将军现下必定想杀我而后快。”馥之道。
顾昀盯着她。
馥之敛起笑意,片刻,却站起身来,向他深深一礼,“馥之自知多有得罪,方才情急,一时顾不得许多,还望将军恕罪。将军方才所言之事,馥之细细思考一二,并非不可应允。只有一事,还烦将军相助。”
这人的嘴脸和话语转变得甚快。
顾昀微愣,狐疑地看她,脸上阴晴不定。
不远的王瓒亦凝神细听。
只听她继续道:“馥之闻羯人劫掠边邑,朝廷遣大将军率师讨伐,如今已至平阳郡。诸位可在其麾下?”
顾昀和王瓒闻言,脸色皆是一变。大军出征乃机密之事,她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馥之似看出他们所想,笑了笑,“将军不必猜疑。边塞非封闭之所,朝廷欲出征,民间早有传言,且大将军率数万之众陈于平阳郡,半月未动,还怕别人不晓?”
顾昀目光微微凝住。她说的也是实情,军中发现染疫无法遏制,便派人到附近乡邑四处询问驱疫之法,难免会走漏消息,焉能守密得许久?他心中一叹,有些气闷,若非疫情拖累,他们如今已出塞外与羯人厮杀了……
馥之见他无所动静,蹲下身来,看着他的眼睛,“若是,便目视左边;不是,目视右边。”
顾昀冷瞥着她,片刻,看向左边。
馥之满意地微笑,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馥之正巧也要出塞,烦将军出征之时,顺道带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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