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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姐儿回到正院的时候已是酉时,正院虽叫正院,却在国公府的一片小洲上,小洲上连着外边的共有三座小桥,正中一座雕龙凤,居右一座雕仙鹤,最左那座雕黑犬,有镇邪和忠诚之意,是下人前往潸蒙小洲的必经之路,听说当年朱氏因为走了最中间那道被长公主命人打得只出气没进气儿了,又从黑犬桥叫人抬出去的。
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内院已经点了鱼油灯,意姐儿一进院门,老太太身边的双蕊便已经恭敬地在门旁候着了,先是由番羽和绿腰仔细抱了洁面并更衣,换上件家常的深色小袄,里头换上粉白绣小金珠罗裙,绿腰又摘下几样赤金小首饰,放在紫檀做的八层妆奁里。金珠给意姐儿盘上一对儿花苞髻,头上只簪一对儿打制得轻薄小巧的缠金丝莲花华胜。
番羽给意姐儿撩开第一层青绸门帘,绿腰又忙撩开珠帘,金珠同银宝便扶着意姐儿进了外头的隔间,只闻里头长公主语声带笑:“可是本宫的阿萌回来了?”
意姐儿甜声儿道:“是呢!外祖母咱们快开晚膳罢,阿萌可饿了!”
长公主只由着贺姑姑扶着出了里间,亲手抱起意姐儿掂了掂,抚了抚意姐儿软软的额发,复满面笑意道:“你个小精怪,既如此,外祖母便等用完膳食再考教你。”
意姐儿只噘嘴不乐,便是上辈子她也最不爱这些之乎者也,只外祖母看得严些,每日都亲自看她写过五张大字又要拿着几本幼学考她。她这是二十多的脑子,怎么也不似小孩儿学得快,这心性儿却越过越回去了。
国公府的晚膳一向不似别家,因着长公主和国公爷是终年不相见的,下头几个儿子也叫长公主吩咐下去各自吃晚膳。
长公主因着这些儿子都不是自家生养的,唯一养在跟前的二老爷又外任至扬州,其他两个她具是眼不见为净的,自家吃着也乐得清静。
如今便不同了。
意姐儿是她嫡亲的血脉,养在身边怎么看着都是好的,当年再如死灰一样儿的心,看着这孩子一日日大了也渐渐焐热了。
如今长公主面上笑意也多了,就着精致菜色点心饭也多吃小半碗,每日都有个想头,便是把阿萌好生养大,好生教养着,更教她懂得立起来,再不似她母亲一般的,如此一日日,面色竟也有些红润,喜得贺姑姑连声儿念佛号。
长公主和意姐儿日常吃用的圆桌自不似摆宴席吃的那般大,却也是紫檀木打制的小圆桌,边沿上刻上百蝠纹路,又是仙童献寿的吉祥纹路,虽说算得小了,却也看上去很是阔气。
别家甚个规矩,长公主这儿自是不管的,只她这儿自意姐儿来后自来不爱在桌上摆糕点,只用完餐一炷香才叫摆上几屉做得精致小巧的糕点,就是怕意姐儿贪吃甜食面食坏了胃口,又不补身子。
今日便先上了八道凉菜,长公主看意姐儿不甚有胃口,便叫撤下,又让温了温一小盅山楂茶,叫意姐儿缓着些喝,又叫贺姑姑立即传热菜和大菜上来。
小厨房得令,便立即端了一向温在炭炉子上的山楂茶,又配上几样热菜叫小丫头小心着端进了内院。
今日的热菜倒是大有几样合胃口的,大抵是自家外祖母看着她劳顿一下午点了犒劳的。
大姐儿夹了一大块珍珠团放进长公主的瓷碗里,自家也夹了一块细细嚼着,味道还似头一次一般好。
长公主也笑着吃下自家阿萌夹的珍珠团,她这儿自来对意姐儿没太多规矩,只祖孙两个和乐着便好,虽这样一举一动的教养看得还是极严。
意姐儿咬开轻薄的面皮,便是一小串的鸡肉汁子,她忙夹了送进嘴里,抿了唇细细嚼食,里头裹着黄豆大小的嫩鸡丁,味道倒是甜咸兼并的,想是用自家调的酱料混着些料酒腌制过的,外头虽炸过,却吃得出用的是素油,不似一般炸的油腻。
厨房又上了几道素菜,皆是拿尚好的素油炒制的,大姐儿皆是一道菜一筷子吃过,厨房又上了道炒冰鲜,这下大姐儿可乐,等着贺姑姑给长公主挑完两勺子,银宝便帮自家主子也挑了慢慢一勺子的冰鲜肉。
也不晓得是甚个料子炒的,只知道这鱼肉做得极软化鲜嫩又是晶莹的模样,辅以酱水炒后的咸香,她一连吃了三勺子的鱼肉才停口。
用完膳食,贺姑姑便吩咐拿了两盏香汤,两位主子漱了口才叫几个丫鬟退下,自家也同金珠两个恭候在隔间外头。
长公主拿着用墨笔划出的几句重点,跳了叫意姐儿背诵,并拆解意思,这些也不是甚太难的功课,只有些陶冶情操兼教道理的话她不放心,便要亲自教了意姐儿学得,只就怕她将来行差了路终身也不快。
长公主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何意?”
意姐儿心里明白,同在先生那里学课业不同,长公主考较的自来是些后宅人情、待人品性之事,便恭敬道:“似我对父亲,虽则不在一府,自来不能忘记同他奉上丰厚的节礼。如我同圣人舅公,他疼爱于我,我却依旧以君臣之礼相待,不可逾越分毫。像二舅母同二舅舅,即使分隔两地,新年相见互相亦是端整相敬、毫不生疏。似我同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四姐姐,和几位哥哥,我虽身带品级,却依旧视她们如手足恭敬。如我同清姐儿、姵姐儿,明日说好一同去西府泛舟,怎样都不得失信。”
长公主失笑,抚了抚意姐儿柔软的发丝:“又没有不让你去,要泛舟去便是,用得着这样小心?”
意姐儿噘嘴道:“不是怕您不乐麻。”
长公主道:“我无甚不乐的,这府中甚个地方你去不得了?我只担忧你们几个小的玩乐着不当心。再者,可不准再噘嘴,再一年年大了又像甚么样儿?”
意姐儿乐道:“是极是极!我们自会当心。”
长公主又拉着意姐儿坐在推上,指着一句话道:“阿萌须记住,‘大德必其寿’。我不管你将来如何,只记得这句话,凡事不可太过,自有可享的福分。”
意姐儿认真点头。她怎么不知道这些道理?便是如今再不似上辈子孤苦了,她也从没想过任意践踏或轻视哪怕任何一个出身低于自己的人。万物有灵,她有的足够多,又何须夺走别人的?
长公主见她像是听进去了,又拍拍她叫她自个儿去玩,只不能跑出院子,亦不可离开金珠几个的看护,便叫金珠抱了她回房。
意姐儿一走,长公主便抿了口宫中送来的透天香,满口皆是桂花淡香,对贺姑姑道:“皇兄今年皆送这些新奇的玩意儿,怕是晓得阿萌在呢,便专捡刁钻奇特的送来,上次送的那匣子羊脂白玉细雕雏凤的九连环阿萌玩过两次便丢在一边了。”
贺姑姑只恭敬笑道:“那是圣人疼咱们县主呢,想郡主小时候他也是怎么疼都不够的。”
长公主不曾避讳贺姑姑谈到敏阳的事情,今时今日也不似当年丧女时悲伤,听到这儿便叹气道:“阿萌这孩子生来便享了她母亲的福,可若是我的敏阳还在,她自不会过得比如今差多少。”
长公主又抚了抚青金石耳坠子,悠然道:“那边怎么说?”
贺姑姑听她终于问起这话,便忙不迭道:“是那个又作怪呢,那头两边打探下来,说是朱氏盘算着同临安郡王结亲。”
长公主淡声道:“哦?那老大媳妇怎么应?”
贺姑姑道:“这个倒是不知,只道她陪着大姑娘好声儿骂了几下朱氏,连外间的都听着了。大约是不乐的罢。”
长公主垂眼笑道:“这倒未必,她是本宫打量着娶进门的,甚个脾气秉性这么多年哪里不摸透了?骂归骂,利字当先,她自不会舍这荣华富贵,老大自来同她脾性相投,只怕就要应。”
贺姑姑瞧她这般神态,心下也知这事儿怕是不成的,却还是问道:“依着朱氏所言,他们怕是有八成把握,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长公主心里微微冷笑,面上却只淡淡的,道:“他们那些个算计本宫自来瞧不上眼儿。你只瞧那故去的段氏出身又如何?”
贺姑姑经她一点,心下透亮,笑纹从嘴角泛起:“那他们岂不是惹得一身腥味儿?”
长公主只淡笑不语。
一边的多氏同二老爷秦正林用完晚膳两人摒退了下人,只余四个贴身伺候的婢子外间候着。
大老爷秦正林是国公爷同朱姨娘所生的庶长子,只长公主不耐烦养着他,便仍是丢给朱氏养着,因着朱氏向来得宠故而比起另外两个弟弟,国公爷向来教他多些。虽如此,大老爷自小身子骨便是弱的,据朱氏说道,是因着怀他时她听见国公爷在西北遇上大波金人烧城,生死未知,惊着了,故而肚里孩子早产,先天不足。
国公爷虽宠爱大老爷母子,可半生戎马,自来希望子嗣承他当年勇武。这点上二老爷秦正茂倒是极像他的,自小身子骨强健,一把□□用得赫赫生风,只他养在长公主膝下,长公主性子强硬,便择了文,如今而立已过,却已是官至从五品知州,在这样的年纪已是很难得。
大老爷比起弟弟略有逊色些,他虽也从文,却一向在京中补的从六品提举,每日只管些粮仓进出的琐事,倒也乐得清闲,更不比那翰林清贵,不过是靠着国公爷的面子给的职位罢了。只那朱氏喜得叫好,对秦正林道:“虽则你那二弟如今看着是比你强些,可你日日跟着国公爷孝顺着,往后可有你的好日子。”
秦正林夫妇听着也觉着没错,自家在外头打拼着到底不如唾手可得的爵位来得好,便消了自家打拼的心思,一心只靠着朱氏和国公爷,日日孝顺着,国公爷喜了便是一车赏,日子也滋润。
闲话少叙。
这边多氏亲自帮秦正林润了茶壶,又小心倒了丫鬟泡好的金骏眉,配着薄透的瓷胎颜色润得像琥珀。
秦正林喝了两口润润喉咙,勉强掩饰住了略有些兴奋的神情,沉声道:“此话可当真?”
多氏掩口笑道:“自然当真的,姨娘说的话即便不是十拿九稳,也有六七分了,否则怎敢烦扰道你这个孝子?”她自把事情推给朱氏去,若成了享福也少不了她自家的。
秦正林近日倒是依着国公爷的话头,再找些八卦状的名贵玉石,好叫国公爷高兴着再拨给他几千两银子。
他也不理妻子,自顾自沉吟半响,终是点头道:“我看此事不宜迟,你备了礼儿就去,礼要备得厚重精心些,莫教人看轻了去。”
多氏笑着应道:“我自来晓得的,你放心便是。”心中暗恼秦正林是个雁过拔毛的,这样的事情竟也要她的东西,对着那几个骚货倒是阔绰。
京城,临安郡王府。
临安郡王正濡墨写折子,他看上去也不过二十许人,刀削斧刻的脸也算俊朗,只眉头深锁,也不知在想甚么。
贴身小厮邱盛在门外侧首道:“王爷,章大人来了。”
临安郡王从思绪中回过神,忙道:“快请进。”
来人是个身形颀长的少年。
临安郡王朗笑一声道:“我便知士衡你不日便要访我!却不知你会选在这个点上。”
章修颐含笑道:“我闲赋在家,自然是想来便来了。”
临安郡王观其颜色好似没有被贬谪的失落,不由笑道:“你现下倒是自在,若被发配到那蛮荒之地去做县令,有你的苦日子过。”
章修颐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修长的指骨慢慢摩挲着白玉杯身,淡淡道:“你怎知我不想去那蛮荒之地?”
临安郡王差点便要给茶水呛着,奇怪道:“自然是去富庶之地的好,我知你才高八斗,满身抱负,可那蛮荒之地你再如何治它,也不过死水一汪!”
章修颐只微微一笑。
临安郡王有些不解,只想了想却也略微有些明白了,道:“你的顾虑我也明白了些,你年少成名于京城,十五岁入翰林,十七岁任刑部郎中,正可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次的事情,你急流勇退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章修颐颔首道:“兄长懂我便是,我从不是自视甚高之人,而今的京城我章氏一族已是繁荣鼎盛之至,我尚且年少,何不退居一隅。”
临安郡王啧一声:“也就是你章士衡敢如此说,若是旁人,进了那蛮荒之地,也不知能不能再教圣人记起。”
临安郡王话风一转:“人人都说你我知己,我也不知你何时能给我添个弟妹,等我娶了新王妃,也好结个通家之好。”
章修颐阖了眼,倚在阑干上淡淡道:“莫如之后我也无意娶妻之事。倒是你,恐怕石家那边已经在给你物色了罢。”
临安郡王苦笑一声:“倒是甚么事情你都能猜到一二。听石家那边消息,仿佛是国公府哪一位小姐。”他也识趣地不再提李氏的事体,毕竟是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未婚妻子,豆蔻年华便早早去了,当真叫人纳罕。
章修颐轻笑一声道:“怕是不成。”
临安郡王叹一声:“段家那头早有意把阿段的庶妹嫁来,此事便叫他们两家胶着罢,我再不管了。”
章修颐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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