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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格醒来时窗外雪光大亮,她抬手遮着光一时眼睛难以适应。
恍惚中寒气都散尽的,青瓦上的积雪滑落变得迟钝。
披着宝蓝色衣衫的身影挂好帘子转身沏了壶茶,动作轻柔。
陈格扯了扯嘴角,眼皮一拉翻身往被子里拱,好半天她才回过神,这被子带着潮气!
她揉了揉眉心颇为无奈,她居然以为是在做梦,还以为在青川的老家。
“陈九思,你方才就差喊我娘了。”谢晚愁叠着腿,一手搁在膝上。他太熟悉陈格这样子,睡的迷迷糊糊,眼睛又容易花,跟个小狗一样扯着被子钻,当初在书院里睡大通铺时他可多次被她喊的娘吓到。
“你若是想回去我可以跟你一道,你老家有个纪娘子给你看家,想来是可以住人的,歇几天也无妨。”谢晚愁道,他对陈格也算知根知底了。
“不了,路太长了。”陈格淡淡道,人死了就死了,过去的也回不来,想多了反倒让她更加难受。
谢晚愁轻轻摇头,一双眸子静静看着她,但跟过去的很多次一样,他说好。
对于她的家事谢晚愁不愿意多提及,两个人之间向来只有他家后院的事出现在谈话内容中。
“你今个休沐,我先去城里做夫子了。”陈格露出一个笑,她没有拆发,谢晚愁的目光却一滞。
“怎么了?”
“包吃包住吗?”他问,心里有一种异样感。
“我今个问问。”陈格说着便要起身了。
“你愣着干嘛,我穿衣服很好看吗?”她冷笑道,抓着被子就直直盯着谢晚愁。
谢晚愁是出了名的面皮薄,他撇了撇嘴,闭着眼转过身抱怨:“穿个衣服躲着人,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可从未笑过你的,知道你瘦,每一次吃饭还不是你吃肉我吃菜叶的,过去这几年我瞧你又瘦了,挺心疼的。”
陈格闻言心里微微一动,细长的手指系好衣带,整了整穿上的宽松衣袍。
“我知道。”
就这三个字,君子之交淡如水。谢晚愁回头:“路上小心,若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
谢晚愁的眼角向上微翘,唇色较深,此刻认真道,眉目愈发深刻。
这是个大好的晴天,五九一过天气回暖,踩着融了的雪水她一个人悠悠进了城。
今个人格外多,她左右瞧了瞧先去了顾崎的府邸。
慕知川远远地就看见她,站在门口的石狮子边上稳重的端着手。
“夫子。”他很是恭敬的弯腰行礼,“学生等您很久了,这边请。”
陈格低头,半晌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笑,这孩子等在门外太过于恭敬了,一举一动都挑不出毛病,不是说不好,她只感觉,太过于乖巧。
这般乖巧,八成是个庶子 。
齐地慕家,苏陟修这般出身自然该想到的。
她伸出手,慕知川却像头顶长了眼睛一样一手打过去。
陈格:“……”
“对不起,夫子。”慕知川下意识的抬手,他攥着手心,若说什么让他最讨厌,那莫过于摸他的头。
“没事。”陈格背着手走在他前头,“去你书房吧,你舅舅人呢?”
“这个我并不知晓,这是舅舅的私宅,平日里他总是早出晚归。”慕知川道。
……私宅?陈格打量了周围,她原以为是顾崎的府邸,却没想到竟然是苏陟修的,这般阔气,他倒是发达了,早出晚归,干见不得光的事吗?
陈格挑起眉尖停住了,冬日里松云阁附近都覆着了厚厚的积雪,两层的小楼被青竹包围,登楼可见不远处的湖山,偶有冬季觅食等的小鹰隼。
“这门怎么锁了?”她问道,昨日才来的,她顺着路又来了。
“舅舅说这里太冷了,给我换了个地。”慕知川道。
“之前你为什么不说?”陈格板着脸问。
慕知川讶然:“我以为先生知道的。”
“我怎么会知道?”
“先生您……”慕知川突然收住,“我忘了告诉先生,这是学生的错,今日我本就是在门口为先生带路的,方才竟忘了。”
慕知川小步上前,闷着头不再说话。
陈格心生疑惑,扭头瞧了瞧,片刻后嗤笑了一声跟上他。
她可不管苏陟修这厮打的是何主意,他若有事瞒着她,必然有露马脚的时候。
入了长青院,屋子里的摆设都上了一个档次,望着多宝阁上的瓷器,脚下的毯子,嗅着一片千金的沉香,陈格径直便推开窗户,冷气入了屋子,原本燃了炭火的屋子凉了不少。
“你舅舅疼你。”她说。
慕知川站在她面前心里却是嘲讽,他舅舅同他娘都是一样的人,说疼他,那也是面子上的,陈格未来之前他可不是这样的,恐怕他愿意接他也只是因为要圈住他眼前这个人。
陈格并未注意小小的慕知川,她是个不怕冷的人,屋子里暖气熏的脑袋都是昏沉沉的。
“复习四书。”她说,熟练地卷起一本《中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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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白天总过得飞快,慕知川看着陈格打了一下午的瞌睡。
这真不怪她,昨夜喝了太多酒,打鸡血一样兴奋了大半夜。
慕知川垂眸望着他能倒背如流的篇目,揉了揉眼睛靠在椅子上。
齐地在北方,冬季比南方要冷很多,慕家在沧浪江畔附近的山谷里。一入冬府里便分发入冬的物什,他是个不受宠的庶子,母亲位卑,到他这里的棉衣都显得十分单薄,他是最怕冷的人了,她娘对他也不大坏,他想无论如何她做了一件对他最好的事,送他离开慕家。
“夫子……”余光扫到门口的修长身影时他喊道。
苏陟修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他今个回来的早,头戴玉冠,披着一件月白披风,眉眼间似染了天地间的寒气。
“不必打扰她,你好好看书。”他说,眼神晦暗不明。
慕知川感受到他周身的那股逼人气势,顺从地点点头。
“待她醒了,便请她用晚膳,不必回去了。”苏陟修嘱咐道。
末了,慕知川听他说:“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知道。”
他敛了一丝寒意,却还是不放心地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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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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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
她眼睫微微煽动,过了一会翻身又睡死了过去。
苏陟修:“……”
他一言不发离开了。
临近傍晚时分慕知川叫醒陈格,陈格躺在榻上缩成一团,她仰头看着燃起的灯,心里格外平静。
窗户开了半边,近处是山泉流淌,长青藤布满太湖石拼成的假山,远处则是一座断桥横亘在两座山丘之间,冬日的雪占了大半的天地,仿佛也掩盖的万千的喧闹。
“……你看完书了?”陈格尴尬地问。
“是,舅舅方才来过,让我转告您,今日不必回去了,快到用膳时间,学生冒昧打搅先生了。”慕知川解释道,他这么小一个人与陈格说话,陈格一时间语塞。
她这个学生太恭敬了!
不过……
“你舅舅说我可以不必回去,他现在在何处?领我去。”陈格眸光一转,问道。
许是酒喝多了,说多了,她的脑子里也糊了不少东西,记忆就是一样禁不起时间和酒消磨的物什,若要问她苏陟修的模样,她能记起来的也就是他那一身看起来总是一尘不染的白色澜衫。
过了垂花门她瞧见了站在影壁前的人,背影挺拔,天上又簌簌落小雪,他撑着一把伞望着影壁出神。
“你在面壁思过吗?”陈格背着手轻轻走过去,她也看了看那影壁,同他整个院子的阔气风格比显得十分简朴。
“我有什么过错?”他翩然转身反问,好一副奇怪模样,他的鹤氅之外又套了一件白纱衣,无论何时总给陈格一种仙气飘飘之感。
她忍不住暗地里吐槽他的穿衣风格这么多年还不变。
“我今日出门替王爷办事,回城倒遇见一桩奇事。”他说,握着的十六骨墨梅油纸伞倾向陈格。
“奇事?狗咬人,人咬狗?”陈格挪揶道。
苏陟修勾起一边嘴角,他抬起右手,雪花落在指尖片刻融化了。
“这世上都没有两片一样的雪,我今个却瞧见两个一样的人。”他缓缓道。
“许是双胞胎也说不定。”
“九思你家中可还有姐妹?”他突然问。
陈格笑了笑,眼里融了一段墨似的:“你看到一个姑娘长的像我,可我委实没有姐妹。”
“那就好。”他意味深长笑道,也不隐瞒什么,“我在王爷底下办事,今个去了趟大理寺的监狱,一个女囚吓到我。原本只是普普通通一个女囚,因合离之事进了牢,谁知长的极为像你。”
“很像吗?”陈格问。
“像,极像,可这天地间如何会有一样面容的人呢?不过幸好你是个男人。”
“我的家当都被你的人带走了。”陈格道,“比起那个女囚我倒更关心这个事,你不给我被子我夜里怎么睡?”
苏陟修笑出声,伸出的手悬在了她的肩上,下一秒他又缩了回去:“差点忘了,松江别馆比弘瑜的小木屋都破,如何住得下,我擅作主张就替你搬了。”
“你……”陈格指着他,周遭是淡淡的沉香味道,她口中的话又吞了回去,“你下次注意了。”
……
这府邸四周都静悄悄的,静到慕知川打了个喷嚏都吓到了两个人。
“你看我这么长时间,可发现什么?”陈格忍不住问。
“你和她不一样,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一个不小心,就这样了,天气挺冷的啊,我先带你侄子去屋里了。”陈格撇开问,熟练地牵着慕知川的手,这手捏起来没有多少肉,冰凉冰凉,她无意识地又摸了摸。
陈格怀疑苏陟修在诈她,哪有这么巧合的事,何况这里大半天都没有人,死气沉沉的,她有些感觉自个在坐牢。
但说死气沉沉说的也不对,人不是没有,只是都藏起来了。
苏陟修与她并肩,抿着唇,前几日未仔细看,他当真没看见那道疤。
一想到白日所见的女囚,除开一刹那的惊诧后他却是无感,长得一副好皮囊却与她相差太远。
顾崎想拉她入伙,但苏陟修看得出,他这同窗压根就是不想进他那圈,留她很困难,总有一天他要和陈格坦白。
但那又如何呢?
他在心底自嘲,自个本就不是好人,既然如此,那些手段都是可行的,谈光明正大都是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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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陈格留在长青院,她发现她的学生怕冷,但端坐在那里硬是一声不吭。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她捧着一壶热酒问,眯着眼看着自个的影子。
慕知川闻言站了起来。他确实知道一些事,但也只是只言片语,可信度不高。
他抬起眼,心里忐忑,虽然脸上藏的很好,可是一对上她的眼便莫名的不安。
“我不知道。”他说。
“撒谎。”陈格见这小子格外谨慎不由得好笑,“你瞒着我也没事,我总归也是要知道的,只是,你知道的太多了反对你不好,你舅舅什么样的人我现在不是很清楚,你若相处久了你自然会有自己的看法,你且将如今知道的都全当做不知道罢,你是个聪明人。”
陈格头一次和他除了将课外说这样的话,她隐隐感到苏陟修这里水还挺深的,这样一个孩子放着有的可惜,他本不该在此。
“嗯。”慕知川应了声,声音像卡在嗓子里慢慢挤出来一样。
“你若有不舒服或者其它可以说出来,你闷在心里又有谁会知晓,你怕冷,为什么不说呢?”陈格轻声问,这院子原本就很安静,以至于她不敢大声说话。
“冷可以忍一忍,舅舅难得请来夫子,我不想让夫子不高兴。”慕知川道,这话说的陈格只想给他鼓掌。
她笑叹着,默默不语。
“你这么聪明,学医可惜了。”半晌她笑眯眯道。这样的孩子,学不好医,如他舅舅所言,天生不是学医的料,他适合的,是一片更广阔的地域。
“方才晚膳后我找了林管家,这长青院往后便有我一张床铺。”她说。
“所以,我倾囊相授,你不要辜负我的教诲。”
这就是她唯一的要求。
浮生几十载,遇到这样的孩子也算一种缘分。
她看着斜长的影子,想了想道:“你有什么事告诉我,不要委屈自己。”
慕知川露出个笑,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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