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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血流成河

作品: 与凤行 |作者:九鹭非香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11-23 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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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方望了沈璃许久,最后眼睑微垂,侧头看向身后的苻生,声色小而冰冷:“谁允你做此事?”

“属下有罪。”苻生毫无认罪之意,“只是碧苍王身怀之物乃是我们必须索取的东西,属下不能不取,隐瞒少主,是害怕少主耽于往昔,恐心怀不必要的仁慈。不如先由属下将其除掉,灭了这后顾之忧。”

“谁允你做此事?”墨方声色一厉,眉宇间是从未在沈璃面前流露过的威严。

苻生一默,颌首道:“是属下自作主张。”他看似服软,然而眼底深处却有几分不以为然,“可今日,碧苍王必须得死……”

“走。”墨方只淡淡说了一个字。苻生抬头不满的望向墨方,又一次重复道:“今日碧苍王必须得死。”

墨方轻轻闭眼,似在极力忍耐:“我说,走。这是命令。”

“如此。”苻生稍稍往后退开一段距离,“请少主恕属下抗命之罪。”

墨方动怒,气息方动,忽闻沈璃微带怔愣的声音:“少主?”他拳心不由自主的握紧,转头看向沈璃,她双眼赤红,寻常束得规规矩矩的发丝此时已经散乱得没了形状,给她平添了几分狼狈。她发根处泛红,红色还在缓缓蔓延,墨方唇角一动,一声:“王上……”不由自主的唤出口来。

“少主……”沈璃只怔怔的看着他,似一时不能理解这样的称呼,她腥红的眼在两人之间打量了一番,又扫视了一圈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魔人,她脑海之中零乱的散过许多片段,残破的衣冠与剑,不见尸首,熟悉魔界的军中奸细……

“原来……是你啊。”她恍然了悟。

墨方眉目微垂,没有答话。

沈璃静静的立在空中,说话的声音仿似极为无力:“细思过往,我犹记得是我在王都将你点兵为将,三百年相识,我与你同去战场不下十数次,更有过生死相互的情谊,我委以你信任,视你为兄弟……”沈璃声音一顿,气息稍动,语调渐升,“沈璃自问待你不薄,魔君待你不薄,魔界更不曾害过你什么,你如今却杀我百姓,肉我将领,害我君王!做这叛主叛军叛国之将!”她举枪,直指墨方:

“你说,你该不该杀。”

墨方沉默不言。反倒是他身后的苻生哈哈大笑起来:“若不曾参过军,何来叛军,若不曾入过国,谈何叛国!”苻生扬声道,“我少主如何金贵,若不是情势所逼,怎会屈尊受辱潜于现今魔界!若要论叛主叛军叛国,你现在效忠的这个魔君才真真是个大叛徒!窃国之贼!”

“闭嘴。”墨方一声低喝,抬头望向沈璃,“王上,欺瞒与你皆是我的过错,我知我罪孽深重,已无可饶恕……”

“你既认罪,还有何资格叫我王上。”沈璃声音极低,手中红缨枪握得死紧。

苻生一声冷笑:“少主切莫妄自菲薄,你又何罪之有,错的,是这些不长眼睛的愚忠之人。”苻生一顿,抱拳恳请墨方,“少主,我们大费周章攻入魔都是为了凤火珠,如今属下已经确定凤火珠便在沈璃身上。这天上天下唯有此一珠,若不夺来此珠,百年谋划恐怕付之流水,还望少主,休要感情用事,大局要紧。”

墨方拳头握得死紧,又一次极其艰难的吐出一个“走”字。

苻生面色森冷,仿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不再开口规劝。只悄悄往一旁使了个眼色,一名黑衣人看见,点了点头,刚要动身,忽觉胸腔一热,竟不知是什么时候,沈璃的那杆炙热的银枪已将他穿胸而过。

沈璃手一挥,红缨枪带着黑衣人的尸首飞回她身边,弹指之间,穿在银枪上的黑衣人被烈焰一焚,登时化为灰烬。沈璃目中鲜红更甚,几乎要吞噬她尚还清明的黑色瞳孔:

“想从本王这里抢东西,先把命放下。”

苻生眉头一蹙,一挥手,大声下令:“上!”墨方还待开口,苻生狠狠捏住他的手腕,语气诡谲阴森,“少主心中可有大局!”墨方一怔,这一耽搁,众魔人皆收到命令,一拥而上。

沈璃此时虽比平日更勇猛十倍,但对上如此多的魔人,依旧讨不了好,这些魔人是真正的亡命之徒,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即便是粉身碎骨,他们也毫不犹豫的要完成他的指令。

沈璃周身虽有极烈的火焰燃烧,然而那些魔人竟不顾被焚烧的痛苦,以身为盾,四人分开抱住沈璃的四肢,令她动弹不得,沈璃烧了四个,又来四个,车轮战极为消耗她的法力,渐渐的,她体力微有些不支,一个不留神,竟被魔人们拽着往海里沉去。

苻生见此时机,手中结印,咒文呢喃出口,手往下一指,白雾骤降,覆盖于水面。在沈璃沉下去之后,海水立即凝结成冰,他竟也不管那些与沈璃一同沉下去的魔人死活。

看着渐渐结为坚冰的海水,墨方拳头握得死紧。苻生瞥了墨方一眼:“待冰中没有了沈璃气息,我取出她身体中的凤火珠后,这具尸体便留给少主做个纪念吧。”

墨方默了许久,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声音凝重:“放了她。”

“恕难从命。只差一点我们便可成功,此时要我如何能放弃。”

“若我非要你放人呢。”他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威胁。

苻生静静看了墨方许久:“那便从属下的尸体上踏过去罢。”

话音未落,忽听冰面有“喀拉”开裂的声音,苻生一惊,转头一望:“不可能……”未等他反应过来,一道热浪破冰而出,红缨银枪携着破竹之势直直向苻生胸膛刺去,枪尖没有半分犹豫,径直穿透他的胸膛。沈璃双目比血更红,一头黑发已尽数变得赤红,她便像人间壁画里的那些恶鬼修罗,只为索命而来。

“本王今日,便要踏烂你的尸体。”言罢,径直拔出长枪,染血的银枪煞气更重,极热的温度令一旁的墨方也深感不适。沈璃给苻生半分喘息的机会,枪头横扫而过,直取他的首级。

墨方见此不得不出手从侧面将沈璃一拦,便是这瞬息时间,让苻生得了空隙,踉跄逃至一边,黑衣人忙拥上将他扶住。

放跑了苻生,沈璃转头看向墨方,未等他开口,一掌击在他胸口之上,烈火自他心口燃起,灼烧心肺,墨方忙凝决静心,粗略压制住火焰升腾之势,刚歇了一口气,恍见沈璃又已攻到身前。

“你也该为魔界众将领偿命!”

墨方往后一躲,唇角苦涩的一动:“若能死了倒也罢……”

沈璃此时哪还将他的话听得进去,只纵枪刺去。墨方只守不攻,连连避让,转眼间已引着沈璃退了好远。

苻生掌心有黑色的气息涌出,他摁着伤口,目光冰冷的望着正在交战的两人,阴沉这嗓音道:“少主欲引沈璃离开,今次绝不能放沈璃逃走,你们拦住少主后路,你们着魔人引住沈璃。待我稍作休整,便取她性命。”

他吩咐完毕,黑衣人领命而去,他侧身招来一个魔人,只手落在他心口处:“好孩子,不到如此地步,我也不会这样对你,便当你为主人尽了大忠吧。”语音刚落,魔人双眼暴突,一声闷哼,他僵硬的转头,看见苻生五指化爪,穿入他的皮肉胸骨,跳动的心脏蓦地被人捏住,其痛苦难以言表。

苻生没有半分犹豫,径直掏出他的心脏,将他的身体一推,魔人便如同废弃的玩具一样,坠落大海,在沧浪之中没了踪迹。苻生一口咬下鲜血淋漓的心脏,未经咀嚼便吞食入腹,不一会儿,一颗心脏便被他食完,抹去唇角血迹,苻生向天长舒一口气,仿似畅快极了,而他胸口被沈璃捅出来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慢慢愈合。

黑气自他胸口的伤口中涌出,最后待伤尽数愈合,黑气沿着他的胸膛向上,转过颈项,爬上脸颊,最后钻进他的双眼之中,只见他的眼白霎时被染做漆黑,像是某种动物的眼睛一样,寒意森森,直勾勾的盯着沈璃。

此时的沈璃腹中灼热几乎烧得她自己都觉得疼痛,然而便是这股疼痛,让她身体源源不断的涌出巨大的力量,仿似能灼烧山河,她越战越是不知自己为何而战,所有的理智被一个滚烫的“杀”字渐渐侵蚀。

身后有人袭来,不过没关系,沈璃知道,现在的自己即便受了再重的伤也依旧能继续战斗,她不管不顾继续攻击墨方,招招皆致命。

墨方本于沈璃纠缠已经吃力,但见她身后有魔人袭来,他心底一惊,又见沈璃根本没有躲避之心,心头一急,下意识的想为沈璃去挡,然而便是他分神的这一瞬,沈璃的红缨枪毫不留情的直取他的咽喉,他慌忙一避,仍旧被枪刃擦破颈项,鲜血涌出,斑斑血迹之间,墨方愣愣的盯着沈璃……

她是真的要杀他,没有一丝犹豫。

是啊,于沈璃而言,他做出那般令人痛恨之事,怎能不杀。

可是,到了这种时候,墨方才发现,枪刃实在太过冰冷,他竟有些接受不了……

沈璃身后的魔人一击落下,沈璃头也没回,周身热浪澎湃而出,径直将那人推开数丈远,墨方也无例外的被推开,沈璃一闪身便又杀至跟前,又一枪扎下,是对着他心口的地方。墨方一咬牙,手中紫光一现,一柄长剑携着雷霆之光握于他掌心。

“叮”的一声脆响,他堪堪挡下沈璃那一击。

若是凡器只怕早已损毁,而这紫剑却无半分损伤,反而光华更甚。沈璃此时哪管对方祭出什么法器,只一纵枪,对墨方照头劈来。墨方横剑一挡,两股巨大的力量冲击在一起,致使气浪翻滚,如波一般激荡开来。

“喀”一声清脆的细想,沈璃那杆红缨银枪与紫剑交接处竟裂开的一道口子,沈璃腥红的眼微微一动,只觉手中银枪重量大减,煞气顿消,不过下一瞬,这陪伴了她数百年的兵器“啪”的折成了两段。

斩断银枪,紫剑来势不减,险险停在沈璃的颈项处。

墨方没时间道歉,只道:“王上,东南方没有人马看守。”

沈璃只愣愣的垂下手,两段破损的银枪沉入海底,她一抬头看向墨方:“时至今日,你让我如何信你。”

墨方牙关一咬:“既不信我,那便恕墨方不敬之罪。”

他不管沈璃皮肤上有多少灼人的火焰,径直将她手腕一拽,竟是一副要带着她逃的姿态。沈璃被他握得一怔,只这一个空挡,她忽觉后背一凉,低头一看,自己胸前竟穿出了五根手指。

墨方愕然回头,但见沈璃身后的苻生,瞳孔紧缩。

沈璃口中涌出鲜血,她的胸口不痛,痛的是腹中越发不可收拾的烫人温度。

苻生在身后大怒到:“凤火珠在哪儿!快给我!否则我这就撕开你的胸膛!”他欲抽手,沈璃却蓦地一把将他利刃一样的指甲拽住。

“我说了……”她轻轻闭上腥红的眼,“要抢本王的东西,先把命放下。”

她不再压制腹中灼热,任由它随着血液四处散开,灼烧四肢百骸,她能感到血液在寸寸蒸发,也知道自己在被自己身体中的火慢慢烧死。可是……

听着身后苻生厉声惨叫:“不可能!不可能!止水术为何不管用!止水术……啊!大计未成!如何甘心!”不远处所有的魔人凄厉嘶吼,那些黑衣人也无法幸免。

沈璃唇角微勾,她不知这些人目的,也不知晓他与墨方在谋划什么。

可是两名主谋在此,他手下的那些魔人只怕也是倾巢出动。就此杀了他们,不管他们再有什么阴谋也施展不出来了。除了这眼前大患,不管是对魔界,对魔族,还是魔君,甚至……甚至是天界,也是好的吧。

火烧入心,沈璃不由蜷起身子,身后的苻生已经没了声音,墨方的气息也感觉不到了,她终是忍不住发出一声疼痛的闷哼:“好……痛啊……”

直到现在,她方敢流露出一丝软弱,只是这天地间,再无人知晓了。

碧苍王沈璃,会以一个英勇赴死的形象留在世间吧。

没人知道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她还是和一般女子一样……害怕,一样忍不住的想念……

无数灰烬洒落海中,被翻滚的海浪一波一波的推散开去。海风一扬,仿似吹入云端,空气中仅剩的那些气息不知飘去了何处。

九重天上,天外天中,白色的毛团在宽大的白衣长袍边上打了个滚,黑白棋子间,行止自己在与自己对弈,一个沉思的片刻间,他拿起茶杯,刚欲饮茶,忽觉一股清风拂面,他不经意的抬眸,奇怪呢喃:“今日天外天竟起风了。”

他放下茶杯,只听“喀”的一声,茶杯自底部碎裂,漏了他满棋盘的茶水,淌了一片狼藉。

“此次偷袭魔界与天界之人,已被我魔界碧苍王剿灭。”来自魔界的使者一身素袍,颌首于地,静静向天帝禀报,“魔君特意着卑职来报,望天君心安。”

天帝点头:“甚好甚好,没想到碧苍王这么大的本事,敢问碧苍王何在?她此次剿匪有功,朕欲好好嘉赏她一番。”

“谢天君厚意,不过……不用了。”魔界使者置于地上的手,握紧成拳,他默了许久,终是控制住了情绪,公事公办的道,“王爷已经战死。”

天帝愣了一瞬,还未来得及反应,忽听“吱呀”一声,竟是有人不经禀报便推开了天界议事殿的大门。逆光之中,一袭白袍的人站在门口,屋里的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在那方站了许久,似乎在走神,又似乎在发呆。但待他迈步跨入屋中,神色却又与往日没有半分不同。

“神君如何来了?”天帝起身相迎,行止却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只是盯着魔界使者问:“你方才,说的是何人?”

使者看见他,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道:“回神君,魔界碧苍王沈璃,已于昨日在东海战死。”

行止沉默了许久,随即摇了摇头:“荒谬,如此消息,未经核实怎能上报。”

此言一出,不止使者一愣,连天帝也呆了呆,两界通信,若未核实绝不可上报,行止怎么会不知道这种事……使者叩首于地:“若不属实,卑职愿受五雷轰顶之责……”

行止神色一冷:“别在神明前立誓,会应验。”

使者拳头握得死紧,关节泛白,声色掩饰不住的喑哑,“神君不知,卑职更希望受这轰顶之罪。”屋中一时静极。几乎能听到极细的呼吸声,但惟独行止那方没有传出哪怕一丝半点声响,便如心跳也静止了一般。

“尸首呢?”他开口,终究是信了这个消息。

“王爷在东海之上与敌人同归于尽,尸首消失于东海之际,无法寻回,当时赶去的将军,惟独寻回了两截断枪。”

行止一默:“在东海……何处?”

“沧海渺茫,寻得断枪的将军回来之后,便再无法找到当时方位……”使者似有感触,“无人知晓,王爷如今身在何方。”

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划过,疼痛得似有血将溢出,然而却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揪住伤口,粗暴的止住了血液。

行止面色如常,像什么情绪也没有一般,对天帝道:“昨日我于天外天察觉一丝气流异动,似觉下界有事发生,今日听闻碧苍王在人界战亡,想必其生前必有激斗,碧苍王力量强大,其余威恐对人界有所危害,我欲下界一探,不知天君意下如何?”

行止如此说,哪还有拒绝的余地,天帝点了点头:“如此也好,神君可用朕替你再寻几个帮手?”

“不用,他们会碍事。”

往日行止虽也会说让天帝尴尬的言语,但却不会如此直白。天帝咳了两声:“如此,神君身系天下,还望多保重自己。”

行止要转身出门,魔界使者却唤住他:“神君且慢。当时在场的将军说,他曾听见敌人口中呼唤,他使用的是止水术。而据卑职所知,这天上天下,唯有行止神君尚懂此术。卑职并非怀疑神君,只是……”

“止水术?”行止侧头扫了魔界使者一眼,“他们使的必定不算是止水术。”言罢,没有更多的解释,他转身离开。

去下界的路上,行止心想,即便是前不久,他还在琢磨,沈璃这样或许会成为麻烦的存在,不如消失掉好了,可却不曾想,她竟真的会如此轻易的便消失掉,更不曾想,当他真正消失之后,对他来说却是如此令人心空的茫然。

祥云驾于脚底,不过转瞬间便行至人界。天帝说得没错,他贵为神明,身系天下,此一生早已不属于他自己,他该护三界苍生,该以大局为重,他有那么多的“不行”、“不能”、“不可以”……

海上云正低,风起浪涌,正是暴雨将至之时,行止立于东海之上,静看下方翻天巨浪,细听头顶雷声轰鸣,而世界与他而言却那般寂静。

“沈璃。”他一声轻唤,吐出这个名字,心头被攥紧的伤口像被忽然撕开一样,灌进了刺骨的寒风,他举目四望,欲寻一人身影,可茫茫天际浩浩沧海,哪里寻得到。

霹雳划过,霎时暴雨倾盆,天与海之间唯有行止白衣长立,电闪雷鸣,穿过行止的身体,神明之身何惧区区雷击,然而他却在这瞬间的光影转换之中,在那震聋发聩的雷声之后,恍然看见一个人影在巨浪中挣扎,她伸出手,痛苦的向他求救:“行……唔……行止……”

巨浪埋过她的头顶。

行止瞳孔一缩,什么也没想,几乎是本能的就冲了下去,他伸手一捞,只捉住了一把从指缝中流走的海水……

是幻觉啊……

巨浪自行止身后扑来,他只愣愣的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呆怔着被大浪埋过。

在海浪之中,他听不见雷声,但每一道电闪却像一把割裂时空的利刃,将那些于沈璃有关的记忆从他脑海里血淋淋的剖出,那些或喜或怒的画面,此时都成了折磨他的刀,一遍又一遍,在他心上拉下无数口子,淌出鲜血,任由他如何慌乱的想将它们全部攥紧,捂死,还是有血从犄角旮旯里流出,然后像昨天碎掉的那个茶杯,淌得他心上一片狼藉,让人不知所措,无从收拾。

沈璃,沈璃……你当真本事。

他恍然记起不久之前,沈璃还在调侃他,说自从遇见他之后,她便重伤不断,迟早有一天,会被他害得丢掉性命。他是怎么回答的?他好似说……要赔她一条命。沈璃这是要让他兑现承诺啊。

行止唇角倏地勾出一抹轻笑。海浪过后,行止浑身湿透,他一抬手臂,指尖轻触刚扑过他的海浪,白光一闪,天空之中雷云骤然又低了许多,气温更低,行止微启唇,随着他轻声呢喃出一个“扩”字,海天之间宛如被一道极寒的光扫过,不过片刻,千里之外的海已凝成了冰块。

行止立在波浪起伏的海面上,只是此时他脚下踏着的却是坚硬如青石板地的冰面。

海浪依旧是海浪的形状,可却不再流动,天空中的雷云四散,那些雨点皆化为冰粒,窸窸窣窣的落了下来,滚得到处都是。

海天之间再无声响,仿似一切都归于寂然一般。

行止在冰上静静踏步,每一步下便是一道金光闪过,波荡开数丈远。他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只专注于脚下。

行止心想,沈璃便是化为灰烬,他也要在这大海之中,将她的灰,全找回来。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不辨时辰,不辨日夜,每一步皆踏得专心,而东海向没有尽头一样,无论他走了多久,前面也只是他封成冰的海,别的,什么也没有。

“神君。”

前方一人挡住了他的去路,行止抬头看她:“何事?”

幽兰在冰面上静静跪下:“望神君体谅苍生疾苦,东海已冰封十天十夜,东海生灵苦不堪言,神君……”幽兰见行止双目因久未休息而赤红,他唇色惨白,幽兰垂下眼睑,轻声道,“神君节哀。”

这话原不该对神明说。神明不能动情,本是无哀之人,既然无哀,又何谈节哀。

行止看着远处无尽的海面,倏地一笑:“很明显么?”

幽兰垂首,不敢答话。

行止又向前走了两步:“从前,从未觉得三界有多大,以神明之身,不管去何处皆是瞬息之事,然而今时今日方才知晓,三界之大,我连一个东海也无法寻完。”他一笑,“寻不到……也是天意吧。”

言罢,他手一挥,止水术撤,天地间气息大变,海面上的冰慢慢消解。

随着术法撤去,行止只觉胸中一痛,冰封东海终是逆了天道,他这是正在被天道之力反噬呢……

喉头一天,一口鲜血涌出,幽兰见之大惊,忙上前来将行止扶住:“神君可还好?”

行止要了摇头,想说“无妨”,但一开口,又是一口热血滚出,落在还未来得及消融的冰面上,行止咧嘴一笑,伸手抹去嘴边血迹,此生怎会想到,他竟还有如此狼狈之时,如此狼狈!

原来,被天道之力反噬竟是如此滋味。先前那般躲,那般避,终究还是躲避不过,若能早知今日,他当初便该对沈璃更好一点,更好一点,至少,护得她不要受那些重伤……

他当是……是喜欢她的啊。

只可惜,他再也说不出,沈璃也再不能听到了。

阴暗的屋子中,只有角落的火光在跳动,将她的影子投射在背后的石头墙上,照出一个大字的形状。她手脚皆被沉重的玄铁链牵扯着,固定住她手腕脚腕的地方,并不是用铐子烤住,而是直接在她骨头里面穿了根拇指粗的铁钉,稍有动作便会拉扯伤口,有疼痛钻心而入,然而即便是不动,身体的重量也让她的手腕难以负担,关节处已水肿了一大圈,被铁钉钉住的伤口周围发黑溃烂。使人不忍细看。

“啧啧啧,每天都这样,每天都这样。”女子对面的牢房里缩着一个男子,他名唤北小炎,被捉到此处关着已经有些时日了,但先前他除了被偶尔审问几句话以外,日子过得还算安生,可自打这个女人来了之后,他每天都过得那么心惊胆颤,无外乎其他,光看看被施加在这个女人身上的刑罚,他都胆寒发抖。

被吊住的女子此时像死过去了一般,气息全无,但北小炎知道,不消片刻,这个女人便会再次醒过来,她的生命力总是强得让人惊讶。

“咳……咳!咳!”正想着,对面的女子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的,仿似要将内脏都咳得吐出来。

听得北小炎都不忍心的想去帮她拍拍背了,但他现在也是自身难保,唯有望着她摇头叹息。在女子的咳嗽声停下来之后,牢房外响起了几声吆喝:“哎,那个碧苍王又醒了。去通知大人来吧。”

“这次该你去了,大人这次复活花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这两天身子不爽,脾气可坏着呢,我连着去了两次,上次更是差点没丢掉脑袋,这次说什么也该轮到你了。”

“啧!好吧好吧,看好门啊。”

外面安静下来。

北小炎望着对面隔着两个铁栅栏的女人,嘀咕道:“有什么不能招的,每天打每天打,你不嫌痛,看得我都恶心了。”

“知道与我一同落难的人不开心,我便也安心了。”对方粗哑的嗓音淡淡的说出这话,让北小炎嘴角一抽,不满道:“碧苍王沈璃,今天你没聋啊,嗓子也是好的,好不容易有这么美丽的开头的一天,你说话就不能悠着一点?”

她垂着脑袋,冷笑:“这种鬼地方,什么开头都不会美丽。而且……我倒希望,我日日皆是五感全失。”

北小炎弯腰,偷偷去窥探沈璃被垂下来的发丝挡住的眼睛,道:“还好嘛,你今天眼睛看不见,嗅觉呢,触觉呢?只要触觉不在,今天你就好熬过去了。”

“拖你的福,今日五感恢复了其三,恰好,触觉便在其中。”

北小炎打了一个寒战,抱腿往墙角一缩:“那你可忍住,我可不想在看见血肉横飞的时候听见你的惨叫,会吓死我的。”

沈璃弯了弯唇,没有再多说话。

从那日海上一战到现在具体过了多久沈璃不知,只隐隐从北小炎的口中听出,如今距当时大概有三月之久。三月,若是在人界倒还好,若是在天界或是魔界其中一隅,只怕是外面已经沧海桑田。

魔界的人只怕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吧,也不知魔君的伤恢复得如何,都城秩序可否恢复正常,肉丫和嘘嘘知道她已战亡的消息会否伤心痛哭……天外天那位淡然的行止神君,是不是也会有几分感慨呢。

她突然恶趣味的想看看,行止脸上的淡然不复存在时的表情,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只有想想。

行止身上的背负太多,他不能失去那份淡然,便是三界皆悲,他也不能有一分动容,这是神明应有的态度。

沈璃静下心,撇开纷杂思绪。

她不知自己何时被囚禁在了此处,那日的烈焰是她记得的最后一幕,待再醒来之时,她已经被抓来了这里,而且她的身体仿似与之前有许多不同,体内空荡荡的,不管她想如何调动法力,可是一丝气息也无,简直就像一个未曾修炼过的凡人,但是她的皮肉却比先前结实许多且时时散着极烫的温度,像是在烧一样,虽然她自己感觉不到,但北小炎闲来无事往她这里扔了几块地上抠出来的泥巴,但凡触碰到她身体的,无一不被直接烤干,散为砂砾。

所以锁她用的是极寒的玄铁,方有此物才可抑制她身体中火灼之气。

但沈璃欲从此地逃出,光靠结实又滚烫的皮肉却是不行的,没有法力,她寸步难行。

更麻烦的事情事,她的五感,视觉、嗅觉、听觉、触觉、味觉,还有声带,她每天皆有几种感官莫名消失,或是今日无法视物,或是明日听不见声响说不出话,又或是如同今天这般,消失了两个感官,出现了三个感官,每天皆在变化,令她烦不胜烦。

不过左右是在着牢笼之中,她动弹不了,五感于她而言,也不如往常那般重要。过了初时几日,沈璃便也习惯了。有时遭到逼问毒打时,沈璃甚至还有些庆幸自己时不时消失一下的触感,没有疼痛加上皮肉厚实,实在让她好受不少。

看着对方竭尽全力的折磨自己,而自己却毫无所感,只用冷冷的眼神鄙视于他,每每想到这样的场景,便让人难免打心眼里升出一股优越感。

沈璃正想着,忽闻“喀拉”一声,黑衣人领着青袍男子缓步走进地牢。跳动的火焰印在来人的脸上,光影在他脸上交错,让他被烧得皱巴巴的皮肤看起来更令人恐惧恶心。

然而今天的沈璃却不用面对这一张可怖的脸。

“王爷今日可好?”他沙哑的嗓音刺入沈璃的耳膜,沈璃只是冷笑,不搭理他。

是苻生,这些日子日日来拷问她的人,也是抓她来这里的人,在经历过那样的炙烤之后,沈璃觉得自己是凤凰,天赋异禀,大约不怕火,然而这个家伙居然也没有死,这便令人有些难以置信了。

沈璃甚至怀疑当日的一切,是不是自己做了一个梦,幻想着背叛魔界的奸细是墨方,幻想着自己在海上与苻生有一战,幻想着自己将自己烧死在了大海之上。然而数日下来,从偶尔听觉恢复时,听门外侍卫的闲聊,还有北小炎嘴里的一些嘀咕,沈璃大约知晓,当初那一切都是真实的,她是真的烧起来了,墨方是真的奸细,而苻生是真的……

不死之身。

他竟身怀复活之能力,再不伤及要害的情况下,能一遍一遍的复活自己。

沈璃这才知晓,原来他的名字,苻生竟是又有“复生”之意。

真是个难缠的家伙,不过好在他现在被自己一把火烧成了一副鬼德性,法力大不如前,那些魔人也几乎尽数被她烧了个干净,连墨方也被她烧得不知踪迹,他们可谓是损失惨重,暂时也无法出去为非作歹了,好歹能给魔界换来几丝休养生息的机会,若能趁此时与天界军队建立更深刻的联系,到时即便天界的兵再不管用,魔族将士便是将他们那些通天的法器偷来用用,战力至少能提高十倍,若她能回去……

一丝疼痛自手腕脚腕处传来,打断沈璃的构想,即便沈璃再能忍耐,此时也被这钻心的疼痛磨得皱了眉头。是拉扯着沈璃手腕脚腕的玄铁链被人大声敲响,穿透她骨头的铁钉为之震颤,这样细小的震动比大幅度的晃动更磨人心智,令人恶痒而无法可挠,恶痛却无法可缓。

若她能回去……沈璃咬着牙关,忍着这恶痒恶痛,心中只道,自己约莫是没有回去的一天了。她现在只盼苻生能日日将她折腾得更狠一点,让她早日丧命,解脱了这苦痛,一了百了。

接着有人拿强光在沈璃眼前照过,又有人拿这一个鞭炮在沈璃耳边炸响,爆炸声让沈璃下意识的侧了侧脑袋。

苻生粗嘎的一笑:“想来今日听觉触觉是有所恢复了。这嗓音应该也是好的。那么,王爷今日还是不打算将凤火珠交出么?”

又是这个问题。

沈璃虽然厌恶极了苻生此人,更不想回答他任何话,但在这个问题上,沈璃实在是心感无奈:“被我吃了。”她如是说。她知道这些人嘴里所提的凤火珠约莫就是魔君给她的那颗“碧海苍珠”但依魔君所言,那是她的东西,她也依魔君所言将那东西吃了下去,然而苻生现在让她交出那颗早不知被消化去了哪儿的珠子……沈璃一笑,极尽嘲讽:“你来掏啊。”

苻生一咬牙,扬手便要掌掴沈璃,然而他衣袍中的手仍旧遍布被灼烧之后的痕迹,他强自忍住怒火,“既然碧苍王不肯配合,今日便再受些皮肉之苦吧。”

言罢,他一扬手,旁边的侍从提出早已备好的玄铁鞭。苻生捂着嘴咳嗽了两声退到一边,接下来无非便是一通鞭刑。

沈璃垂头受着,对面囚笼中的北小炎脸色却比沈璃更白,看见这样的她,便好似看见了这样的自己,他缩在角落里,尽量不引起外面人的注意,但在苻生转过头来之时,还是看见了蜷在墙角的他。

“三王子莫要害怕,你如此配合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自是也不会亏待三王子。”

北小炎点了点头。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这一场刑法一直用到苻生疲了,他摆了摆手,自己先出了地牢,那些侍从也跟着离开。牢门锁上,又只剩下了火把,他和沈璃。看着一身是血的沈璃,北小炎有些不敢开口,牢房里静了许久,反而是沈璃先开口问道:“将北海所有的情报告诉他们,令他们夺了北海王权,致使北海一族成为其傀儡,三王子便无半分愧疚?”

“我……”北小炎语带瑟缩,“我自然愧疚……但是我也没办法,我不是你,我受不了这样的痛苦,而且我母妃有罪,自幼便受他人歧视,北海王族之于我,实在无甚亲情。我叛了他们……也是无奈之举。”

沈璃沙哑开口:“谁人没有几个苦衷,然而背叛一事,总难让人原谅。”

北小炎一默:“人不为己天地诛,你……你又何必与他们嘴硬,都这样了,他要什么你给不就好了。”

沈璃的身体只靠两条铁链挂着,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呵呵笑了出来:“我当真吃了……”

北小炎看妖怪一样看她。沈璃只道:“三皇子不用忧心,本王乃是无坚不摧之身……”北小炎垂下头,嘀咕道:“真不明白你,都这种情况了还能笑得出来。”

当然能笑,她已经被练出来了。

枯坐了不知多久,北小炎渐渐起了睡意,梦乡正沉,忽闻几声脆响,北小炎一惊,睁开眼,看见一个黑衣人立在沈璃跟前。他双拳握紧,一双手在沈璃耳边抬起又放下,仿似想碰她而又不敢触碰:“王上……”他一声悲哀的唤,极尽沙哑。他手中紫剑一现,径直斩断困住沈璃四肢的玄铁,将昏迷的沈璃往怀中一抱,“我带你出去。”这五个字喑哑却决绝,不容人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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