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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霓是在凌晨三点钟左右翻墙回家的,好巧不巧,正撞见起早去书房的姑父,整个人愣在二楼走廊上。高楚杰一边擦拭眼镜一边从她面前走过去,完全无视了她。她松了口气,正要回房间时,高楚杰站在书房门口,突然问:“傅时津怎么样?”
走廊上的暖色壁灯映着白色墙面上的淡色花纹。闻声,钟霓脚步顿了顿,回头,回答得模棱两可:“还好。”
高楚杰望向她,“没任何问题?”
她想了想,“姑父,你怀疑什么?”
高楚杰没应声,准备推门进书房。
“姑父,你不会认为半年前坤叔的死和傅时津有关吧?”
书房门已关上,钟霓的话被门缝挤散了。
坤叔,唐绍坤,重案组高级警司,傅时津的师傅,对傅时津来说也是半个父亲的角色。半年前,坤叔临近退休日,却意外于西九龙警署坠楼。在这件事情发生前后,傅时津没有任何消息,随后,有警务人员在唐绍坤家中搜出一笔钱,两箱子。一个正气凛然的重案组高级督察家中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是陷害还是隐藏太深?亦或者说,这是一个警告,一个提醒。
没有坤叔这样的能人牵制,义合会曾一度嚣张不已。坤叔死了,义合会前来拜祭,态度温善,更惹人猜忌。所谓树大招风,何况是一颗太直的树,坤叔这棵树倒了,有些风也挡不住了,剩他徒弟傅时津,那些风自然要刮向他。
算不上猜忌,只是……
高楚杰看了眼桌上的全家福合照,还有钟霓警校毕业时拍的照片,她头戴警帽,衣着警服,朝镜头敬礼,笑得尤为灿烂骄傲。
只是,这股风是从义合会出来的。昔日,有什么线人、卧底潜藏几个月,都说受不了,一旦被人发现是为差佬做事,那些人手段残忍,线人、卧底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即便有人活着出来了,性格也变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差佬不像差佬,多多少少被同化,这种人亦正亦邪,正邪不分,身上披着差佬这层身份,反而更危险。
他不希望钟霓碰到的是一颗恶果,又误食吞下。
他更不希望坤叔的徒弟成为那颗表面漂亮内质腐烂的恶果。
坤叔时常说:“我这人没别的本事,最大成就是教出了一个好徒弟——不,我当他儿子。他算我儿子啦。他要继承我我衣钵,做好警察。”
钟霓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姑父再从书房出来,看了眼走廊上的光,天快要亮了,她也回房间补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姑妈过来敲门,不见人应,推门而入,拍了拍钟霓的腿,再看她一身衣服不是睡衣,眉头一蹙,掌下生风,用力拍向钟霓的臀部。
钟霓惊醒,看见姑妈,醒得更彻底。
“阿霓!你昨晚是不是又翻墙出去?”
她猛摇头否认。
姑妈也不追究这件事情,追究无用。但,她说:“既然你好动,那今天陪我去沙田马场,林太儿子——”
钟霓翻眼,倒床不起,捂住耳朵。
天父啊,又来了又来了。又是谁谁谁家儿子,听到脑袋就疼。
“你不去,我只好找Madam关,请她将你调文职。”
一瞬地,她腹部绷紧,腾地起身跳下床,“去去去!我去!”
Madam关何许人也?姑妈的好姐妹,重案组高级警司,她的顶头最厉害的上司,堪比金庸笔下灭绝。她在重案组早已名声狼藉,要她调个文职,太容易了。她怎么可能甘愿只做警署文职?不行,她只有做警察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她跟在姑妈身后,一边揉眼睛一边打哈欠。姑妈回头见她如此形象,看到她黑眼圈,抬手戳她脑门,“做女人做成你这样,失败,可耻。”
钟霓小声嘟囔下辈子一定要做个靓仔,最好比华仔帅。但是可惜,这样便泡不到傅时津这个靓仔。想来想去,老老实实做个失败女人。
菲佣已将早餐已准备好,高楚杰坐在餐桌前,翻阅今日新报纸。钟霓一脸颓丧,绕道走到高楚杰身后,刚想请他帮忙救命,姑妈一眼扫过来,指着她的座位,让她坐好。
“高楚杰,你唔好再惯着她,惯野了,半夜翻墙这事都做的出来,哪家小姐这么野的?”
……
钟霓拿起桌上的勺子,慢慢搅动碗里的清粥。她身上的伤早就好了,还吃这么清淡,有点想正月茶馆里的早茶了。
她叹息。
钟家是警察世家,上到祖上几代的工作都与警察相关,远古一点也是个捕快,早些时候,都是男人做警察,女人随意,后来随意出一位做生意的,钟家也就富裕起来。到了她爹地这一辈,好像就没什么了,只有爹地和姑妈两个人,爹地做警察,姑妈便做她的钟家名媛小姐,正因姑妈的名媛小姐身份,出入上流场合,结识多位名媛,爹地也因此认识了妈咪。
什么样的名媛时髦小姐才会钟意爹地那样的人?不懂浪漫,甚至不算体贴,不讲理——他将她这个女儿赶出家门,还能讲什么样的理?
只怕妈咪骨子里就有叛逆,也因正叛逆才特殊,爹地才会钟意不是警察的名媛小姐——听姑妈讲,爹地原本是想找一位同是警察的女人结婚,没感情不要紧,能过日子,不妨碍他工作,警察跟警察,完美搭配。可惜,他碰到了妈咪这样的美丽女士。
警察世家血统加上妈咪的叛逆血统因素结合出了一个钟霓,点会不野嘅?
高楚杰见战火烧到他身上,哭笑不得,看了眼情绪不高的钟霓,心想也许是凌晨的事情让她很在意。他叹息,吃完最后一口,擦了擦嘴角,对妻子说:“我翻工(上班)。”
钟霓突然起身,喊住他:“姑父!”
“嗯?”
“姑父,你怀疑他,不要紧,但你要信坤叔。”
高楚杰微微一怔,笑了一声,“我知了。今日你好好玩,停职期当放松。”
钟霓答应去沙田马场,姑妈一心全在这上面,根本无心去关注她嘴里的“他”是谁。
沙田马场位于新界,离九龙有一段距离。
林太丈夫是商圈富豪名人,林先生为人正派,在圈内颇受人称赞,独子林知廉前段时间从美国回来,好家世、高学历、英俊长相,故在上流社交圈内富有名气。自钟霓进了警校,便和上流社交圈子完全没了关系,融入不进去,强行融进去也只是她钟家名头融进去而已,一切都太虚,不值当。她将自己沉入了中、低层社会,越低越好,到了底层,她抬抬头,才能看到更多以前站在上流社会中看不到的东西。由下而上,看到的东西比由上而下更真实。
去马场之前,钟霓被姑妈拖去商场,换一身裙装,裙摆及膝,一双长腿又靓又索,叫商场人员看了都忍不住夸赞。从商场出来,引不少男士回头。
人靠衣装,底子也必须及格。姑妈看她换了衣服,如换了一个人,说:“我后悔,我不该同意你上警校。”上了警校,她的侄女儿原本娇嫩皮肤如今愈发粗糙,叫人看去真心疼。
钟霓内心哀嚎江月,快叫你的耶稣来踢我脑袋。
见她额头还有伤疤在,又带她做发型,额头左侧留出一点头发遮一遮,到姑妈满意,她才获得解放。
到了马场,见到林太,姑妈笑得还算克制,见到林太身后的林知廉,笑得合不拢嘴。钟霓无语,拉了拉姑妈的袖子,她这才克制一些,回头小声同钟霓说:“他不错,你要把握。”
把握个鬼啊!她有傅时津——她是不是该告诉姑妈傅时津回来了?
“姑妈,我想跟你讲一件事情。”
“回去讲。”
“现在讲。”
姑妈回头看她,“我知你要讲什么,回去讲也是一样。”
“这对我名声不好!”都是有未婚夫的人还把握别的男人……
姑妈“呵”了一声,“你还知名声一词?我以为你有傅时津,就什么都不要了。回去,我会去找傅时津谈一谈,经过这半年,我已确定他不适合你。”
“姑妈……”
姑妈扇了下她的手,转而对上林太,笑容得体,温温柔柔,再看一旁的林知廉,大大方方夸赞林太有个好儿子,着实叫人羡慕。林太回头看了眼钟霓,也夸姑妈有个好女儿——
钟霓没忍住笑了一声,跟在后面,喊:“姑妈。”
林太表情一僵。
姑妈补充:“我侄女儿,我当她是亲女儿。”
这时,林知廉注意力从马场上挪开,回眸落定在钟霓身上,蓝色连身裙,细宽肩带,浅V领口,明明是设计很简单的一件裙子到了她身上,却好像没那么简单了。腰细腿长的优点一览无遗。
他抬眸,看向钟霓的脸。
不是小家碧玉的长相,不是内敛的那种漂亮,是张扬的那种漂亮。漂亮而不自知。
姑妈见他看了过来,拉过钟霓,正式介绍:“这是我侄女,钟霓,24——”顿了顿,问林太,“与知廉是同岁吧?”
“生日过啦,算25啦。”
“那也差不多啦。”
林知廉和煦一笑,她却是笑不出来,只能扯了扯嘴角。他见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唇角一挑,向姑妈道:“Aunt,新来一匹马,货色不错,我可不可以请钟小姐去参观?”言下之意,待会的赛马项目,他会参与,并很有自信。
姑妈当然巴不得了,推了钟霓一下,高跟鞋脚控不稳,她扑向林知廉,幸得反应快,脚尖一扭,身子一转,避开林知廉,与他并肩站稳。
林知廉眼底闪过讶异。
不知钟霓底子的林太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钟霓看见姑妈一脸不悦,忙忙要走人去参观什么马,走了几步,发现林知廉没跟上,她回头,“林……知廉,不是要去参观马吗?”
林知廉礼貌地同林太、姑妈打了个招呼,这才领着钟霓离开。
姑妈摇头叹气,比起林知廉,钟霓真的是一点礼数都不知。
远离了姑妈,钟霓走得飞快,林知廉跟在她身后,眼见她要踩空一步阶梯,刚要开口,只见她她干脆一步跨过两步,稳稳站定。
林知廉抬起目光,看向钟霓,微微笑:“钟小姐,你是在哪里就业?”
终于问到点子上了。钟霓偏头看向他,“我是警察。”
在上流圈,警察小姐是不讨人喜欢的,甚至叫人瞧不起,好好的名媛小姐不做,做什么警察,太危险,不像话。
林知廉像是看透了她,眉梢眼角玩味十足,笑:“钟小姐,我忽然想起来,你或许可以帮我一个忙。”
钟霓眉头一挑,心想这发展似乎不对,按照以往那些靓仔们,应该是找借口走人。毕竟,男人嘛,有甜美时髦小姐,谁会选择呛口辣人的 Madam?
“一切违法事项不帮,借钱没钱。”
说得极溜,看来是常说。
林知廉无所顾忌大笑,“不违法不借钱,只想请你帮我挑一匹马,最好反应能力像钟小姐你这般优秀。”
钟霓望住他,“你拿我跟马比较?”
林知廉蓦地正色,“钟小姐,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钟霓哼了一声,继而轻笑:“我帮你,我有没好处?”
“只要不违法,且在我能力范围内,你要什么好处我皆满足。”
“我要的好处很简单,你同你妈咪讲,你对我没兴趣。”只要他讲没兴趣,林太知道,姑妈也就知道,那她便万事大吉。
林知廉端详着面前的女人,不言语。
钟霓看向他,“没听清?”
林知廉微微笑:“现在讲这个为时过早,万一下一秒我对你有兴趣——”
钟霓不耐打断他的话:“那是你的下一秒,与我无关,你只要同林太讲,你对我没兴趣,我谢天谢地谢谢你,顺便帮你挑一匹好马,你我都不亏。”
林知廉静住了,审视着眼前的人,和煦一笑:“好,不过,”他看向赛马场,“如果你挑的马拿了第一,我就答应你。”
傻的嘛——钟霓没绷住,差点要开骂了,“你答应什么答应,这是好处,不是条件,你我各取所需,你自己讲的,我要什么,你满足我。既然你不行,那散了。”说完,她要走。
林知廉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情不自禁拉住她胳膊,她回头瞪过来,他察觉自己行为失礼,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ok,ok,你讲什么是什么,我满足,ok?”
钟霓避开他的手,“ok,做人爽快一点啦。”
今日沙田马场来了不少富豪名人,澳门娱乐产业大亨何立源来此捧场,连壹和集团公司的老板宣文汀也来了。宣文汀满头白发,胡茬白黑斑驳,身形偏瘦,儒雅气质尚在,仍有威严,身边跟着一位穿着旗袍靓女。六十几岁的男人和二十七八岁的女人站在一起,本就是个大话题,可没人敢议论,壹和集团,壹和,义合,后面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昔日义合坐馆,如今要洗白做商人,莫名讽刺。
钟霓挑好了马,从后面出来,抬头便看见宣文汀一行人在贵宾室,巨大的落地窗干干净净,在日光下,里面通通亮亮。
林知廉循着她视线望过去,马会经理与宣文汀站在一起,虚与委蛇的嘴脸,清清楚楚。
“你认识?”
“不认识。”钟霓双手抱胸,转身走人,从另一边台阶上去。林知廉收回探究视线,转身跟上她。
贵宾室内,丧龙吊儿郎当地站在宣文汀身后,许是钟霓那双长腿太显眼,远远地,便一眼看到她,还有她身后衣着得体的绅士。他眨了眨眼睛,无敌女金刚 Madam 钟居然会穿裙子踩高跟鞋?!他当自己眼花,再眨眼,Madam 钟今日好靓,一双长腿又靓又索,引不少男人频频注目。(又靓又索:就腿好看的意思)
Madam 钟和她身后绅士走得好近,这是要甩了祖宗?可昨晚“打茄轮”是搞什么啊?
汀爷一心与澳门何老板谈今日马场的赛马,无心顾及后面。丧龙想了想,跟一旁人打了声招呼,悄悄离场,找前台借来电话。他靠着柜台,一边等人接电话一边想着要不要买个摩托罗拉,前段时间看过一部电影,鬼佬的电影叽里呱啦看不懂,场面倒是刺激,尤其是男女打茄轮,好劲爆。后来听学生仔小弟讲电影里面有个摩托罗拉,新款手机,功能很好,学生仔介绍详细,听得他垂涎三尺——嗬,他居然还会用成语?
丧龙偷着乐,听到电话那边有声音,才说:“祖宗,汀爷在沙田马场。”
“还有宾个?……澳门何……何,何立源,对,何立源。”(宾:谁,哪个。)
“阿粒姐在边上啦。”
丧龙看到坐在贵宾区的钟霓突然站起来,趴在护栏上,不知看到了什么,灿烂一笑,身后绅士同是如此。他愣了愣,鬼使神差地讲Madam钟今日好靓,笑起来更靓。
那边默住。
丧龙都以为电话挂了,喊了几声,“祖宗?”
“盯好何立源,暂时别让他回澳门,找个可靠的兄弟,带他来见我。”
“我知。”
正要挂电话,那边人忽然问:“她在做什么?”
她?他?谁?汀爷?还是谁?
“你讲宾个?”
“钟霓。”
丧龙恍然大悟,露出皓白牙齿,“哦~ Madam钟啊,好似拍拖,身边有靓仔——”
——啪嗒。
电话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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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dam:同 Sir一个意思。
拍拖: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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