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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国殇

作品: 大梦追惊局 |作者:七声号角 |分类:浪漫青春 |更新:01-01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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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安如风,是早就死了的。

元和十二年,中央军大旗挥向淮西割据的第二年,安如风从军三年,最终做了逃兵。

他未如“大丈夫生于乱世,当立不世之功”那般赤胆忠心地死于战场,也未建功立业,衣锦还乡。

他像狗一样狼狈地出逃,不出一日便被缉拿逃兵者围了个前后合击。

安如风在那一刻醍醐灌顶,唯有自己前脚刚走,张申后脚立刻禀报上奏,自己的行踪才会败露如此之快。

安如风心头最后那点“生死之交”的过命情,也灰飞烟灭了。

但他未被押解回营,安如风生得傲气,死得决然。他不顾追兵紧逼,宝剑出鞘朝着棠溪城方向毅然自刎。

追兵面面相觑,面对这一幕,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张申有了嫉妒,这个不假。但比起嫉妒,他更愿意安如风留下来陪他“同生共死”。据《捕亡律》,安如风潜逃一日只需徒刑一年,这一年,张申会想尽办法让安如风留下来,留在军营中。

这就应了连鸣那句:但凡经见过死亡的人,他会眼睁睁见别人逃命,而自己留在这儿继续送死?

不会的,人性使然。

人的恶,若不以最大恶意去揣度,便瞧不见那根底的淤泥与黑暗。没有人是黑白分明的,没有真正的圣人,也没有真正的恶人。

亦如每个圣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过去,但每个罪人也都有洁白无瑕的未来。*

那些灰色温吞地带,构成了这世间最最动人的情愫。有爱才有恨,有怨才有怒,有矛盾纠结,才有最后的宽容与退步。

安如风在临死时,确实怨了张申。

他总以为兄弟情是不参其余任何欲念,他死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顿悟,人与人相逢本就是一场奇妙,至于它最终走向何处,当事人说了不算。

这世间万物本没意义,人与人相逢,又有何意义?赋予这些东西意义的,都是人自身。

所以,若说安如风对张申因情生怨,倒不如说,他对自己失望罢了。

安如风死在逃亡途中,便也不存在与张申飞鸽传信之事。他在信内所表达的信任与坦诚,无非是自己的亡灵在大梦空间中行空臆想。

而关于密室,确实被窃。但却在屠城之时,被中央军的某位将领所发现。更为令人不解的是,安宅所处,也确实是张申有意带人前去。

那安如风是否曾在生前告知张申安宅密室所在?是否留下了什么可疑线索?

安如风咬着牙关不透露,因此存疑。

既然不是因为“贡献密室刀剑”一事而做了逃兵,那是为何?

安如风从军第三年,调往轻骑兵,正值意气风发之时。三月初,他收到了来自棠溪城的一封染血之书——安秦二氏,惨遭灭门。

那一刻,安如风坐在马鞍上眼前一黑,后脑勺霎时嗡嗡作响。他双耳一瞬失聪,捏着信纸指节泛白,他张开嘴,终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这封明显被人扣押过的信书,算上驿站所耗费的时间,安秦两家灭门,已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三个月之前,肃杀隆冬。雪末如流星下坠,寒风比刀刃凛冽。

安如风刚得一令,从此进入轻骑兵,少年得志笑逐颜开,哪能忆起家书已断数日?

为何爹娘久久不问归期,为何蕊娘日日不再来信,为何安如风察觉到这一切有失常态时,已是数月之后。

是了,爹娘、亲人、蕊娘、秦家,他们都死了。

早就死在了敌人的槊马横刀之下,没有人会想起他。

他当真于这世间,茕茕孑立,迥然一身。他想顶天立地,却无法蝼蚁扞天。

安如风失了安家,失了秦家,他先是没了天,再是没了地。

理想与后盾都脏了。

本该做鹰隼搏击长空的雄鹰,却精疲力竭地不断崩坏。

安如风盯着那封血书,想了很久。自己这般执着于建功立业,执着于功名,是为哪般?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自己选的,就不要令人发笑了。

安如风承认自己怂了,他手提宝剑不断斩杀敌人,却还是失了至亲至重的人。他未见上亡者最后一面,留在这里,又有何用。

安如风的将军梦破碎,陡然生出逃回棠溪城的想法。很奇怪,他没有如同其他人那般对敌军生出滔天的“杀父之仇”,亦没有战死沙场的想法。

他忽然看看手中宝剑,将其折弯——棠溪宝剑,可弯达九十度至一百二十度。

剑,亦喻人。喻人品格,喻人抱负。大丈夫者当如剑,行侠仗义,立身立国;亦如剑,能屈能伸,柔韧刚劲。

安如风自欺欺人想:几年前我伸了,如今屈一下,又何妨?

安如风出逃之事,当真他内心想的什么,谁也无法揣度。

可以说他直面了内心的恐惧,他从踏上战场的第一天便怕了,此事作为引火索,干干脆脆将其内心的灰暗引爆。

可以说他为回去追寻至亲至爱的亡魂,虽是尸骨已寒,但不为他们立碑,于心不安。

也可以说他对这场荒谬的、同袍之子互相残杀的战争彻底失望,他要回到棠溪城,或隐于市坊,或藏于山谷,最终隐姓埋名一辈子。

无论哪种说法都好,安如风脱去铸剑神童的外衣,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凡人。

是人就会怕,会恐惧死亡,会心生怨念,会在意志力不够强大时,临阵脱逃。

所以安如风死了,撇开张申的自私来说,他更应该问问自己。

所谓人一世修行,最终都是要回头看看自身的。

安如风还有一个放不下的执念,便是蕊娘。这个跟了他十几年,最终没能守得云开见明月的女子,成了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其实再早一点,自己醒悟再早一点就好。花开堪折直须折,及时行乐。早一点告诉蕊娘自己的心意,不要总想着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时再娶她,多好。

再看今日,什么都没了。

黄粱大梦一场空,错错错。

安如风自刎时,他生前种种于眼前飘过。即后世所谓“走马灯”。

他不甘与蕊娘的缘分在此结束,因而建造大梦,给蕊娘一个名分。他只是遗憾,对此,真就只有遗憾。

他在梦中娶了蕊娘,他们喜结联姻于棠棣花开的春季。漫山遍野的粉白梦境,翠色山河的昨日之梦。

仙署棣华春,当时已绝伦。

安如风在逃亡途中做了一个梦,梦到蕊娘一身金丝凤凰大红袍,揭开头盖的一刹那,笑靥如花。

在那个梦中,他就已经死了。

自空间崩塌后,眼前景色骤变。他们目及之处荒草丛生,没有战火,没有人烟。野草齐腰,旭日初升的东方,剩有一堵城墙。

也不能算作是城墙了,颓垣断壁。

苏穆煜带着连鸣从城西走到城东,两人顺着石梯攀登而上。四周寂静无声,似是连活物也没有。

连鸣忽然道:“苏老板,这般情况?”

苏穆煜笑着回头,几分认真打量,几分揶揄玩笑:“连少,合着咱们跨时空多久了,现在才知怕?”

连鸣认真道:“苏老板,荒无人烟。”

人最怕的是什么,是孤寂。

沧海万里,九州千丈,独你一人,不惧?怎么可能。

苏穆煜瞧着他,快要瞧出一朵花。最后终是收起眼里的审视,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扳指:“无碍,连少,一会儿莫要出声。”

苏穆煜转过身去,默念着什么,速度极快,声音很低。连鸣并不在意,他暗暗松口气,看来苏老板暂时放下了对他的怀疑。

很快,苍穹骤变,一阵狂风拔地而起!

方才晴空万里,霎时霞光耀眼。

连鸣下意识眯缝起眼,他用手捂了下眼睛。再次缓缓睁开时,眼里是掩不住的震惊。

苏穆煜屹立城墙之上,眼前山河破碎,凄绝苍凉。他面前凭空腾起一串走马灯似的画面,苏穆煜正伸手在上面缓缓移动。

苏老板眉头紧锁,衣袍吹得猎猎作响。美妙的腰线一览无余,青丝狂乱潇洒不羁。他将画面一帧帧向左边划拉,陌生的一幕幕,这才是安如风真正的人生。

忽地,苏穆煜停下动作,连鸣抬眼望去。

走马灯定格在最后一帧。

两人心头同时一震,又同时移开眼。

画面上,依稀还是大军屠城,百姓惨死,火海与惊呼一片。

安如风站在那里,雨还在下。他浑身湿透,冷意挡都挡不住。安如风的脚边,躺了一具尸体——大约五尺,蓝衫尽染血色。长长的头发混在血水与泥水之中。

风吹过,吹开尸体脸庞的发。

——是蕊娘。

安如风的喉结滚动几下,他缓缓蹲身,双手捧住少女的脸。安如风慢慢俯身而下,在那早已血色殆尽的唇上,落下深深一吻。

太迟了。还是太迟了。

他们从小到大,从生到死。走过总角之宴,历过劳燕分飞。

却只有这一吻。

阴阳相隔,物是人非。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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