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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渡口,随行而来的刘澍恩方寻了处林地,靠着树干席地而坐,远观昆明湖景。
他昨日至长干里饮酒玩乐,深夜方归,沾枕未出两个时辰,便又随郗翰之匆匆出府,往菱洲岛而来,着实疲累。此时料想郗翰之往岛中去,定会逗留许久,便欲在此小憩。
然未待他阖眼,却见郗翰之已大步行来,方才尚和缓的面色,此刻已是阴云密布。
他忙忍着宿醉的昏沉,一跃而起,望着郗翰之身后空荡荡的小舟,小心问:“使君,为何不见夫人?”
郗翰之丝毫不欲回应,薄唇愈发紧抿,一言不发跨马而上,待见他仍愣在原地,只冷笑道:“怎么,你也不愿回去了?”
刘澍恩浑身一个激灵,登时明白几分,忙三两步上马,跟到身边,心道定是方才在夫人处受了气。
不久回府,行过廊边那处竹园时,郗翰之猝然停下脚步,瞪着已蹿出许多的竹笋,片刻,竟是直接取来战场上用的长刀,泄愤似的劈手过去,随意砍下两株,不顾飞溅的污泥,丢至廊边,冲仆从道:“拿去炖汤。”
那仆从哪里见过这样寒光森森,挥舞不停的长刀?吓得浑身哆嗦,躬身将那两株和着污泥的竹笋捧在怀中,飞快离去。
其余婢子等纷纷垂首敛目,丝毫不敢动弹,唯恐受迁怒。
可郗翰之却仿佛已将怒火统统发泄干净,将长刀收起,再抬头时,已恢复行止合宜,风度翩翩的模样,连衣角污泥也掩不住其气度。
他一身宽袍大袖,施施然往书房行去。
书房中,他独坐案前,取来笔墨与缣帛,细细思量着早已烂熟于心的疆域图,一点点将豫州附近之情况绘出,又将附近州郡之刺史、内史之名尽数标注,蹙眉思忖半晌,方将刘澍恩唤入,将图铺开,道:“昨日入宫,太后已定下,要我不日出任豫州刺史,镇寿春,想来再过数日,咱们便要启程往寿春去。只是,豫州至荆州一带,形势复杂,须得谨慎些。”
刘澍恩亦垂首观图,沉思点头道:“使君说得不错,豫州紧附荆州,袁朔踞荆州,正有鲸吞豫州之心,听闻他早有意令族中子弟继任豫州刺史,此番使君前去,定会引其不满,实在得小心些。”
袁朔手握重兵,早有异心,朝廷颇忌惮,始终不敢动他。
郗翰之深以为然:“我正要说此事。你先令敬道派些人至寿春以北,探一探鲜卑局势如何,至于豫州境内,暂按兵不动,且先将我将出镇的消息放出,瞧瞧诸郡守、县令等,乃至袁朔,都如何作为。”
刘澍恩点头应是。
二人又商议一阵,将细节部署一一定下后,屋外便有婢子将才炖好的竹笋老鸭汤送入。
郗翰之将桌案上笔墨缣帛等收起,令人盛了两碗,与刘澍恩对坐而食。
热腾腾的汤羹洁白鲜浓,香气扑鼻,令用惯军中粗糙伙食的二人食指大动。
郗翰之饮下两口,只觉腹中温热,口留余香,滋味悠长,果然是江南鲜物,与众不同,遂随口道:“府中倒恰有老鸭配之。”
捧巾帕杯盘的婢子笑道:“使君不知,此汤本是夫人最喜之物,每年春日必要尝一尝,一见落雨,厨房便备下了,只等着雨后挖笋配之,不料夫人昨日却去了菱洲岛。”
一言出,郗翰之面色一僵,已是想起了清晨的不愉,不由冷笑。
果然是生在世家的女子,惯会享乐,倒是他这个夫君,本不该归来,扰了她的闲情雅致,逼她不得不弃了家中早备好的鲜笋老鸭,偏偏要去菱洲岛。
口中才饮下的热汤忽而变得滋味复杂。
他脸色渐冷,望着瓷碗中一截透着翠绿的笋尖,默默举箸夹起,入口品尝。
笋尖浸润了鲜浓汤汁,莹润剔透,本该是滋味最出色之时,可待细细咀嚼,却未有料想中的脆嫩,反多了几分咽不下,嚼不断的韧劲。
他慢慢放下碗与箸,本就去了大半的胃口登时全消。
那婢子观他如此神色,忙俯首道:“使君恕罪,不知使君喜好,这便去换些食材。”
刘澍恩亦不敢再动,只放下碗箸,小心望着他。
他抬头望一眼窗外明媚天色,只觉索然无味,一片寂寥,摇头道:“罢了,不必再换。”
不过晚了一个时辰,那竹笋便已不复鲜嫩。
既非上品,再好的食材也匹配不起,自不必白费心思。
……
恰是午后,侍中崔淮乘长檐车自宫城回青溪边的府邸。
渐至府门外时,随行仆从忽而凑近车边低语:“侍中,门外好似是孙参军。”
本卧车中闭目修养的崔淮闻言蹙眉,悄然掀帘往府门外看去,果然见已敞开的大门外,正立着个魁梧男子,一身武气,坚毅英挺,的确是孙宽。
他既不离去,也不入内,只笔直的立在一旁,府中侍从在侧斜眼睨着,似正劝他离去,然他不为所动,远远见牛车行近,便大步行来,冲车中人拱手施礼,唤了声“崔侍中”。
崔淮自然识得他,本不欲理会,然因顾念其曾救过妹妹崔萱,方命人停车,掀起车帘笑道:“原来是孙参军。参军待我崔家有恩,我本该亲自言谢,只这两日我手中政务繁忙,有些疏忽了,实在惭愧。”
话虽如此,他却既不下车,也不请孙宽入府,态度倨傲。
孙宽不见恼怒,只愈发恭敬垂首:“侍中言重,护着夫人,本是我分内之事。”
崔淮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个寒门出身的小小武将,心道他逗留建康多日未走,如今更直接登门来寻,定是居功邀赏来了。
他思忖片刻,道:“参军非我府中人,何来分内一说?趁着如今孙参军仍在建康,不妨由我替参军书一封荐信,如此,我崔家能略尽绵薄之力,参军往后仕途也能顺遂些。”
先驱李道山至临海郡,又救崔萱于险境中,到头来却只换来区区一封荐信。
须知崔家虽为顶级士族,皇亲国戚,可如今崔大司马兄弟已逝,至崔淮这一辈中,却未再有能与崔恪峤比肩者。崔淮虽为侍中,于士族间之号召力,自与其父辈相差甚远。
孙宽垂在身侧的双掌悄然紧握,沉默一瞬,忽而俯首道:“崔侍中,宽今日来,非为邀功请赏,只为一事,盼侍中成全。”
崔淮眉心一跳,望着他俯首的模样,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瞧他额面点地,满是渴求,沉声道:“宽别无他求,只慕崔夫人久矣,如今夫人寡居已足一年,求侍中将夫人许宽做妻。”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寂静,莫说崔淮,便是一旁的众仆从,面面相觑间,也俱是惊愕。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武将,竟也敢直言求娶崔家女!
崔淮方才还能维持的客套笑意,此刻陡然消散,冷冷沉下的面上,俱是鄙夷与嘲讽:“孙参军,人贵自知。我崔氏门庭,非凡俗之子可攀。”
说罢,放下车帘,命仆从驱车入府,当着孙宽的面,直接关上大门。
府外街道上,往来行人早已见此处动静,见势不由驻足,望着被毫不留情拒之门外的孙宽指指点点。
纷纷议论中,孙宽缓缓起身,静立片刻,抬头深深凝望崔府的高墙阔门一眼,转身离去。
……
却道崔淮自入屋中后,自觉被孙宽侮辱,胸中怒意便愈燃愈甚,抬手更衣间,恰碰到一手捧铜盆的婢子。
只听那婢子惊呼一声,盆中温水便尽数泼洒,将崔淮淋得浑身湿透。
他当即指着那婢子怒喝:“哪儿来的蠢物?快拖出去杖杀了!”
话音方落,守在外的数个健妇便入内将那挣扎颤抖的婢子捂嘴缚住,连拖带拽地扭出。
才自内室行出的夫人谢氏见此情景,也稍噤声,待见他更衣毕,坐至榻上饮了两口茶,面色稍缓,方上前问:“出了何事?引夫君这般恼火。”
崔淮遂将孙宽之事道出,末了愤然道:“他当真是不知分寸,区区一寒门武人,竟也敢肖想我崔家女!莫说阿萱只是丧夫寡居,便是被人休弃,老死府中,那姓孙的也配不上!”
谢夫人见他火气尤盛,便又替他斟茶,片刻方道:“想来他也是见郗使君能娶阿绮,方敢生出此等妄念。”
崔淮一愣,转而重重搁下茶杯,冷哼道:“阿绮之事,叔父当真是糊涂!堂堂大长公主与大司马之女,怎可轻易许给寒门竖子?如此一来,岂非教人以为,我崔家女郎,是人人都可肖想的!”
谢夫人道:“不错,此番阿萱回来,夫君定要替她好好再寻个人家,莫教旁人再耻笑。”
崔淮沉吟片刻,道:“阿绮低嫁,未能给我与族中子弟的仕途带来任何裨益。阿萱此番,我得好好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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