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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作品: 三国有个谢夫人 |作者:孰若孤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4-13 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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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孙权一大早回府, 正碰上孙策的人前来传话,命他速速去将军府一趟。孙权连饭都顾不上吃一口,急急忙忙地换过一身衣裳,便骑马向将军府驰去。到了正殿一看,只见孙策穿了一身明光铠, 正在主位后坐着, 平素一张俊脸就算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此刻却阴云密布,薄唇紧抿, 目中锋芒凌厉,周身戾气慑人。

孙策这等模样,孙权从前只在战场上他面对强敌时见过几次, 一时对上他的目光, 只觉心中跳突,身上不自觉地起了一层寒栗。孙权又转眼望见三弟孙翊坐在侧席上,挑着唇角似笑非笑, 一脸等看好戏的神色, 更加心中没底,只得在殿中郑重地掀袂跪道:“仲谋见过大哥。”

孙策冷冷哼了声,算是答应, 也不叫他起来,开门见山便道:“孙翊说你私自将徐氏从陆尚府里接出来, 藏在城西阊门附近的民居里, 有这回事没有?”

孙权听了这话, 真似一道惊雷从头顶骤然劈落,身子登时木了半边,心神俱乱之下,大惊道:“自然没有!大哥明鉴,是孙翊含血喷人。先前大哥命我去陆氏府上吊唁,孙翊便百般阻挠,意图争功,此番定是因争功不成,欲要栽赃陷害于我,大哥可莫要听信他的谗言!”

孙翊冷眼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料定他心中有鬼,此时从案几后施施然站起来,轻蔑地瞥了跪伏在地下狼狈不堪的孙权一眼,向孙策朗声道:“大哥,我说的是不是实话,派人去城西的民居里一查便知,也好别错冤了二哥才是。”

孙权听他两句话说得阴阳怪气,心中衔恨已极,作色怒道:“孙翊,你好狠的手段,你既知我是你二哥而非仇雠,又何苦处处针对我?”

孙翊冷笑道:“我可不曾针对于你,是你自己心中有鬼,所以看谁都像是别有用心罢了。金屋藏娇,不知二嫂若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会有何感想?”

孙策本就不满孙权瞒着自己将徐氏接出陆府,先前谢皖临终前,曾托他照顾谢舒,昨日吴夫人又特意叮嘱过一遍,孙策因此对谢舒格外看重,孙翊这话一出口,真如火上浇油一般,孙策的面色登时更难看了几分。

孙权也知孙策与谢皖情深义重,连带着对谢舒也格外垂怜,因此平常虽则不大喜欢谢舒,却也不敢与她闹得太僵。孙翊此时提起谢舒,可见是旨在撩拨孙策的火气了。孙权虽气恼,却也没有办法,只得在心中叫苦,便听孙策沉声道:“来人,现在就给我去搜!若是果真找到了徐氏,你这孝廉也不必做了,扒了衣裳,滚去陆氏府上负荆请罪吧!”

孙策说至后半截,已是声色俱厉,目光锋锐如刀,自孙权面上森然划过。孙策江东霸王的绰号不是白叫的,殿内的人见他如此,都唬得屏息凝神,门外的士卒应声而动,在门口列队,便要前去搜查。

孙权见势不好,忙奓着胆子劝阻道:“大哥,城西阊门附近民宅甚众,若是一时派兵过去搜查,惊扰了百姓可怎么好?咱家方在江东立足不久,人心未稳,况且又有吴四姓从中作梗,大哥若是为了孙翊几句不实之言,搅扰得百姓不安,再失却人心,岂非是得不偿失么?”

孙策却哪里听他的,只阴沉着脸不言。孙翊在旁狐假虎威地发号施令道:“都麻利着些,二哥他一向消息灵通,若是趁咱们不备递了信儿过去,让徐氏脱身了可如何是好?”

孙权有口难辩,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士卒列队去了。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已是食时时分。这日是个半阴不阳的天色,一丝风也没有,将军府前殿门户大开,因着孙策发怒,气氛如凝胶一般。众人正暗自煎熬,只听一阵杂沓的人声由远及近,原来是前去搜查的士卒列队回来了,众人见状都替孙权捏了把冷汗,唯有孙翊心下畅快,只等着看孙权倒霉。

只见为首一人进殿跪道:“禀将军,属下已率人搜查过了,三公子所指孝廉窝藏徐氏的民居内,并没有发现有女子居住的痕迹,倒是发现了不少兵甲器械粮草,还有孝廉留下看守门户的几个仆从。属下都一并带来了,现下正在殿外候着。”

孙翊闻言变色,道:“怎会如此?你可仔细搜过了么?”

那将领道:“属下不敢不慎,将民居内外,甚至柴房厨下都一寸寸地翻遍了,休说是徐氏一个活人,便是蛇虫鼠蚁也逃不过。三公子若是不信属下,可再派人去搜。”

孙翊见他言辞笃定,实乃意料之外,震惊之色溢于言表,喃喃道:“这……”

方才士卒前去搜查的一个多时辰里,孙权始终战战兢兢地跪在殿中,此时方抬头看向主位上的孙策,道:“大哥,仲谋的确是冤枉的,那间民居,是我命人赁下的没错,但却不是为了藏匿徐氏。西征黄祖战事在即,大哥命我督办粮草军械,我不敢不尽心,因咱家的军队驻扎在西门外,我的府邸却在城中东北,两处南辕北辙,往来不便,我才就近赁下这间民房,若是在军中耽搁得晚了,也好在彼凑合一宿。”

说着见孙策面色稍缓,便转首看向侧席上的孙翊,冷道:“谁知却被人抓来大做文章,污蔑我与徐氏有染,真不知居心何在!”

孙翊闻言失色,转首又对上孙策狐疑的目光,更加慌乱无措,站起来道:“你胡说!我派出去的人分明看见你和一个孝服女子过从甚密,谁知道你使了什么手段,竟能瞒天过海!大哥,我所说的句句是实,还请大哥容我亲自带兵前去搜查!”

孙策蹙了眉头不语,孙翊情知他已心存疑虑,待要再行恳求,却见孙权带了满面不可置信的神色,抢在前头道:“大哥,你听见没有,孙翊他竟然派人跟踪我!自家兄弟,况且我还是他的兄长,他从不敬我不说,还像防贼似的盯着我,实在令人心寒。他如此对我已不是头一遭了,先前多少争端都是他挑起来的?如今看来,他未必不是有意为之。”

孙翊这才惊觉自己惊惶之下说走了嘴,再要遮掩已是晚了,还被孙权抓住时机反咬了一口。孙翊心下暗恨,只得硬着头皮辩道:“我派人跟你又如何?你若行得端坐得正,还怕人跟?我的人明明看见你和一个孝服女子勾勾搭搭,这你又作何解释?与咱家有往来的人中,只有徐氏新近丧夫,那孝服女子不是她又是谁?”

孙权冷嗤一声,颇为不屑:“空口无凭,亏得你有脸说出这番话来,也不怕闪了舌头!”话音未落,却又一凛,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道:“不过我身边虽没有穿孝服的女子,但近身侍婢仲姜却喜穿颜色素淡的衣裳,她时常替我递送文书,大哥想必也是见过她的。”

孙策略点了点头,孙权又道:“我在府外留宿,身边不能没人伺候,因此每每出府,都带她一起,三弟的人看见的,莫不就是她?想必是因着夜色凄迷,将她的素色衣裳错认成孝服了也未可知。”

孙策本因二人各执一词难以决断,听了孙权这番话,却不由得信了他,转眼望向孙翊。孙翊抬眼只见他目光阴翳,慌得忙单膝跪下道:“大哥,我……”一时辩无可辩,只得恨恨望向孙权,却见孙权一改前番慌乱无措的模样,唇角含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笑色,趁孙策不注意,竟向自己挑了挑眉。

孙翊登时明白过来,原来这些日子他频繁地夜不归宿,全是做给自己看的,只为引自己上钩。一念至此,只觉背心生凉,暗道孙权心机深沉。孙翊忍不住怒道:“孙权,你这狐狸好不狡狯,竟故意下套诱我!这般爱演,你怎么不搭台唱戏去?”

孙权闻言转向孙策,早已换过一副无辜的神色,唤道:“大哥,你看他……”

孙策道:“孙翊,事已至此,你非但不思悔改,还口出狂言,你究竟有没有把我看在眼里?”

孙翊唬得跪匍在地,道:“大哥明鉴,翊儿哪敢不将大哥看在眼里,但分明是孙权他……”

孙策本还隐忍不发,听了这话却立时怒道:“什么孙权?他是你二哥,对兄长直呼名讳,我看你真是全无孝悌之心!你也不必多言了,这些年来,你是如何对你二哥的,我全看在眼里,只是碍着你在兵事上有几分本事,对你格外纵容罢了。今后若是再被我发觉你揪着权儿不放,便没有今日这么便宜了!”说着,只觉满心烦躁,转眼望见孙权面露得意之色,他虽自证了清白,孙策却恨他背地里待谢舒不好,训道:“孙权,你也给我老实些!若是让我知道你在背地里搞些有的没的,咱们就新账旧账一起算!”

孙权吓得一缩,不知自己何处惹到了孙策,听他的意思,似是话里有话。孙权也不敢多问,忙诺诺地应了,老实地跪在地下。

孙策将身前的案几一推,看也不看两人一眼,径自出门往军营里巡军去了。

这日夜里,孙权照常命人备车出门。驾车的车奴以为他仍要去城西附近的民居,孙权却推开车窗,低声吩咐:“从东门出城。”

一行人改道来至东门附近,江南地方河溪密布,出了城门一射之地便是渡口,岸边泊着一叶不起眼的乌篷船,若不是船头上挂着盏幽暗的风灯,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孙权命人在岸边等着,亲自上船接了一位身着蓑绖的女子下来,但见她重孝披拂下的一张面孔肤色胜雪,容颜秀媚,正是陆尚的遗孀徐氏。

徐姝一上岸便问孙权:“没人看见你来吧?你前些日子给我带信说你三弟那关只怕不好过,如今怎么样了?”

孙权听她提起这事便觉得意,轻笑道:“孙翊那厮一向轻佻浮躁,心无城府,如何能跟我斗?我虚晃一枪,他便急着出手了,今日在大哥面前被我摆了一道,挨了好一通申斥,想来再不敢轻易与我作对了,你放心便是。”

徐姝自小与孙权相熟,情知他心思活络,一向点子多,好奇追问道:“你是如何摆了他一道的?”

孙权便将自己如何夜不归宿,如何让仲姜假扮徐氏,故意给孙翊的人看见,备细说了一遍。徐姝听了笑得直不起腰来,道:“你这厮一向鬼机灵,孙翊从小就被你耍得团团转,如今还是拿你没办法。”

两人说笑了几句,孙权将马车让给徐氏坐,自己骑马走在前头。一行人返回城中,半晌来至城东一处僻静的宅邸门外,徐姝下车一看,见那宅邸的门面虽不大起眼,但内中古木堆叠,楼台秀致,显见是别有洞天。

孙权下马来到她身边站定,也仰首向那宅邸的围墙内瞧了瞧,道:“此处远离将军府,地方偏僻,行人也少,就委屈你暂且在此住着,若是缺什么少什么,知会我一声便是,我派人给你送来。”

徐姝听了心下感动,又见他身姿英挺,丰神秀澈,纵使早已嫁人多年,却仍是不由得心动,依依挽住他的手臂道:“你为何对我这么好,明知孙翊会借此生事,却仍肯接我出来,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的。”虽是如此说,却口是心非,生怕孙权后悔,忙抬头看他。

孙权对她的亲密似是不大习惯,却也不好收回手臂,道:“你与我相识一场,既然已开口求我了,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只是孙翊那厮吃了我的算计,必定怀恨在心,依他的性情,虽然一时碍着大哥的威势,不敢胡作非为,但亦不会善罢甘休。你在此住着,千万小心些,若是无事,尽量不要出门,以免被他的人发觉,再闹到大哥跟前去。”

徐姝听了心下愤恨,不悦道:“孙翊那厮真是讨厌,为何总是与咱们过不去?依我看,你也是心太软了,今日你就该让你大哥罚他几十军棍,打得他爬不起来,看他还怎么和你作对!”

孙权低头见她面上很有几分凌厉之色,情知她自小便是这锋芒毕露的性情,笑着安抚她道:“孙翊纠缠不休虽然讨厌,但这事我毕竟也有错,是我瞒着大哥将你接出陆府的,孙翊也不算空穴来风。再说下个月冬节过后,大哥要带兵西征黄祖,论心智谋算,孙翊也许不如我,但论带兵征战,他却是在我之上。若是一时打坏了他,岂不是少了个得力之人么?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徐姝听了笑道:“你倒是识大体,只可惜孙翊未必领情。”

孙权道:“他不领情便不领情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难道就怕了他么?”

两人低声说话的工夫,孙权的侍从已上前开了门,徐姝便拉孙权道:“这么晚了,你还要回府么?不如留下来等天亮了再走,也好陪陪我。这宅子位置偏僻,我初来乍到的,有些害怕哩。”

孙权道:“你如今尚在服丧,我怎好与你住在一起?况且咱们都已大了,你嫁过人,我也有家室,还得讲究个男女有别才是。你若实在害怕,我将侍从都留下来替你守门就是。”

徐姝情知挽留不得,只得与孙权别过,目送着他上车走了,这才进府关上了大门。

孙权安顿好徐氏,只觉将满腔的心事放下了大半,夜里也不必驱车出府了。因着近来事多,孙权自觉冷落了府里的二位夫人,谢舒倒似其次,本就是母亲和大哥逼着他娶的,况且她如今还留在将军府中未归。袁裳却是他心尖上的人,孙权怎么舍得冷着她,这日忙完了公事,便忙不迭地来袁裳的屋里陪她。

两人吃过晚饭,又坐了会儿,便收拾了睡下。孙权躺在袁裳身侧,静了会儿,忽然凑到袁裳身边,抽着鼻子咻咻地嗅。袁裳被他闹得不自在,稍稍离远了些,道:“你干什么呢?像只小狗似的。”

孙权被她说得笑了,道:“我总闻着周围有股药气,也不知是帐子里的,还是你身上的。”说着又凑近她仔细闻了闻,道:“好像是你身上的,清清淡淡的,倒是比脂粉味好闻。”

袁裳将锦衾向肩头上掩了掩,道:“许是我身子不好,三天两头便要用药,是以如此。”

孙权道:“你可得好好调养着身子,别整日呆在屋里,闷也闷出病来了,好歹出门走动走动。过两日我还有事要劳烦你哩。”

袁裳侧首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

孙权翻了个身面向她,道:“我大哥命我冬节时办一席家宴,将几个重臣和吴四姓的人都请来府里坐坐。只是家宴家宴,到时他们必定会携带家眷,陆议和陆绩年纪尚轻,未曾婚配倒还好说,朱治、张允、顾雍和张昭张纮他们,却是都有妻室的。我一个男子,怎么方便招待她们?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在后院里再设一席,由你替我主持,带她们逛逛林苑,说说闲话,方才是待客之道。”

袁裳听得微蹙了眉,道:“主持家宴这等事,你不该去找谢夫人么?毕竟她才是你的正妻,我一个妾室,只怕上不得台面。”

孙权心疼道:“你莫要妄自菲薄,你如今沦为妾室,是为你父亲兵败失势所累,其实你的家世出身,比大多数人都强得多,便是谢舒的父亲曾官至九卿,也是及不上你的,这家宴由你主持,她们不敢不服。况且谢舒前番曾借故折辱你,我事后虽不曾责问她,却始终忍不下这口气。”

袁裳淡淡道:“我都不生气了,你还气什么?”

孙权道:“你不生气,我替你生气,你将一生都托付给我,我不能不护你周全。再者说,谢舒如今才十五,年纪小不经事,顾雍、张昭等人的夫人,年纪比她娘都大,我只怕她到时临场露怯,算计不过人家,你却是见识过大场面的。此番家宴关系重大,容不得半分闪失,还是由你主持最为妥当,至于谢舒,等我以后再寻机会慢慢教导她吧。”

孙权说着,打了个呵欠,困意渐次上涌,翻身躺平了,慵懒道:“裳儿,你还记不记得,从前你爹袁术在家中设宴庆功,你和你娘在后院里招待女眷。那时我父亲和大哥都在你爹手下效力,庆功便也带了我同去。我年纪小不懂事,趁我娘一个眼错看不着,便溜出去闲逛,逛到你的闺房里,被侍婢抓住拎到前头告状。我父亲发怒要揍我,是你百般劝阻,才免了我屁股开花的。”

袁裳微笑道:“怎会不记得,当初你可是闹得前院后院都知道了。”

孙权闭着眼笑道:“自打那以后,我每次跟随父亲大哥进出你家,你都会带着我玩。其实后来我想想,就算当初挨了父亲的打又能如何,哪怕再挨十顿打,也是值得的,只要能与你相识,我怎么样都情愿……”

孙权说着话,声息越来越弱,到后来变成呢喃的呓语,最终归于绵长的呼吸,显见是睡着了。

袁裳转头看着他,只见他的睡颜沉静明澈,依稀还能瞧出几分小时候的模样,锦被胡乱地盖在身上,只掩到胸口处。

袁裳支起身来,想替他掖紧被角,可手伸出去,却又犹豫着顿住了,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终是收回了手,轻轻撩开帐子下了地。

外厢里静悄悄的,因今日孙权留宿,并没有留人守夜。袁裳推开殿门,只见袁朱正站在廊下打瞌睡,便道:“朱儿,去烧水吧,我要洗澡。”

袁裳一激灵清醒过来,答应着便要去,然而下了台阶,却又踌躇着慢下了脚步,回头道:“夫人,那药还熬么?”

袁裳点点头。袁朱见她神色冷淡,不敢多说,连忙去了。

过了约莫一顿饭时候,热水便已备好了,侍婢们一趟趟地从后院往厢房里提水,却是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无。袁裳正在廊下煎药,这日风有些大,吹得灶膛里的火时明时暗,忽东忽西,总没个定向。

袁裳用蒲扇掩着膛口,正忙得满头是汗,只听袁裳在房内唤道:“朱儿,药还没好么?”

袁裳答应道:“就好了!”却越发手忙脚乱。

兰沚正提着一只空桶从屋里出来,见状过来给袁裳搭了把手,两人将药罐里的药汁滤出来,只见是清澈的浅赭色,散出幽淡的药气。

兰沚道:“姐姐快把药送进去吧,夫人等着兑了水好洗澡哩,这里我来收拾就是。”

袁朱纵使平日里对她百般看不上眼,此时也觉得感激,道:“那便交给你了。”说着端了滚烫的药汁进去。

兰沚见她走了,便蹲在廊下收拾残局,却瞅着四下无人,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绢,裹了些药渣揣进了怀里。

眼见着冬节将至,谢舒在将军府里陪着吴夫人和大乔住了几天,恰好这日周瑜又陪小乔来探望吴夫人,临走时便顺路将谢舒送回了孝廉府。

谢舒进府时已是未时时分,孙权出门办差尚未回来,袁裳自从被孙权免了隔几日便要拜见谢舒的规矩,平常也很少再与谢舒碰面,更别提会来迎接谢舒回府。倒是紫绶得了消息,早早便领着几个小丫头等在孝廉府门首。

吴夫人疼爱谢舒,给她带了好些衣裳首饰和零零碎碎的吃食回来,装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匣子,众人搬了两趟才搬完。谢舒一路车马劳顿,回到屋里换了衣裳便进屋歇着去了,让青钺和紫绶把从将军府带回来的东西收拾收拾。

两人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将匣子里的东西都倒腾出来归置整齐了,抬眼再一看天色,已差不多是晚饭的时候了。紫绶见青钺累得额上沁出一层薄汗,便道:“姐姐随夫人出门,劳累了这么些天,不如先歇歇吧,晚饭我带人去传。”

青钺道:“也好,屋里不能没人伺候,如此便多谢你了。只是到了厨下,可莫要再与人吵起来。”

紫绶笑道:“我知道了,我又不是第一次去了,前番是我莽撞,今后再不会了。”说着便去后院叫来几个人,往厨下去了。

哪知一行人刚出院门不远,冷不防从路旁钻出一个人来,轻轻唤了紫绶一声。此时天已墨黑了,暗影里但见那人身形窈窕,娇小纤细,是个女子。

紫绶见状忙打发了随行的人,道:“你们先去厨下等着,我随后就到。”

待得随行的人都依命走远了,紫绶才又转头望向那暗影里的人,道:“你怎么来了?”

那女子往前踏出一步,朦胧的月色淡淡勾勒出一张娇俏婉丽的芙蓉秀面,正是兰沚。兰沚轻巧一笑,道:“我就知道你去厨下必定要走这条路,在这儿等你半天了。这几日一直不见你出来走动,都闷在正院里做什么呢?你那么顽皮,倒也呆得住?”

紫绶叹道:“呆不住又能怎么样呢?夫人这几日去将军府看望老夫人,怕我趁她不在惹是生非,因此让我无事不许出门,夫人的吩咐,我总不能不听。”

兰沚道:“你们夫人回来了?”

紫绶道:“可不么,今日午后刚回来。”

兰沚点点头,没继续打听,从背后拿出一方漆木食盒来,只见其中盛了三四样糕点,式样新巧,甜香袭人。

兰沚道:“厨下今日送了几样糕点来,我们夫人没胃口,就都赏了我们。我想着你最爱吃甜的,便拿来送给你吃。”

紫绶笑道:“多谢你想着我,只是现下只怕不大得空,我还得去传饭哩。”

兰沚道:“那你快去吧,我在此等你。”

谁知话音刚落,却见一个使女从远处过来,看见紫绶站在路边,便上前向她施礼。兰沚见状忙闪入了暗处,待得紫绶打发走了那使女,兰沚才又出来,抚了抚胸口道:“吓死我了,这里人多眼杂的,我若在此等你,被人瞧见了可怎么好?咱们俩虽然彼此投契,但毕竟各为其主,且二位夫人如今不大和睦,咱们也该避避嫌才是。”

紫绶转了转眼珠,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递给她,道:“这是我屋里的钥匙,你去我屋里等着吧。”

兰沚见她如此信重于己,心下感念,接过钥匙,却又有些犹豫:“你屋里没人,若是东西少了……”

紫绶脾气虽厉害,为人却直爽,与人相交便推心置腹,一笑道:“我屋里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便是一时少了,以你的为人,想来也与你全无干系,你放心便是。只是我们夫人院子里来往伺候的人不少,你可得小心些,别被人撞见才是。”

兰沚笑着答应道:“我知道,你放心。”紫绶这才走了。

待得从厨下传了饭回来,屋里仍由青钺伺候着,紫绶抽空回屋一看,只见兰沚正百无聊赖地坐着等她,面前的案几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副食盒。

紫绶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伸手去揭那食盒,笑道:“让你久等了。”

兰沚一手托着腮,一手拿了一支素银簪子,撩拨着案上一盏油灯的灯芯,笑道:“不要紧,伺候好你们夫人才是正经,我多久都能等的。”

紫绶从食盒里挑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又递给兰沚一块,兰沚笑着摆手道:“这些都是给你的,你自己吃吧,我们夫人屋里还有呢。”

紫绶见她坚辞不受,便将那点心放回食盒中,道:“兰沚姐姐,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兰沚微微一笑,一双桃花眼似是浸在水里的弯月:“咱们虽然跟着不同的夫人,但却性情相合,格外投契,我不对你好,又对谁好去呢?”

紫绶挪过一旁的冷茶喝了一口,瞪大了眼睛道:“姐姐与我投契,与袁氏屋里的袁朱和兰汐便不投契么?”

兰沚神色一黯,轻轻叹了口气道:“袁朱是自小便跟着我们夫人的,夫人待她自然亲近,兰汐是吴夫人从将军府派来的,身份地位也自然不同,只有我是个外人罢了。”

紫绶呷了口茶水,似是想起什么,伏在案上倾身凑近了她:“说来袁朱是袁氏从娘家带来的,兰汐、青钺与我都是从将军府来的,姐姐你却是什么来历?我听闻你从前好像是孝廉身边的人?”

兰沚失笑道:“孝廉身边一直有仲姜姐姐服侍,况且她手下还有四个侍女,哪里能轮得到我?我并不是本乡人,前月孙将军和周护军率兵攻打庐江郡,我是那时才随众一起迁来此地的,路上袁夫人和孝廉偶然见我孤身一人困苦无依,这才可怜我,让我跟在夫人身边伺候。”

紫绶听了若有所思,颌首道:“怪不得你对袁氏明里暗里颇为维护,原来却有这一层缘由在里头。”

兰沚幽幽一叹,道:“受人恩惠,自然要知恩思报,况且她为主我为仆,更要忠心才是,我只是尽我的本分罢了。”

紫绶听她言辞虽谦谨,语气却有些无奈,又抬眸一看,见她眉心微蹙,面上凝了淡淡的愁色,便问:“我怎么看你倒像不大情愿似的。”

兰沚微微一惊,忙收敛了神色,勉强笑道:“怎么会?咱们为奴为婢的,自然是忠心最为紧要,便就是不情愿,主上吩咐的事,也不能不做。你们夫人性情一向和善不争,又年轻不经事,你可得处处护着她些。”

紫绶心思转得快,早已听出弦外之音,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袁氏逼你做什么不情愿的事了?”说着心里一动,又急急地逼问道:“她是不是逼着你替她害我们夫人了?”

兰沚唬得涨红了一张秀面,摆手道:“我可没这么说,你也不要胡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亦不能无,无论怎样,时时提防着些总是没错。”

她虽连声否认,但紫绶如何不明白,心中已然认定,面上便也跟着阴沉了几分,冷笑道:“我打一开始便觉得袁氏绝非善类,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兰沚怯怯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赔笑道:“我是见你们夫人宽和可亲,才提醒你一句罢了,你也不要多想。”说着见紫绶兀自衔恨不已,便敲了敲桌案,让她回神,道:“快吃吧,我们夫人最近是越来越忙了,每日都有好些事吩咐,连带着我们这些下人也不能清闲,今后我只怕是不能常来看你了。”

紫绶听她提起袁夫人便回了神,追问道:“她有什么可忙的?怕不是忙着勾引孝廉吧?”鄙夷地撇了撇嘴。

兰沚苦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夫人是忙正经事哩。过几日便是冬节了,听说孙将军吩咐下来,让咱们孝廉在府中办个家宴,将吴四姓的贵胄子弟和孙氏麾下的几位重臣都请来坐坐,孝廉因此让我们夫人在后院里再设一席招待女眷。”

紫绶不听则已,听了这话,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将眼睛越瞪越大。兰沚见她满面不可置信的神色,一愣道:“怎么,这事你不知道?”

紫绶又惊又气,倒竖了一双细眉道:“何止是我不知道,只怕连我们夫人都被蒙在鼓里哩。”

兰沚似也有些不敢相信,想了想才恍然:“是了,这几日你们夫人去了将军府,你无事又不出院门,因此才不知道外头的事。”

紫绶早已听不进她说些什么了,一张脸涨得通红,气道:“真是要反了天了!主持家宴这么大的事,况且还有重臣出席,难道不该由我们夫人做主么?我们夫人才是孝廉明媒正娶的正室,是这府里的主子,她袁裳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贱妾,何德何能竟承当如此重任?她也配!定是她趁我们夫人这几日出门,不知使了什么龌龊手段魅惑了孝廉,好借此折我们夫人的脸面!”

紫绶的性情本就躁急,一番话更是越说越气,几乎没从桌案后站起来。兰沚见状忙安抚她道:“你且噤声些吧,小心给人听见。你们夫人一向爱清静,家宴人多嘈杂,只怕孝廉让她主持,她心中还未必情愿哩。你们夫人就该是清闲享福的命,我们夫人替她办了这桩劳神费力的差事,也不算太过逾越。我们夫人虽是侧室,但从前好歹家世显赫,她父亲袁术曾自立称帝,后来虽兵败了,但只当过几天皇帝那也是皇帝。以我们夫人的出身,应付那些臣属的家眷已足够给她们面子了,又何需你们夫人亲自出面?”

紫绶听了却是气上加气,道:“旁人糊涂倒也罢了,你一向伶俐聪慧,怎么也糊涂了?这岂是出面不出面的事?袁氏主持家宴,是夺了我们夫人的权!给外人看着,还以为我们夫人是侧室,袁裳才是正室哩!”

兰沚被她一番话抢白得有些讪讪,低声道:“我出身低微,没见过大世面,哪里知道什么权不权的?我们夫人倒是出身世家,她父亲袁术曾经大权在握,她自小耳濡目染,对此看重些也是情理之中的,想来也怪不得她。”

紫绶冷笑道:“怎么?袁术反了许都的那位自己做了皇帝,她袁裳便也有样学样,想反了我们夫人当正室么?她做梦!袁术不自量力,贻笑天下,她袁裳也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此番就算我们夫人不屑与她一般见识,我也要替夫人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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