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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这个数字,有人喜欢,有人厌恶,有时是荣耀,有时是枷锁。
齐逍很讨厌“二”。
在家里时,他是二公子,却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府上人人称赞大公子知书达理,三娘子娇俏灵动,提到二公子时却总是要迟疑半晌,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他是那样的平庸,没有大哥的聪慧,没有小妹的张扬,仿佛一颗灰扑扑的石头,铺在路上毫不起眼。
当测灵根时使者说他有天赋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之后便是狂喜,原来他也可以是优秀而突出的那一个,胜过了他的大哥。
他和同胞妹妹踏入山门,被当时的无崖峰峰主无营真人选中。
“竟是对双生子,我今年恰好想收两个徒弟,你们便入我门下吧。”
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到无崖峰,然后看到了等待他们的大师兄。
原来他又是第二个。
年少的施明理皱眉看着自己的师弟师妹,对师父说:“您就选了他们两个?一个唯唯诺诺,一个叽叽喳喳。”
面对光鲜亮丽的少年,齐逍把头埋得更深,齐遥却叉着腰回嘴:“谁唯唯诺诺?谁叽叽喳喳?我只看到一只狗被人闯入地盘,无助地狂吠。”
云虚舟笑吟吟道:“看来你们师兄妹几个很快就能熟络起来,不过说话也要注意分寸啊哈哈。”
齐逍:您哪里看出来熟络了?
他无奈地发现,自己这个师父也是个心大的,和那万事不管的父亲有几分相似,颇有“不痴不聋,不做家翁”的家长风范。
作为未来的掌门,云虚舟的几个徒弟自然也成为了太初派不少人的关注对象。施明理聪慧好学,入门六十年已经筑基大圆满,马上就要结丹,齐遥活泼热情,很快和全峰除大师兄以外的人打好了关系,声名远扬。
只有齐逍,依旧不起眼,人们提起云虚舟的二弟子,要想上半天,才一拍脑门:啊,齐遥的亲哥哥,那个闷葫芦。
他修炼速度缓慢,一个术法要学很多遍才能稍稍掌握,怕师父嫌他愚笨,总是当面表示自己听懂了,背后一次次练习,妹妹有时会指导他,但大多数时间忙着满山跑,没有耐心重复枯燥的术法。
在他怎么也施展不出心驰术,急得满头大汗,又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大师兄突然出现了。
“既然不会,就让师父多教几遍,每次都装懂糊弄过去,这样下去你迟早落后得越来越多。”施明理毫不客气道。
他看着他趾高气昂的表情,心中有些不忿:他们这些天之骄子怎么能明白他这种庸才的处境?
“我若是你,必不会管别人如何评价我,他们的称颂未必出自真心实意,贬损也不过为了满足自己的阴暗私欲。活成自己的样子才是最重要的。”
他愣愣地看着大师兄,心里突然闪过妹妹的话。
初到无崖峰时,妹妹因为大师兄的一句嘲讽,对他很是不满,经常和他作对,结果没多久突然开始躲着他。
“大师兄这个人太可怕了,我总觉得他能看透别人心里的想法,说的话字字戳人肺管子。”
他现在也感觉自己是在被人戳肺管子。
“行了,别瞎琢磨了。你在练习心驰术?心驰术的要义在于忘我,将自己的身体想象成一阵风,一片叶,与天地同频。”施明理的声音放缓,听上去温和不少。
他试着按他所说去做,还真摸到了关窍,感受到周遭气流的涌动,他也跟着移动。
再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不过离方才所站之处几十丈,还能遥遥看见大师兄,顿时有些窘迫。
心驰术是高阶的移动术法,然而在他的使用下,连低阶的风驰术都不如。
果然,大师兄只是施展风驰术,便在转瞬间掠到了他面前。
他垂头丧气,对方却并未出言嘲讽,只是更耐心地和他讲了一些需要注意的细节。
在大师兄的帮助下,他的术法基础总算不再差到离谱,自信心稍稍得到了一些提升。
大师兄成婴时,师父赠他道号“谨言”,自此以后大师兄竟然真的开始谨言慎行。
没过多久,师父迎来了他的宝贝女儿,云岚。这是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见到她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她,云虚舟更是视若珍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
齐逍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常常羡慕她。
她和自己一般,于修行一途没有什么天赋,修炼速度慢,学术法也慢。但她从不会担心被人嫌弃,不会便大大方方地说不会,有无数人愿意帮助她。
然而这样一个千娇万宠中长大的小姑娘,却偏偏爱上了对她若即若离的冷漠男人,最后落得个郁郁而终。
他觉得无比荒谬,却又可悲。
是不是如他们这样的庸常之人,拥有太多反而会福泽过盛,有损寿数?
云岚的死改变了许多人,师父很久没有再笑,大师兄更加稳重,妹妹似是看透了情如何伤人,开始游戏人间。
很快是新一届收徒大会,师父本不欲再收徒,却在看到一个女孩时动了惜才之心,将她收入门中,作为关门弟子。
那是他们的小师妹,沈青芒。
师父还沉浸在失女之痛中,小师妹几乎是由大师兄带大,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小师妹修炼速度如此逆天,三月筑基,三年金丹,十年便修成元婴,比他更早拥有了道号。
琼琚,这是一块美玉。
所有人在她的光辉下都如同瓦砾,黯然失色。
无为峰同样出现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安雁乡,也在宗门大比之前成婴。为了映衬这些天才的辉煌,他的名字终于被反复提起。
“十年元婴是什么概念?掌门的二弟子,就是齐遥的亲哥哥,入门几百年还没到元婴。”
“安雁乡宗门大比中肯定会夺魁的吧?”
“夺魁未必,沈青芒成婴比他早多了,没准战力也会更强。不过无崖峰其他人嘛,特别是掌门那个废物二弟子,肯定不是雁乡师弟的对手。”
他被一次次钉在耻辱柱上,那些修为胜过他的自有充分理由嘲讽他,修为不如他的,也总借着沈青芒或者安雁乡打压他,好像这样就能显得自己很强。他越来越害怕人多的场合,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笑话。
而他那个光彩夺目的小师妹,也并不会顾忌他的感受。她心中似乎只有修炼,对旁人的感情皆是淡淡,让他时常不安,太过多情与太过无情,都是短寿之相,他失去过一个师妹,不想再看到悲剧发生。
某次沈青芒看到他练习术法,直接开口指出他犯了很多低级错误。
许是长久以来积压的负面情绪无处发泄,他忍不住出口嘲讽对方,就像大师兄少年时候一样。
小师妹露出了明显的惊讶表情,似乎从来没有人同她这样说过话。
不过她从来不甘落于下风,很快反驳回去。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半天,齐逍突然觉得痛快。
哪怕对方最后撂下一句“无聊”就走了,他也感觉到发自内心的轻松。
没几日,无崖峰就传出了他和沈青芒吵架的消息,大家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人也是有脾气的,连琼琚真人都敢骂,如果和他硬碰硬,恐怕落不到好。
围绕他的冷言冷语一下子就少了很多,齐逍乐得清净,终于发现一味忍让只会伤己,只有装上尖刺,才会保护自己。
他开始变得心直口快,甚至有些牙尖嘴利。堵在他心口的大石崩碎,他终于突破瓶颈,到达了元婴期。
“阿逍啊……”师父轻抚着他的头。“你这孩子,总是心思太重,旁人说什么,你便听什么,也不辨别好坏真伪,全都记在心里。为师赠你道号‘谨听’,望你日后能摆脱流言纷扰,多听己心,你的声音,比一切外界之音都重要。”
他那时似懂非懂,却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正确的方法。
后来小师妹闭关,妹妹云游四方,大师兄整日埋在书堆里,他便也闭门不出,再听不到闲言碎语,落得清净。
小师妹再出关之时,也到了收徒的时候,她变化很大,往日眼中只有自己,如今却关注许多人。
他为她的变化感到欣喜,小师妹终于开始像个人了。
然而听到师父直接把空置的峰主之位传给她时,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小师妹的性情纵然有些变化,但也不够圆滑,怕是不一定坐得稳这峰主之位。
更何况……
当晚,他做了个噩梦,梦见她坠入深渊,魂飞魄散。
醒来后他心有戚戚,决定阻止她任峰主。恰好不过几日,他新收的徒弟和她的徒弟起了争执,他干脆以此做赌,想让她让出峰主之位。
她那几个徒弟在他看来并无威胁,一个病恹恹,一个娇滴滴,一个木愣愣。他还记得小师妹当年指点他术法,说的话他半个字听不懂,这种天才从来不明白普通人该如何学习,她怕是根本不适合当师尊。
他心中突然涌起了希望。
自己不如小师妹,但自己的徒弟若是胜过了小师妹的徒弟,那么多年以后他的徒弟必定不会再被钉在耻辱柱上,重复他的命运。
他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然而怀宁如同当年的他,也是个庸常之人,哪怕再努力,也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他有些急切,对怀宁多有责备。
那时他并未意识到,这种责难看似是对怀宁不满,实际上是对自己不满。
他始终厌恶那个庸常的自己。
直到后来,怀宁被他逼到崩溃,竟然要退出门派,他又惊又怒,问他有什么可委屈的,然而那孩子却问出了一句“到底是我委屈还是师父委屈?”
而小师妹也问他,是不是嫉妒她。
被人戳脊梁骨的那一刻,他心里的高墙筑起,开始用尖刻的话语回击,说着说着,却真情流露。
他那藏在恶语下的关心,终究是被自己摊开。
那天吵过架之后,他找到怀宁,和他认真交谈。
“师父,对不起。我不该说您没用。”怀宁战战兢兢地和他道歉。
他张了张嘴,也吐出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该逼迫你,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你。是我太在乎别人的言论,而你比我看得开。”
怀宁有些意外,半晌说:“我知道师父是为了我好,只是用错了方法。”
“不知道小师妹是怎么教的,连阿牛那种看起来很普通之人,进步都如此之大。”他冷静下来,决定放下顾虑去和沈青芒取经。
他带着徒弟去听她的课,发现沈青芒的教学方式有了很大变化,她能把枯燥的知识讲得生动形象,把复杂的知识讲得通俗易懂。她不会怨徒弟平庸,而是耐心地根据他们的情况调整自己授课的方式。
小师妹已经长大了,只有他还在原地踏步。
在那以后,他终于开始尝试与自己和解。
庸常并不是罪过,因为庸常而自卑才是罪过。
谨听,谨听,别管闲言碎语,去听自己的心。
只有自己内心的声音,才是坚定有力的。
“既然师父已经放下了,为什么还要教我们啊?阿娘说你是看我们天资聪颖,才收我们为徒的。”
夭夭和仓庚缠着齐逍讲他以前的故事,他便把过去都讲给他们听,而喜欢问问题的夭夭问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阿娘是如何得知……不,你阿娘还说什么了?”
“阿娘说,让我们出门在外多宣扬宣扬自己是谨听真人的徒弟,好好给你长长脸。”
“嗤……”齐逍面露不屑。“我用你们来长脸?”
“那以后别人问起我们的术法是谁教的,我们就说是施爷爷教的了。”仓庚说。
“你小子,我这些天都白教你们了是吧?”
“明明是师父先嫌弃我们的。”
他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发髻。“好了好了,我确实是喜欢你们天资聪颖,想教出最厉害的徒弟,不过不是为了给我自己脸上贴金。你们出去说什么都是你们的自由。”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他目光有些悠远。“为了定心。”
也许他注定一世庸常,可他并非一无是处。他学过的知识,哪怕再贫瘠,也可以给新萌发的幼苗提供一份养料。
庸常之人,亦可教授天之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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