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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咏兮见了,将脸一掉,气鼓鼓地道:“是不是连你也要笑话我?”
宋玉芳忙止住笑,赔罪道:“哪里是笑话,只是……你的脸实在生得圆,一剃头吧,真像个大西瓜,可爱得紧呢。”
傅太太看见她们闹,也就跟着一笑,站起身来说着:“你俩慢慢吃吧,我约了几位太太打牌。”又对宋玉芳客气了几句,“明儿还要考一天,考完了还是回伯母这里吃饭。我给你们买了两张票,吃过晚饭去广德楼听戏,听完你也正好回家不是。”说罢,不等宋玉芳开口推辞,便赶着赴牌局去了。
傅咏兮举着一只大鸡腿,噗嗤一笑:“好了好了,你就别想着辞了。买都买了,难道白白浪费吗?”
再说下去,也是却之不恭。宋玉芳只得道了一声谢,继续低头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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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日,考完了全部科目的两人松下一股劲儿来,回到傅咏兮的卧室里,四仰八叉地横在了中式罗汉床上。
宋玉芳觉得背上硌到了什么,半坐起来,伸手摸到了一本书。她随意地翻了两页之后,才对傅咏兮道:“你家里居然有《女界钟》,连咱们学校的图书馆都没有呢。能借我回去看两天吗?”
原本闭着眼睛养神的傅咏兮,听了此一句,急得赶紧跳起来,一把抢回了那本书,扯着嗓门大嚷“不借”,说什么也不肯给了。
倒不是她为人小气,这书自出版以来就一直脱销,加之zheng府里的守旧派又不主张此书号召全体妇女起来革命的思潮,如今在市面上,已经很难觅到了。就是傅咏兮手上这一本,还是从日本辗转购得的,实在是稀罕之物。自从有了这本书,傅咏兮简直把一整个书柜都抛弃了,日日夜夜只捧着这一本。
抢回了宝贝还不放心,傅咏兮又怕宋玉芳不死心,赶紧提议先去大栅栏逛一圈,再去听戏。
宋玉芳对于玩乐向来无可无不可,也就答应了。
两人说这话,傅咏兮站到了穿衣镜前,将帽子带上,心里不免微微地一叹。
女子剪了短发,是否就能与男子同工,这一点还有待日后验证。但这次的剃光头事件,倒是让傅咏兮生出一个不为人所熟知的体会。
所谓三千烦恼丝,或者不只是个累赘。至少在春寒未散的傍晚,头发是后脑勺一个很好的护具,不至于风一吹就一直凉到心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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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戏园子,早来的客人已经分男女坐了,这是听戏的规矩。
宋玉芳很自然地预备上楼去,有个跑堂的过来问她:“姑娘,您就一位吗?”
“我们俩……”宋玉芳正欲指一指同伴,回头却瞧见傅咏兮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一楼正中间的桌子边。
“姑娘,女座在楼上。”广德楼的伙计陪着笑,站在一边向她解释。
宋玉芳脸色一凝,心道怕是要出事,赶紧追过去。半路就听见傅咏兮高声冷问道:“怎么,难道桌椅也分雌雄的吗?”
伙计尴尬地搔了搔头:“这个……倒是不分的。不过,您拿着坤票自然得坐坤座咯。”
傅咏兮望着跑过来的宋玉芳一挑眉,意思是叫她看着底下的好戏。然后双臂一抱,脚尖点着地,故意嚷起来:“是啊,既然不分,我们为什么坐不得楼下的位子?”
听到这儿,伙计就有些明白了。
傅咏兮并不是在戏楼里闹男女平等的头一位,更不是独一份,早先也有人闹过男女同坐的。可是这种文明话放在广场上说,那叫进步者;放在府院里说,那叫革命者;可放在生意场上说,那叫砸场。
“没这说法呀……”伙计站直了身子,扯着肩上的白毛巾揩了一把额头的汗,右手没好气地往门口的方向一摆,“咱们这儿看戏的男女都是楼上楼下分坐的。您要是爱坐一楼,倒也有地儿,附近还有几处戏楼是中间拉了幔子分坐的。您到别家去听戏,不就能坐在一楼了嘛。”
傅咏兮气鼓鼓地一跺脚,噘着嘴喊道:“我就是不想分坐!”
宋玉芳站定了一瞧,四周稀稀拉拉的客人,这会子都围上来了。她赶紧拉住傅咏兮,低声劝道:“算了,你就当是入乡随俗吧。人家不过一个小伙计,说话也不顶用,难为他做什么呢?”
“是啊,还是这位姑娘说话在理。”伙计也拉长了尾音,回敬着傅咏兮,“您甭在这儿跟我扯什么高调,我虽然是个跑堂的,可是迎来送往的大老爷们,随便哪个都不是一般人。他们站在大喇叭前振臂高呼的那一套,我都听得会背了。”接着,身子一转,就冲左后方的桌子指了一指,“实话告诉您,就是前几天,有位姓李的议员在这张桌子上笼络关系,要带头谈什么女子从政。姑娘要是好奇长官的批复,我都记在这儿呢,您听是不听呐?”说罢,得意地将手点着脑袋一晃,就笑了起来。
周围的看客也跟着哄笑了一场,陆陆续续归了座。
宋玉芳怕惹出乱子,忙凑在傅咏兮肩上,用气声道:“我同你说,有些话虽然不对,却是事实。这念过书的尚且还不是人人都知道进步呢,没念过多少书的就更是如此了。你要觉得说出来痛快,我倒不想拦着你。只是你图一时的口舌之快,再要把压下去的舆论风波掀出来,那不是白白牺牲了自己吗?往后要缺了你这样一位干将,我真不知道咱们女子的出路究竟在哪了。”
这话虽是有些抬举,却也未必不真。能念到高中毕业的女子,别说全国了,就是在首善之区也不能说遍地都是。
傅咏兮感觉肩上担子很重,为了成就一腔抱负,似乎必有一番曲折要承受,眼前的嘲讽便是如此。她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决定暂时咽下这口气,红着脸默不作声地预备败退到二楼上去。
刚走了没几步,不甘心的情绪又占据了上风,使她调转身子,跑过去拦住那伙计,将帽子一摘,咬牙对他说道:“你千万记住我了,总有一天我要跟这里的男客坐在一起瞧戏!”
发现人又跑了的宋玉芳,挨着楼梯拼命招手喊道:“密斯傅,别耽搁了,要开锣了。”
那个伙计则张大了嘴,愣在当地好半天。
回过神来时,傅咏兮早就在二楼坐下了。
他在脑海中回味着那个锃光瓦亮的光头,溜着眼睛往楼上找了一找人,便坏笑着拉住另一个瘦瘦高高的伙计。两人躲去了角落里,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新来的,哥给你个有意思的差事,瞧着楼上那位穿粉色西装,戴粉色帽子的姑娘——”说时,还故做神秘地将手往嘴边一遮,“她是个光头!”
瘦高个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再三说着“可别拿话哄人”,手上却早已提起了水铫子,脚也跟着抬了起来,噔噔噔地上楼瞧热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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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台上演的都是些热闹戏,锣鼓声再混杂着喝彩声、鼓掌声,吵得耳鼓都快震穿了。
散戏的时候,傅咏兮捶着后脖子说道:“下回咱还是去看文明戏吧。就烦这些老爷少爷动不动就往台上撒钱,要不然就是为了捧人,扯着嗓门瞎叫好。我猜,坐得稍远些,根本就不是在听戏了,纯粹听吆喝呢。”
宋玉芳随意答应了一声,看着她上了汽车,互相道了别,这才拖着步子回家去了。
进了家门一瞧,院子里黑洞洞的,一直要走到最里边的卧室,才有一盏快燃尽的煤油灯虚弱地亮着一丝光。
炕上的小男孩枕在宋太太腿上,已经睡得很熟了。
宋玉芳放了书包,走过去摸了摸弟弟粉扑扑的小脸蛋,嘴角抿了一个微笑。她的目光往上一带,发现宋太太穿着一件过年时新做的水红色大襟立领镶边马甲,脸上略带几分愁容,与这身喜庆的打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心里一想,便猜着个大概。就沉声问了一句:“家里的米还够吃几天?”
虽然宋玉芳去考了中行,但是考不考得上还成个问题,即便考上了,这阅卷的一个月里却是不会有半分进项的。
前几天,宋玉芳的父亲宋子铭,托学校的教员捎回来一封信。宋太太是个不识字的旧式妇女,每回来信都是宋玉芳念给她听的。
信上很委婉地提到,宋家老太太包氏的小儿子,也就是宋子铭的三弟为人很不错,或许可以找他救救急。
宋太太今天穿成这样,想必就是去西城的宋家老宅求接济去了。
“够几个月的。”宋太太说着,揉了揉额角,冷笑了一声。
看来,今天没有白费工夫,至多不过是宋太太又被婆婆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
说起身世来,其实宋玉芳也算个小家碧玉了。祖上经商,虽然算不上富可敌国,家财万贯倒也不是夸张之词。本来也是一家四口住在大宅子里吃大锅饭的,可是宋老太爷的离世让一切发生了变化。
包氏是在旗的,在老时年间还有几分体面,因此就养成了她爱拿着腔调的脾气。因宋玉芳的父亲宋子铭是庶出,一向不得包氏欢心,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把家给分了。只有包氏和她的两房亲儿子,仍在大木仓胡同的那所宅院里住着。
朝代更迭,到了民国时候,旧日风光虽然已经不再了,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的日子仍旧比一般人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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