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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剑, 何韵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脚尖, 原本因为江暖的追赶而不断起伏烦躁的心绪正在下沉, 渐渐回归平静, 这份平静又逐渐被她拉成一整条线, 当她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 她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
江暖闭上眼睛, 脑海中是何韵之前击中自己的每一剑,她迈开的步伐,她前进后撤转换的速度, 她挥劈的角度,像是一帧一帧的画面,何韵身体的形态被勾勒成完整的整体。
江暖抬起脚尖又压了下去, 她就快要上岸了, 她不会再让自己跌落下去!
何韵极速而来,剑尖迅速晃动着, 在那无比短暂的瞬间江暖却在脑海中勾画出它的趋势, 提剑挡下了何韵并不真实的进攻, 却在瞬息间一个跃步刺向何韵!
简明直起了背脊, 庄云的眼睛也睁大了, 他们看见何韵向上挡开江暖的剑, 下压的劈甩势不可挡。
江暖即将被击中,但是何韵的灯却亮了。
“是……是江暖击中了何韵?怎么办到的?”庄云愣住了。
简明侧过身,向旁边的观众借了DV, 调慢了播放的速度。
原来, 当江暖被何韵反击之前,她就已经感觉到了自己这一剑的距离不够给何韵留下了余地,又或者这个余地根本就是她有意为之,她直接顺着何韵压剑还击,而且脚下步伐向前的趋势和出手的速度让观看慢动作回放的简明和庄云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江暖和何韵互相看着彼此,都在回忆着当时发生了什么。
何韵看见裁判示意江暖得分,她不断地在脑海中分解着那一刻江暖的动作,迅捷毫不犹豫,向死而生。
而对于江暖而言,她击中何韵的那一剑……哪怕现在看来,她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办到。
她只知道那一刻,就像有一股力量,从脑海之中疯狂地冲进她的血管瞬间就要从指尖迸裂而出,带动她的腿,她的腰,她的手腕,劈压下去,斩断了一切。
低下头,江暖意识到……那是陆然将她从水底托上去的感觉。
他利用水的浮力将她抬上自己的肩膀,扣住她的腰用力将她往上托,她上去了,但是他摔下去了。
“你赢了。最后一剑,我心服口服。”何韵走到了她的面前。
江暖和她握手,何韵笑了笑:“不要被乔毓凌掌控,不要被她压倒,不要惧怕她,最重要最好别输给她。不然,我会不甘心输给你。”
说完,何韵转过身去,将自己的长发解开,潇洒地走向自己的教练。
江暖还站在原地,直到江怀走过来,拉着她的手离开。
父亲的手心都是汗,手指在颤抖,而且颤得很厉害。
“你进决赛了,小暖……你进决赛了……”
江暖的脑子里懵懵的,还在想着自己那最后一剑。
“啊?我进决赛了?”江暖一抬头,就看见张主任还有聂老师他们极度兴奋地晃着横幅。
好像她拿下了奥运会冠军一样。
但是对于父亲来说,对于所有关心她在乎她的人来说,哪怕最微小的进步也是极大的荣耀。
此时的何韵一直保持着风度,微笑着接受队友的安慰,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庄云,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DV。
她扯起嘴角,无奈地一笑。
回到更衣室里,何韵坐在长椅上,低着头。
每当她走上赛场面对对手,对手袭来的每一剑,她都会有一种预感。
那一剑她预感自己会赢,她真的有这种预感,但是江暖却把这样必胜的趋势在瞬息间摧毁了。
“你不会是在哭鼻子吧。”乔毓凌的声音响起。
“你赢了小太阳了?”何韵抬起头来。
“嗯,赢得挺费劲的——15比13。你呢?”乔毓凌在何韵的身边坐下。
“你来到这里,就说明应该有人告诉你我的比赛结果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一遍呢?”
“因为你自己说出来的,和别人告诉我的肯定不一样。”
“毓凌,你有没有看过一部恐怖片,叫《曲面》?”何韵侧过脸看向她。
“我不看恐怖片,因为走上了赛场,我就是要让对手因我而恐惧。”乔毓凌的声音平静却有一种笃定的力度。
“一个女人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曲面上,头顶是湛蓝天空,脚下是充满尖叫的深渊。她想要挣扎,但是只能不断从曲面上下滑。那个曲面的角度,没有正常人能够爬上去,但是那个女人却在苦苦挣扎。”
“何韵,说简单一点,这和今天的比赛有什么关系么?”
“我以为我已经把她推到那个曲面上了,但是我转身的那一刻,她爬上来,把我扯下去了。”
何韵撑着下巴,看着乔毓凌。
“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了。”乔毓凌唇上那丝浅笑逐渐隐没。
何韵换好了衣服,走出来,站在观众退离的地方,等待着庄云。
当庄云和她碰面的时候,说了一句:“今天你打得很好,甚至比去年决赛还要好。”
“但是我输了。根据我们打的赌,我不能要求你做我男朋友了。”
何韵虽然脸上笑着,但是眼睛已经红了。
庄云的手伸过来,轻轻在她的头顶揉了一下。
“那也可以反过来你做我的女朋友,如果你考得上海川的话。”
庄云走了,何韵侧过脸,睁大了眼睛似乎完全不敢相信庄云说了什么。
此时的江暖,来不及换衣服,就兴奋地奔向陆然比赛的剑道。
他刚刚和对手分出胜负,把护面和佩剑摁给穆生,一回头江暖就撞进了他的怀里。
“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何韵!”
陆然微微怔了一下。
他抬起手,却没抱住江暖,直到江暖的双手越勒越用力,陆然放下了胳膊,紧紧抱住了她。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除了越收越紧的臂弯。
就是这样的力量,在冰冷的足以让人抽筋彻骨的水里,把她托上去了。
江暖听着陆然的呼吸,还有他胸膛的起伏,那是比赢更加真的感受。
几秒之后,江暖用力拍着陆然的后背,但是陆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直到江暖直接上脚踩陆然的脚背,身后的穆生忍不住喊出来:“陆然!你要勒死小暖么!她脸都涨红了!”
陆然这才松开手,江暖大力呼吸了起来,瞪圆了眼睛看着对方,良久才开口说:“你是又莫名其妙生什么气啦?”
陆然的手伸过来,在江暖的额头上戳了一下:“因为高兴。”
“那当然,我赢了何韵啊!那可是何韵!”
“我是说,你来到我的身边,我很高兴。”
“好了好了,秀恩爱去别的地方,被摄像机拍下来小心全国直播!”穆生忍不住提醒。
江暖赶紧拉着陆然就走了。
“别太得意,既然进了决赛,你的对手就是乔毓凌了。她总有让对手怀疑人生的本事。”
江暖原本喜笑颜开的表情也随之沉冷了下来。
“那我会坚定我自己的人生。”
中午,江怀出钱,江暖做东,请前来给自己加油的同学和老师们吃饭。
很少称赞学生的张主任都说自己刷新了对江暖的了解,展现了他们南市师大附中的精锐之气。
江暖忍不住乐了:“张主任,你怎么鼓励学生也像是演讲稿啊!”
张主任挥了挥手,难得地没和江暖计较。
吃饱喝足之后,江暖回到了酒店,在房间里抱着DV研究起了今天早上乔毓凌和张锦阳的比赛。
乔毓凌的沉稳大气和出其不意让江暖喘不上气。正是因为乔毓凌的强大,张锦阳表现得比和自己那场比赛要更加坚决。
乔毓凌的剑一旦出击,就带着一种冰冷至极的锐利和不封喉不收鞘的气势。她是赛场上手握生杀大权的王者。张锦阳试图挑战她,却最终没能讲她拉下王座。
江暖呼出一口气来,每一个镜头都慢动作回放,张锦阳的抵抗和反击,她的距离感、她的时机、她进攻的角度到底是怎样看似微毫的差距让她败给了乔毓凌。
越是分析,江暖的心里就越是没底。
看得眼睛累了,都快睁不开了,眼睛都要流泪了却还是忍不住一直看。
这时候手机响了,江暖一看是陆然的名字。
“我们陪你练练,出来吧。”
陆然用的不是“我”,而是“我们”。
江暖一打开门,就看见了陆然和简明穿着运动衣站在门口等她。
“就一个下午,我们也只能陪你找找感觉。”简明微笑着说。
感觉自己就像是开了外挂一样。
每当心里充满迷茫和不确定的时候,总有人会来帮助她。
简明走在前面,陆然走在后面,江暖忍不住拽了一下陆然的袖子,压低了声音说:“是简明叫上你的吗?”
陆然停下了脚步,看着江暖:“是我叫的简明。”
“这怎么可能?”江暖心想每次自己和简明多说两句话,陆然的眉头就快皱成马里亚纳海沟啊!
“怎么不可能?最了解乔毓凌的,就是简明了。”陆然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是很认真的。
他虽然固执,但从来都不自私。
“时间很紧,我不可能一边帮你分析乔毓凌的技术特点,一边陪你适应。在这之前,你没有和乔毓凌交手过,而我能做的,就是帮你适应乔毓凌的速度。”
是的,她的速度太快,快到和她的对决只剩下本能。
简明站在她的对面,他一剑袭来时,江暖才刚准备抬手,已经被击中了。
空气里弥漫着肃杀之气,这就像是江暖在DV里看着乔毓凌出剑时候的感觉。
仿佛没有人类的情感,只有自己的目标。
“再来。”简明的声音沉了下去,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温和。
江暖再次摆出准备的姿势,告诉自己反应要快起来,但是当简明以同样的角度甚至于同样的步伐击中她的时候,她仍旧没来得及反抗。
“再来。”
没有任何安慰,没有任何点评,简明转过身摆出了备战的姿势,江暖咬紧牙槽。
第三剑,还是同样的步幅,同样的角度,江暖迅速起剑防守,才刚触剑,立刻就被简明还击。
胸口被刺中的力度感,让江暖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她亲眼见过陆然和简明的对抗,她心里很清楚简明的速度,可是当他完全将这种速度展现出来的时候,江暖觉得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很无助,仿佛怎么努力,一个孩子都不可能赢过大人。
就像是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怀疑,简明的剑尖向上抬了抬:“我是简明,不是你决赛的对手。你连被我压制都承受不起,当乔毓凌单方面压制你的时候,你还能有逆袭的机会么?”
江暖忽然醒过神来。
简明现在是在为她做好心理准备。
也许从一开始就会像何韵压制她一样,甚至那种比分差距和无力感会更严重。
“继续,还是要我手下留情?”简明侧了侧脸。
“继续。”
江暖转动了一下手腕,两人的剑尖相对,简明还是像之前一样迅速出手。
这和乔毓凌的风格特别相似,没有多余的试探,无论进攻还是防守都利落到像是要将世界一分为二。
沉稳、速度和精准,就是乔毓凌的代名词。
江暖的剑被简明压了下去,当她试图转动手腕沿着简明的剑来还击,对方却骤然离开接着迅速有一个下压,她的神经紧绷正要反击简明的剑已经先一步甩了过来,她向后仰去,但是被击中肩膀的力度感清晰得不得了。
简明又退了回去,江暖喘着气,她没想过才这么几剑而已,自己竟然会这么累。
简明没有急着继续下去,而是看向坐在旁边的陆然。
“陆然,你和对阵的时候,会想要怎么应对我吗?”
“不会。脑海中的模拟是赛前的事情。当站在你的对面,脑袋里什么都不会想。”陆然回答。
“所以江暖,你的技术、你擅长的步伐、你对节奏的控制、对距离的感知都是在此时此刻之前已经形成的。你不可能改变它了,也不可能短时间提升它。但是,你应对乔毓凌的心态是可以改变的。让自己对她的速度不畏惧,对她的逼近不回避,对她后撤时候的追击不犹豫,你就有胜利的希望。”
简明的剑尖指向江暖。
是的,看DV的时候,因为感知到了乔毓凌的速度和果断,自己变得怯懦了。
而赛场上,乔毓凌的速度必然会比在DV里看到的更快更有压迫感。
她必须要承受它,甚至于超越它。
简明又是同样角度的一剑,但哪怕开局相似,像是简明这样的高手他也能根据江暖的反应来作出随心所欲的进攻或者防守。
她的防守还击就在转瞬,仿佛下定了那个决心之后,她快到让自己都惊讶,挥出去的那一剑点在简明的胸侧,她自己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种状态,就像是战胜何韵的最后一剑。
“很好,就是这样。记住这种状态,保持这种状态。”
简明原本冰冷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温度。
从三点到五点,两人之间的交锋没有停止过。
江暖被简明带进了一种状态里,内心平静,而平静的深渊之下有什么在期待着,跃动着,蓄势待发。
“很好。就到这里吧。记住这种感觉。”简明轻轻拍了拍江暖的脑袋。
江暖仰起脸来,很认真地对简明说了声:“谢谢。”
“明天比赛的时候,我也会看着你。”
简明摘下他的护面,之前那像是不把江暖推下深渊就不罢手的气势没有了,他清浅地笑着,还是她的大哥哥。
“走吧,回去了。”陆然站起身来。
夕阳西下,橙色的光线铺满大街小巷。
路边的行人,还有树荫都笼罩在同样的光晕里。
江暖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窗外,大概是因为她难得沉默,陆然反而先开口了。
“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要是输了,会不会哭鼻子?”她的手指轻轻敲在玻璃上,“对战乔毓凌,我一定会用尽全力。越是尽全力却无法取胜,就越是会难过吧?”
“我还记得你爸爸说过的话。”
“什么?”
“人生并非赛场,切莫贪胜。其实我觉得,在赛场上,也不可贪胜。”
“如果对胜利没有执着,怎么不顾一切呢?”
“我记得自己对你说过,我本来对击剑已经很厌烦,一点热爱都没有。”
“现在呢,现在还是一点热爱都没有?”
“当你靠近我,接近我,然后远离我,让我不得不费尽心力接近你,你不觉得这就像是一轮对峙么?你逼近,我防守反击,你退离我的进攻距离,而我只能继续逼近。我期待着的,并不是把你逼出端线,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渴望被你击中。这就是我因为你而爱上击剑的理由。宁愿华丽地迎向交锋的瞬间,也绝不犹豫徘徊。这就是我和你所追求的最完美的状态。”
陆然的声音很平和,这仿佛是早就存在于他灵魂深处的东西,但这些东西却源自于她。
“我总算明白了。”江暖轻轻地笑了。
“明白什么?”
“明白自己那么喜欢你的原因。”
良久,陆然没有一点声音,沉默得让江暖不开心。
难得我这么直白地表达对你的欣赏,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江暖刚要回头,陆然的手伸过来,用力将她的脑袋摁进自己的怀里。
吃完了晚饭,江暖继续靠在床上看乔毓凌对阵张锦阳的比赛录像。
只是此刻的她,不再去关注乔毓凌的速度有多么快,反应力有多敏捷了,而是关注她每一剑的走势,闭上眼睛用一种平和的心态来想象如果自己是张锦阳会如何应对。
当她下楼照例要去买酸奶的时候,却发现老爸已经拎着一袋酸奶来看她了。
“跟爸爸下去走走。”
“好啊。”
这是自从进入全国比赛之后,老爸鲜少以“爸爸”的身份来要求她什么。
父女俩走在酒店后面的绿荫下,蚊子嗡嗡绕着他们,冷不丁就在江暖的小腿上咬了一个包。
“明天的比赛,爸爸并没有要求你一定要赢。我更希望你去体会你的对手。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为什么不希望你成为运动员吗?除了这条路走起来很辛苦之外,如果把赢当成击剑的目标,你就慢慢厌恶这个运动。”江怀的声音是平静的,一点都不像那个因为江暖成绩在年级里哪怕落后了几名就绷起脸的父亲。
“我知道的,老爸。其实在我的心里,我觉得你不是一般的运动员。”
“那当然,你老爸是去过奥运会的。”
“不,我是说……从小就听别人告诉我,佩剑是瞬间胜负的运动,但是老爸你的每一剑都把所谓的瞬间刻在那里了。就算时间过去了,那道印子还在那里。我想像你一样,不是追求胜负,而是追求那个最极致的瞬间。直到有一天,我到达自己认为最完美的那一剑。”
江怀的眼眶似乎在发烫,他搂过女儿,笑了。
“你是我的小暖吗?”
“怎么了,老爸?”
“我的小暖……怎么好像忽然长大了?”
“长大本来就不是变得懂事而复杂,而是明白怎样实现心里面的天真。”
当她不再忐忑,不再因为未知而犹豫的时候,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起来,和一会儿把牙膏碰到地上,一会儿找不到鞋子的赵楠楠不一样,江暖一如既往地刷牙洗脸,穿上运动衣。
“江暖,你不紧张吗?”赵楠楠问。
“紧张啊。紧张才能认真啊。”
江暖将自己的包往背上一背,就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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