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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实在太冷了。若是冬天搭坐在县城至桥头之间运营的那趟班车的话,紧紧地塞满一车的不是人,而是外套。每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男人顶着沉重豪华的皮帽子,女人给大头巾缠得刀枪不入。孩子们更是被捆扎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圆乎乎的,胳膊腿儿都动弹不了。拎起个孩子往地上一扔,还会反弹回来。
班车只有一辆,来一天,去一天,要想搭这辆车进城或去桥头,得算好单双日。
但到了十二月底,大雪封路的时候,这辆唯一的线路车就停运了。直到次年五月份才能重新通车。因此,冬天里要去桥头的话,车只能坐到可可托海,然后再雇一辆马拉雪橇去桥头。
班车是一辆绿色的中巴,开车的师傅五十来岁,整天笑呵呵的。要是有人在路边招手拦车,他就一边踩刹车,一边嘴里“嘟儿……”地发出勒马的声音。
另外他还给沿途的所有村子都取了绰号,比如铁买克村,他称之为“莫合烟村”,因为“铁买克”是“烟”的意思,而当地人一般都只抽最便宜的莫合卷烟。
至于什么“二杆子村”、“贼娃子村”、“尕老汉村”……为何这样编排,就不太清楚了。
他那辆破车尽管到处缠满了透明胶带,还是四面漏风。暖气是一点儿也没有的,大家挤在一起紧坐着,每人嘴前一团白气。偏那破车又开得死慢死慢,一摇三晃荡,似乎随时都会散架。慢的呀,一路上让人越坐越绝望。
不管我上车之前去得有多早,最后得到的座位总是引擎盖子。因为途中每上来一个旅客,司机都会重新分配一下座位。谁教我年轻呢。好座位自然要让给老人了。
坐在引擎盖子上最倒霉了,因为司机是个大烟鬼,一路上抽个不停,把人熏得昏头昏脑。不过幸好是冬天,穿得很厚,倒也不怕硬硬的引擎盖子会咯屁股。
最怕的是冷,那个冷啊——冷得人一动都不敢动,觉得动弹一下都会瞬间露出破绽,让四面围攻的寒冷逮着个空子,猛地掏空掩藏在身体最深处的温暖。四肢又沉又硬,唯一的柔软和温暖只在胸腔里。我偎在蜂鸣器般颤动不已的引擎盖子上,蜷着腿,尽量把身子缩成最小程度的一团,眼观鼻,鼻观心,默念剩余的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忍受。这时,眼睛一瞟,看到旁边坐着的老头身上披的羊皮大衣垂下来一角。大喜,立刻捞过来盖在腿上。皮大衣这东西真好,又沉重又不透风,很快,上半身和下半身出现了温差。我袖着手,缩着脖子,继续默念剩余的时间。
可是,车到可可托海,那件救命大衣就要跟着老头下车了。可我还没反应过来,拽着大衣一角,不愿意放手。那老头扯着另一头,同情地看着我。我又拽了两下,才绝望地放弃。
温暖新鲜的双腿全部暴露在冷空气中,可以听到坚硬的冷空气大口大口吸吮这温暖时发出的“吱啦啦……”的声音。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温差立刻调了个个儿。又因为上半身已经麻木不仁,而下半身刚刚进入寒冷中,还敏感得很,也就更痛苦了……可可托海是新疆的寒极,据说也是中国的寒极。在八十年代有过零下五十一点五度的纪录,而寻常的冬天里,三九天降到零下四十度则是经常的事。
幸好只痛苦了十几分钟,马上出现转机。车还没开出可可托海著名的林荫道,就有一个女人带着几个孩子在路边等车,车门一开,涌上来一群小家伙。我眼明手快,逮着个最胖的,一把捞过来抱在膝盖上,沉甸甸的温暖猛地严严实实罩了上来。他的母亲还拼命向我道谢。
冬天太冷了,夏天又太热了。坐车去桥头,从来没有过舒服的日子。
夏天仍经常坐引擎盖子,盖子非常烫。幸好我不怕烫。还觉得越烫越能防晕车。只是多了件义务:每过一段时间,就得帮司机把盖子掀开,往滚烫的机器上浇点水,使之降温。
车开得非常之慢,那是一种很有问题的慢。司机如履薄冰,似乎稍微提点速车就会爆炸似的。
冬天的话,车玻璃上结了厚厚的冰霜,一点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形。车慢些也就无所谓,反正到头来总会到地方。夏天就不一样了,毕竟有了对比,其“慢”的状态如勒索一般分分秒秒地在意识的玻璃表层刮啊、抠啊,用钉子尖不停地“吱吱扭扭”划着……太折磨人了!坐在车上,数着路边的青草叶子,和路边行人长久地对视,剥一颗糖扔给路边的狗并看着它心满意足地嚼完……天啦,慢得令人神经衰弱。坐在窗边,外面风景慢条斯理地退却,简直想从窗户跳出去,干脆跟着车一同缓步前行。
而这一路上又没有像样的公路(从桥头到可可托海全是凸凹不平的自然土路,从可可托海到县城则是年代久远、千疮百孔、满是翻浆地面的柏油路。还断毁了好几处,得下了路基远远绕过去),车厢左右摇晃。又由于车速过慢,这摇晃的幅度被无限拉展开来,像拉展开一截橡皮筋似的,长而紧绷绷的。我晕车,在“慢”中异常清晰地感觉着这种颠簸——根本就是刻骨铭心地感觉着的。
再加上那个热,又闷又热,引擎盖子的烫权当是以毒攻毒,但四面八方紧裹着的“闷”却丝毫没办法对付。空气不足,一个劲儿地流汗——不,那不是“流汗”,那是在“漏水”,浑身上下到处都在湿答答地漏着,头发一绺一绺的,皮肤绯红滚烫,空气中布满了尘土,脸上黏糊糊的。
在特别炎热的日子里,车过高原,遇到了猛烈的大风,窗子呼呼啦啦响个不停,但又不能关上。真是奇怪,总是这样——夏天,这辆破车上所有的窗子都坏得关都关不上;而到了冬天,则是坏得打也打不开。
坐在窗户边的时候,滚烫的风像是固体一般用力地往脸上挤压,火烧火燎。只好用本书挡着,挡了没一会儿,那本书便沉重不已,手腕累得僵硬。旁边坐的女孩直接把一件衣服蒙在头上,呼呼大睡。这么烫的空气亏她也能睡得着。
驶出高原,开始进山驶入丘陵地带的盘山道时,风势终于小了。但晕车照例开始了。
每次进入缠绕着重重盘山道的“乌恰沟”,司机就热情洋溢地对全体乘客说:“乌恰沟,九十九道弯啊!不信你们自己数……”导游一般。每次我都认真数了,但该晕车还是得晕。并且因为数得焦头烂额,便更晕了。
路过一棵树,司机又高兴地说:“这是最后一棵树了,过了这棵树,再走两个小时,才能看到下一棵……”我便非常地爱那棵树。每次路过时,额外多看几眼。
又路过一块风蚀得千疮百孔的大石头,说:“像不像只癞蛤蟆啊?那是眼睛,那是嘴巴……啧啧,太像了!”我却怎么看都不像。石头上覆盖着斑斓美丽的石衣。
路太难走了!一边是深深的水涧,一边是山体,路面狭窄而倾斜,不时有山泉冲刷过路面,冲去泥土,凸出坚硬的石块,掏出深深的水沟。汽车驶过时,所有人一起猛地跳起来,又一起被摔回座位。
有好几截路面,根本就是在河里趟水路。那水波光粼粼的,清澈活泼,倒是十分的美丽。
过了那棵树,再往里,果然再也看不到树了,只有一些芦苇稀稀拉拉地生长在河谷深处细细的水流旁边。河沙雪白。
视野中上部,满目荒凉,放眼望去只有秃山顽石,看不到一点点植物的绿色。荒山上方的天空却是那样蓝,凛冽地蓝着,比刚才在高原上看到的天空更蓝,蓝得——饱和得——似乎即将要滴下来浓重的一大滴蓝似的。
中巴车慢慢吞吞、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猛地左拐,又猛地右拐,再突然蹦起来。然后像过电一样,换到一档吼叫着爬上坡路。
我则天旋地转,头疼欲裂,喉咙里一阵一阵地泛酸水。必要的时候,就请求司机停车。然后镇静地走下去,走得远远的,找个没人看到的地方再吐——收发自如。这是长期晕车实践中练成的本事。
总是在吐完后,精神大作,头疼立刻好了很多。但浑身无力,瘫在座位上,被左摇右晃的车甩过来甩过去的。闭上眼睛静待下一轮晕车的开始。
有时睁开眼,看到车已经爬上了一处高地,远处山野茫茫、连绵不绝;有时睁开眼,看到车仍在沟谷中迂回,绕不尽的山路……突然,前方山体上有石灰写下的惊心动魄的巨大白字:“鸣笛!!”闭上眼的一刹那,看到不远处荒野里一座石砌的空羊圈。
睡眠无非是半清醒状态,清醒状态则挟裹着无边无际的眩晕。车又是一个急转弯,身体内部的器官迅速朝腹腔右侧紧缩,强烈的恶心又翻涌上来,心里暗暗考虑了一下:这回只有胆汁可吐了,要不要再请司机停一下车?……乌恰沟永无止际一般。但当我睁开眼时,发现中巴车已出现在群山最高处。不远处有一座浑圆的山体,在半山腰处那面巨大的斜坡上,一队骆驼缓缓向上攀爬,更远处是开阔坦荡的山中平地,再往前就是美丽的湖泊——可可苏!终于走出乌恰沟了!
四面都是群山,偏中间这块谷地如此平坦广阔,真是稀奇啊。听说在十年前,富蕴县的机场就设在这里呢。但是想想看,太不划算了——坐飞机去乌鲁木齐也就一个小时,但坐汽车到飞机场却得花好几个小时,而且道路如此颠簸难走。
当荒野中的旅人历经漫长的荒凉来到这里,遇到如同最最宁静的梦境一般的可可苏水泽时,心里瞬间涌荡起的情感,不只是赞叹,更有感激吧?
我第一次到桥头去时(原先都是走的野道,从阿尔泰群山间顺着牧道辗转横穿过去的),之前连续五十多个小时没睡觉了,本来打算上了车再好好睡一觉的,结果却在候车室里就睡得不省人事。幸好事先请一个候车厅的保洁老大娘提醒我,后来检票时,她果然跑来叫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推醒我并说服我上车。我迷迷糊糊检了票,迷迷糊糊跟着一些人上了一辆车,一屁股坐下,倒头又睡。旁边有人大声提醒我坐错地方了,那是他的位置。但我连搭理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不顾一切地沉入到睡眠最深处,他只好另外找座位去。
那是我唯一没有晕车的一次,一路上的磕磕碰碰对如此深沉的睡眠造成不了任何影响。梦中的情景春去秋来、沧海桑田,根本脱身不得。但哪怕在梦里,似乎也能明白自己是在坐车,因为头靠在窗玻璃上,不时地撞得“咚!咚!咚!”地响,每撞一下,全车的人集体惊呼一次。这“咚咚”声和惊呼声历历入耳,但就是醒不过来。
等好容易挣扎着醒过来,发现脑袋和玻璃之间给塞了个厚厚的座椅垫子,不知哪个好心人干的——当然,倒不是怕我撞坏了头,而是怕我撞坏了玻璃。
那时车上只有我一个人了,脑袋抵着个垫子发呆,还以为这就到地方了呢。晕头晕脑下了车,发现中巴车停在荒野中一排土房子前的空地上。房子像是饭馆,门很小,紧闭着,没有招牌也没有窗户,但炸鱼的腥香四处弥漫。
我腾云驾雾地走过去,拉开门,房间里面满满一屋子人,喝茶的喝茶、吃馍的吃馍。一看到我,就全笑了起来,还有人跑来看我的脑袋有没有事。
厨房里果然有人在炸鱼,这味道远处闻着特别香,靠近了只觉得油烟呛人、腥气浓郁。
大鱼五毛钱一条,小鱼三毛一条。也不知道老板娘是以什么标准判定大小的,总之她说五毛就是五毛,她说三毛就三毛。结果我五块钱买了一大堆。
我买了鱼就想赶紧躲出去。看到厨房有个后门,便去推它,边推边问:“这是哪里来的鱼啊?”等推开门,就一下子明白了。门后便是那个美丽的湖泊——可可苏。
可可苏只是一汪小海子,并不大,但在一棵树也没有的荒野中,有着这么一片纯粹美好的水域,真是让人突然间感动得不得了……有水的地方便有植物,但这湖泊四周一棵树也没有,全是沙滩,草也难得扎几根。所有的植物全生长在湖中央……那是一团一团的芦苇,整齐俊秀,随风荡漾,音乐一般分布在湖心,底端连着音乐一般的倒影。
没有风的时候,芦苇同它的倒影都是清扬的少女小合唱;而有风的时候,芦苇们是主旋律,倒影成了和弦。天空与湖面的色泽多么惊人地一致!……真是一个圆满的倒影世界。在这个世界之外,哪怕是离这个世界两三步开外的地方,都是截然不同的。远处的雪峰单调乏味,戈壁滩、丘陵、荒山更是毫无浪漫可言。而这湖泊如同被明净的玻璃封住了一般,如同被时间封住了一般。宁静、脆弱、诗情画意。
站在湖边,久了,觉得湖心在视野中是高出水平面的,也就是说,整个湖面呈球面的弧状。沿着这弧线,水鸟被奇妙的引力牵引着,低低地掠过水面;野鸭寂静的鸣叫声也沿抛物线的完美曲线光滑地传来……这一切不仅是凸出视野,更是凸出了现实一般……使得呈现出来的情景虽然极为简单却极为强烈。
每次车到可可苏,都会在此处停留半个多小时,让大家下车吃点东西、休息休息再启程。可可苏野鱼店的鱼特别香,生意也非常好的。到了可可苏,休息一会儿,买点炸鱼带回家,成了每一个途经此地的旅人一定会做的事情。而我也不例外,晕车时最大的渴望就是快点到可可苏。离开可可苏后,最大的渴望是快点到家。
过了可可苏,车沿着湖畔又行进了平缓的几公里,便来到了又一处山脚下,开始继续翻山。这一次盘山道不多,翻过两个达坂,半个小时就穿越了。从半山腰往下看,眼前又是一处平坦开阔的山间腹地,金色的向日葵铺满了左边的视野,而右边是苜蓿的海洋。中间的道路平直、漆黑,被两排高大整齐的树木夹簇着。更远的地方是青白色的伊雷木湖一角。
伊雷木湖呈电话的话筒形,绕着一座山围了大半圈。它不是天然湖,是早年人工筑坝拦住了一条河,淹没了莽林碧野的一派美景后,才呈现出眼前这幕开阔静止的美景。如今我们看到,湖边不生草木,水平如镜。
一路上,树木渐渐多了起来。行人也能看到一些了,大都骑着自行车优哉游哉地来去。自行车这样的交通工具真是太适合田园风光了。
骑马的人也有一些,怕汽车惊了马,都在路基下面慢慢地走着。
骑马的人都有着深色的面孔和寂静美丽的眼睛。
在这条笔直平坦的路上大约驶过半个钟头(多么舒适的路况啊,可惜只有半个小时的车距……),又一次开始爬山。翻上一座达坂后,汽车驶到了最高处,眼前突然白茫茫的一片。对面整座山头又像盖满了白雪,又像是玉石的大山一般,晶莹耀眼!
那是堆积成山的矿渣。可可托海到了。
高大整齐的白杨树林带夹道而生。树冠在高处密密地交织着,阴凉安逸。这条美丽的林荫道大约有七八公里,穿过林带看去,农田碧绿宽广,偶尔经过的房屋破旧而高大。这一路上看到的建筑大都是过去的俄式风格,有着拱形屋顶和门廊。墙上刷的标语怎么看都像是二十年前的内容。路过的一个三岔路口非常热闹,有好几家商店和饭馆子凑在那里。其中一家看起来最阔气的店面是卖摩托车的,店外贴了一张盖住了整面墙的摩托车广告喷绘招贴,刘德华板着脸站在那里,旁边一头牛正在津津有味地舔他的脸。
一路上标识村庄的路牌不时闪过。每一个村子都有一个音节动听的哈语名称,比如“喀拉莫依拉”。另外还有一些汉语称呼,则一看就是文革遗风,如:“红旗公社”。当然,这些名称现在只出现在人们的口语里,或是乡间围墙上的广告语里、店面招牌上。如:“红旗公社五队某某家有柴油机转让”或“高潮公社食堂”之类。我们这里的人,都把“村庄”叫做“公社”,把饭馆子称为“食堂”。
以可可托海为中心,分布着许多村子,远远近近,遥相呼应。继续往北,村子与村子之间明显拉开了距离。才开始,之间还有农田相连,再后来,彼此之间就只有莽莽戈壁滩和荒山。经过木材检查站后,便渐渐远离了最后一个村庄,又开始了绵绵无边的荒野跋涉。
不过比起乌恰沟,这一段路面平缓多了,至少没有那么多的弯儿。
但路况同样糟糕,尘土很曝。好在视野远处好歹有些绿色。虽然近处仍是一棵树也没有。
最不可思议的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走半天也看不到一点人烟的荒郊野岭里,野地中会突然冒出一块很大的广告牌,上书:“计划生育,人人有责。”
继续向北深入,山体越来越庞大,空气迅速凉了下来。不久后,视野尽头的高山上出现了斑驳的黑影,那是森林边缘的林子。右侧大山的山顶上也有了一线黑痕,那是山坡背阴面森林的林梢。
进入山区,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区域性小气候的奇妙——明明是盛夏,阳光灿烂,但四周寒气嗖嗖,浑身发冷。此时太阳已经渐渐西沉,距群山越来越近了。
左侧开阔地带的山脚下,开始稀稀拉拉地有了些树。越往前走,树越多,大都是杉木。树林里流过的大河是额尔齐斯河的第一条支流——喀依尔特河。但因为距离太远,除了河边盎然的绿意,我们一点儿也看不到河水。
渐渐地又有了村庄和麦田。较之可可托海那边的民居,这边的房子盖得很是随意,东一座西一座,全是掏了洞的泥盒子,歪歪斜斜,缩手缩脚。有时某只泥盒子里会走出穿桃红色衣裙的妇人,边走边整理自己宝石蓝的头巾。离她不远的一棵树静止在斜阳横扫过来的余晖中,每一片枝叶都那么清晰动人。整棵树上的金色和碧绿色水乳交融。
车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开始边走边停。不时有人大包小包地下车,向着路边斜出去的一条小径孤独地去了。如果车停在一处村口,车门下会立刻聚上一群人,探头往车里看,大声询问司机某某某回来没有。或者只是闲着没事凑过来看个热闹而已。更多的是孩子们,泥头泥脑的,一看到车停下就奔跑过来,涌在车门口推搡着,巴巴地往里看,盼望下车的人(那可是从城里回来的人!大包小包的人,丰收了的人……)顺手喂自己一粒糖豆。
太阳完全下山了,暮色渐渐暗去,小河流过木桥,平缓舒畅。河心排列的卵石清洁而美丽。天空的云霞向西流逝,拖出长长的、激动的流苏。此刻的天空是飞翔的天空,整面天空都向西倾斜着。东面的大山金碧辉煌。中巴车又行驶了半个多小时,经过路边一个写着“进入林区,小心防火”的木牌后,绕过一截峭壁,一拐弯,一眼就看到前方树林中突兀地出现的两幢庞然大物——它与前面一路上所看到的那些荒村野地成为震撼的对比——那是两幢钢筋水泥的五层楼楼房。
那是云母矿全盛时期的产物,是桥头的“标志性建筑”。可如今再也没人住在里面了。两幢楼空空如也,窗户只剩窗洞,门只剩门洞,如同一万年后出土的事物一般。只有附近的牛羊会在傍晚去那里过夜,它们顺着楼梯爬到二楼三楼,沉默地卧在某间空旷的客厅中央。
车向着那两幢楼慢慢驶近,路过了一个篮球场(四周还有完好的阶梯看台),野草在水泥地面的裂隙处旺盛地生长着,龟纹似的绿痕遍布这片整齐的方形空地。篮球场的另一面是整齐的白桦林。
车从两幢楼房中间通过,再拐一个弯,眼前豁然出现了一大片开阔的建筑废墟,更远处是大片麦田。桥头唯一较为完好的两排土墙房子夹着一条崎岖不平的土路。汽车缓缓走到土路尽头,疲惫地停下,马路边等待已久的人们向车门聚拢了过来,向车里大声呼喊着亲人的名字。终于到了。我都写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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