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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一些马桩子的事情。
我们才搬到深山夏牧场沙依横布拉克时,生意极惨淡。那一年,四年一度的阿肯弹唱会设在了库委沟那边,人就全都往那边跑了。于是我们这片夏牧场上的毡房少了两百多个,原先珍珠一般撒遍山野,如今空寂得让人看了心寒。
一起做生意的伙伴一家一家地搬走了,不久后,这片草甸上只剩下了我们家和另外两三个帐篷。寂寞地面对着更寂寞的山谷。
我们实在没有能力搬家,我们雇不起车。没办法,生意太惨淡了,我们连搬家的钱还没赚出来呢。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走。那一段时间总是下雨,总是刮风,我们洗完后搭在柴禾堆上的衣服总是会被吹到沼泽里去。我们这个家很简单,因为我们总是想着离开,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临时的,什么都在将就、凑合。
当最后一位关系密切的老乡也开始装车时,我们的衣服又一次被风吹走并弄脏了。我妈气极,拿着斧头在柴禾堆里噼哩啪啦砍了一阵,整出两根碗口粗,两米长的木头来,然后在沼泽上立了两根桩子,之间牵上铁丝,做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晾衣服架子。
她一边做这些,一边冲着正为搬家而忙得不亦乐乎的那群人大喊:“你们走吧──走吧!我要在沙依横布拉克扎根了!”又“砰”地把木头栽入挖好的大坑,大喊:“展开崭新的人生!”再砸一下,再喊:“生根发芽!”很豪迈很悲壮的样子。
他们在车上冲我们新晾衣架欢呼,祝我们生意兴隆,祝我外婆万岁。
结果──不知是心诚还是怎么回事,架子一立起来,生意马上好得不得了了。
细察究竟,居然是晾衣架的功劳──不过现在不能称之为晾衣架了,因为当地方圆百里的老乡都拿它当马桩子拴马呢。
以前吧,他们骑着马来到这儿,绕着这片帐篷区走半天,终于在河那边找着桩子系了马,然后顺便在河那边买东西。等慢慢转到我们这边来时,要买的东西都差不多置齐了,顶多探头进来瞅一下便走了。
而现在他们来了,径直在我家门口系上马就走进房子。照着家人开出的清单三下五除二买齐了东西,打好包寄放到我们这儿后,再到另外的地方慢慢转。临走牵马时再顺便进来看一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落下忘买的或临时想到要买的东西。
再加上这一片的生意人走得没几家了,也没了竞争,所以嘛──我妈一高兴,跑出去一口气又在门口立了一大堆桩子。虽然在当地人看来,门口下马是不吉利的,好在我们汉族没这个礼俗,不在乎。
我们弯腰出帐篷,门口一大片马,连柴禾堆上也系的是,简直让人没办法走过去。
我们跟着转场牧民来到巴拉尔茨。这回不用搭帐篷了,我们在一个村里租了间正儿八经的土坯房子。虽然又黑又破,虽然地上有扫不完的土。
这里的生意倒是不错,因此从没动过栽马桩子的念头。而且也没那么多时间去栽,我们整天都得忙着在柜台里收钱。
还好马缰绳一般都挺长,进商店的人不用拴马,牵着绳子直直进店,马就在外面等。绳子呢,随手搭在铺着长短不齐的板皮子的柜台上,反正马在外面,又看不到栓没栓它。碰到缰绳短得够不着柜台的,他就把头从门口探进来打个唿哨,我妈一推我:“去!”我就乖乖跑出去,接过绳子,站在外面替他牵马。他则不紧不忙进房子慢慢和我妈喧话。
说不定我把马骑走,绕着村子兜几圈回来,他还在慢条斯理地选购东西。
有时候牵的会是一峰骆驼。我拉一下绳子它点一下头,跪下去;我又拉一下,它再点一下头,站起来了。我拉个不停,它开始不耐烦了,左右摇晃着头,磨着牙,突然大步向我走来。我吓得丢下缰绳就跑。
在巴拉尔茨,我就是一根马桩子。
库尔图的马桩子在镇上唯一一条马路的尽头,下临河边的一大片墨绿的草场。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根。这是真正的马桩子,粗壮、高大,衬着对面矮山上分布的一座座东倒西歪的泥土屋子,有很古老,很乡村的感觉。周围没有树,视野开阔。只有他们疏疏密密,高低参差地立在天地间,稳然、怆然。
平时那儿很冷清,偶尔系一匹马,很有“古道西风”之感。不过牧业上下山经过时的季节就大不一样了,那儿挤的全是马,五色斑斓一大片。加上木漆马鞍、彩色毛毯,以及披在马背上,垂在马腹上的饰带──好一片图案与色彩的海洋。库尔图别的哪个地方也没这么热闹。
我挑水经过那里,抬头望着眼前的桩子,从第一根数到最后一根,再从最后一根数回来。数一根走一步,咬着牙数的。那几根桩子似乎一根一根栽在心里。那个数字和桶中水一起,从桩子上压下去,一下一下地,似乎要把桩子完全砸到没顶。
雪化完后,一个年轻人坐在高高的桩子上拉风琴。他坐得那么高,身后全是蓝天。我曾在一次婚礼的晚宴上见过他,他那时没拉手风琴,只是在宴席中静静地坐着。就像在那高高的马桩子上坐着时一样的。后来我向马桩子走了过去,他就拉了起来,琴声从马桩子间一根一根绕过来,来到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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