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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剑雄扑通一声跪下,“老奴绝无此意。”他生怕穆遥发怒,也不等追问,抢在头里解释,“丘林王自打去年坠马,身体便大不如以前,如今北塞的事都是丘林清说了算。郡主细想想,齐聿是丘林清的心肝宝贝,杀了齐聿丘林清必定急眼。惹急了丘林清,咱们以后要怎么同北塞议和呢?”
穆遥一声冷笑,“崖州城破,丘林氏已是我囊中之物,我为什么要同丘林清议和?”
胡剑雄恳切地望着她,压着声音道,“郡主,丘林氏强盛固然于我朝不利,但若真叫他亡了,咱们以后就艰难啦!”
穆遥看他一眼。
“北塞有丘林氏在,内阁朱相固然要依着咱们,便是那位老祖宗也要高看咱们一眼。丘林氏若烟消云散,咱们——”
穆遥冷冰冰道,“你这是在唆使我养寇自重吗?胡剑雄你活腻味了吧!”
胡剑雄将身一伏,以额贴地,诚惶诚恐道,“老奴一片忠心,郡主明鉴。”等了好一时,才听头顶穆遥的声音道,“虽然居心不良,说的倒也不算太错。”
胡剑雄大大松一口气,抬头舔着脸笑,“郡主教我。”
“齐聿的消息,不能叫朱青庐知道。”
“郡主?”
“朝中如今情状艰难。此次北境一战,咱们需给朝廷谋个五十年太平——道理你不必知道。只需记得丘林氏绝计不能亡在此次。”穆遥慢慢喝粥,“咱们兵临城下要的是城下纳降,年年纳贡。”
“那齐聿——”
“先养着吧。”穆遥道,“等咱们杀到北塞王庭,便是给丘林清的一份大礼。”
“是!”
穆遥又道,“既是如此,齐聿的消息便要严格保密,这个院子里,除了你我二人,还有效文先生,不能再叫第四个人知道。”
“老奴昨日已想到了,效文先生送他到飞羽卫时,对外只说是寻常丘林氏亲贵。”胡剑雄道,“日后齐聿交给丘林清,丘林清必定不会卖了咱们。”
穆遥“嗯”一声,又问,“齐聿怎样?”
胡剑雄面露难色。
“怎么?”
“属实不大好……”胡剑雄愁苦道,“在那井底里关了不知道多久……倒是命大,竟在还剩一口气时叫郡主发现。”
“胡剑雄,你如今出息了啊。”穆遥冷笑,粥碗“当”地一声大响,顿在案上,“难怪不叫走露齐聿的消息,前边说的话都不是你真心话,你其实是怕齐聿的消息放出去,回头死在你手里,没法子交待吧?”
胡剑雄难得地结巴起来,“老奴也是没法子……郡主原谅老奴。”
穆遥站起来,“带我去看看。”
余效文的医庐设在崖州王府内。二人出了内庭,从后门夹道一路往东。一只脚跨入门口,扑面便是一片热浪袭来。穆遥被热气一扑,生生逼出一层薄汗,抬头便见房中四角都烧着硕大的炭盆,内里是上品银丝炭。
穆遥皱眉,“烧这么多炭盆做什么?”
身后胡剑雄啪一掌拍在脑门上,“哎哟”一声,“沈将军昨日递来的军需单子,差点叫我混忘了。”不等穆遥答应,一转眼便没影了。
余效文抹着汗出来,“郡主来了?”
“屋子里怎么烧这么热?”穆遥生生被逼出一身汗,一边说话一边除去外裳,“齐聿呢?”
余效文一言难尽地叹一口气,掀开一侧门帘,“郡主一看便知。”
穆遥看他一眼,低头入内,极其狭小一间寝房,围着床榻又笼了两个烧得火热的炭盆,靠墙的床角处缩着一个人,四肢收紧,扯着锦被裹住自己的身体,是一个戒备至极的姿态。男人肉眼可见在发烧,嘴唇是血一样的鲜红,因为干裂豁着细小的口子。
“他——”
一个字刚出口,男人猛地抬头,苍白无血色的面上神情凶恶,目光凶狠——好像冬日雪原里被人闯了洞穴的幼兽,疯狂却又无助。
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反应。
眼前一双眼是极深的黑色,没有半点光泽,除了疯狂的戾气一无所有。
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的目光。
穆遥强行按捺心头震惊,回头看一眼余效文,“怎么回事?”
“他好像——”余效文紧张地咽一下唾液,“不——不大对劲——”
“怎么说?”
余效文越发慌张,回头看一眼男人,又抬头看一眼穆遥,摇一摇头,又点一点头,结巴道,“他……他好像——”
穆遥心中一动,两个字脱口而出,“疯了?”
一句话仿佛开了什么机括,男人突然拼尽全力地把身体往里缩。他蜷着的地方本来就是一个死角,这么一缩便硬梆梆撞在床后的青砖墙上,砰一声大响。
男人额角立刻青了一块,隐隐渗出血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地缩着身子,深深埋着头,目光锁在自己脚边一小块青色的床褥上,一动不动。
穆遥大大皱眉。
药童斜斜坐在榻边,用木匙舀了药汁喂男人喝药。男人低着头,因为烧热畏寒,身体蜷作一团。木匙触及唇齿便侧首躲避。药童举着木匙追着喂了半日,半点也没喂进去也罢了,倒洒了一枕的药汁子。
余效文上前帮忙,压住男人肩膀不叫动弹。药童便接着喂药。男人被余效文一碰身体立时绷得僵直,抬起头来。片刻瘆人的安静之后,男人忽然拼死挣扎,手足疯狂挥舞,如同遭受酷刑。
余效文吓得站起来。这边一松手,那边男人修长的双腿狂乱地踢蹬两下,棉被尽数坠落——
深青色的枕褥间一个惨白的身体,瘦得惊人。
穆遥皱眉。
余效文连忙扑身上前,扯起锦被裹住男人的身体,结结巴巴,“他衣裳太脏,本来要换的。郡主也见了,一有人近身就这个样子……”
穆遥久在军中,见惯了赤膊军士,倒并不觉得怎样,眼看男人仍在两个人的控制中拼死挣扎,皱眉道,“去让胡剑雄找几个力气大点的过来。”
药童应一声匆匆跑了。余效文探出一手把药碗放在案上,还不及回头,压着男人的右手腕剧烈疼痛——
竟然被他狠狠一口咬在腕间。
余效文忍不住大叫。穆遥上前扯开神志不清的男人,让余效文起身。这边刚刚握住男人双肩,便觉枯瘦的两只手向上攀延,扣在自己双臂之上。穆遥心中一动,好冷的一双手——
像尖锐的冰。
穆遥手臂绕到男人颈后,轻轻一点,男人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头颅重重一沉,仰面便倒。穆遥沉默地看着男人倒下,无血色的两条手臂坠在深色的褥间,白得瘆人,臂上几块乌青的淤痕便格外刺目。
余效文见这情状着实不成体统,匆匆忙忙扯着锦被仍旧给男人裹上。锦被一触及身体,男人无意识地抽搐一下,唇边逸出一下破碎的喉音,如同哭泣。
余效文看着可怜,他为人纯善,虽然被咬了,反倒替他说话,“郡主别同病人计较——”
“噤声!”穆遥一语打断。沉默地盯着昏沉中仍不时抽搐的男人,“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自打醒来一直这样,别说喂药了,有人沾身便发疯。”余效文道,“郡主,崖州王烧得太厉害了,拖到天亮决计活不成。若果然要留他性命,需想点法子。”
“要着落在这人身上的事多了,当然要留他性命。”穆遥目光凝在男人乌沉的眼睫之上,口中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只管去开方煎药。”
余效文如逢大赦,一溜烟跑没影了。
“齐聿。”穆遥叫一声。
男人对自己的名姓仍有反应,久久动一下,眼皮掀起,仰面看她。
穆遥一直等余效文人影消失才道,“莫同我耍花样。”
男人目光凝滞,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畏寒厉害,身体除了寒冷什么也感受不到。无法遏制的战栗带得床帐都吱嘎作响。
“齐聿。”穆遥平静道,“就凭你如今在丘林氏的宠信权势,只要丘林清不倒台,即便是我朝陛下亲至,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你正常点,我们可以先谈谈。”
男人大睁着眼,定定地看着穆遥。他抖得越来越厉害,控制不住齿列撞击,格格有声。
“所以不必同我装疯卖傻。”穆遥续道,“起来自己把药吃了,其他咱们以后再商量。”
男人沉重地眨一下眼,指尖抠在褥上借力,迟缓而又艰难地支起身子,脊背抵住床板,一点一点坐起来。
分明什么都听得懂,果然装的——穆遥暗暗冷笑,忍不住讥讽,“崖州王纡尊降贵演这一出好戏也是不易。放心,待我大事得成,必定亲自送你到丘林清面前。”
男人一只本来撑在床柱借力,不知被哪一个字触动,指尖一松,身体顺着床板滑下来,砰地一声跌在床褥间。他仿佛陷入了极大的恐怖之中,厉声道,“放开,滚!”一时间四肢蜷缩,拼死往床角处躲藏。
眼前变故大出意外,穆遥本能地慌一下,继而发怒,“去见丘林清你还不乐意?那要不去见朱青庐?朱家老头子只怕很想见到你。”
男人低垂着眼,神经质地念叨,“滚……滚开……”
穆遥忍不住,“齐聿,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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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九点《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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