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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天气回暖,十安的腿长好了些,要换新衣,庄子里送来布,新织的没有染色,素的像一匹雪。
宋景和要收拾去书院,一连旷这么多日,他没有半点的焦躁,清晨洗脸,外面的柳条抽了芽,枝头嫩绿。
他瞧着院墙外的春意,擦过手一脚踹开了十安的门。
她在绑头发,衣裳穿了一半,见他猛地踹门吓得一叫。半旧的中衣还好穿的严实,露出来的脖颈纤细洁白,叫宋三少爷想起自己的瓷器。
“怕什么?”他嘴角一扯,看她将要穿的衣裳,如今有些像……白菜?
“今日你跟我一道去县城。”
里面的十安系带子的手抖了下,又要跟着宋景和出门,上回摔断了腿,这回真不知有能遇到什么。
六安赶着一辆驴车在外面等着,一路上春意虽淡,可比起之前的料峭萧瑟,实在是赏心悦目多了。
“今日是县衙第二次审理久安村陈家灭门案。”六安再路上说,“少爷吩咐我盯紧这事,我一直就往那边跑,路上听说衙门里的陈师爷在这件事情上面不公不正。此案上面重审。”
十安记得他,于是小声问:“难道他从前一直是公正的吗?”
“谁知道呀?这一回有人故意如此,想来他凶多吉少。若是平日大概可以回去当个搁笔师爷,只不过这一场乃是巡按来了,他若是不慎少不得得流放。毕竟徇私枉法。”
日光落在她眼角眉梢,此时此刻十安心里有种说不上的感觉。陈师爷给她看来,不大像个坏人。
乡间的道上颠簸,宋景和在她后面架着腿,背靠着一侧面无表情,见她似乎遗憾,不由敲她的后脑勺,问:“你不舍得他去流放?”
他声音微微带着点沙哑,隐隐是着凉了。
素白的衣袂叠在她的袖子上,不过一会儿他就换了个姿势,乌发如墨,眼如寒星,把她当垫背的。
三少爷说话调子拉长,就在她耳边道:“他必须流放。”
“为什么?”十安皱眉,碍着三少爷靠着她,只好往旁边挪了挪。
“报应。”
他不说这两个字还好,一说,十安就浑身难受,不可控地忆起那晚上宋景和教她写的字。沾了墨的笔仿佛重有千钧,写出来的东西饱含了恨意。
那时候起,十安知晓,宋少爷是个锱铢必较的人。
说话间旁边有一辆马车超过他们的驴车,可容两马并架的路面上,顿时冤家路窄起来。
来的是地主家的儿子,两个人同一个书院。这年头宋少爷自己考上去的,地主家的周二爷则走后门。
“宋景和我看你也就是一小白脸,没有女人赶着上你你就拿丫鬟充数,当自己是……那个雄姿英发,谈笑间墙倒飞灰的周瑜?还是那个南风馆里的头牌?啊,你看我做什么?要吃了我?那得看看你有没有那牙口!”
“略略略略!”地主家的周二爷吐了吐舌头,说完缩回去,“快快快!别让他追上来了。”
两个人在书院里是天上地下的差距,这般态度,也只能过过嘴瘾掩盖心中的嫉妒。
眼见着车跑的快,六安扭头询问:“少爷,他们跑了。”
“跑就跑罢。”宋景和面无表情,跟狗有什么好计较的?
距离到县城还有一个时辰的路,前面的山道是从两侧山壁见开的。古时传说这儿乃是圣人斧凿出来的,一线穿山,仰头的话能见陡峭的山壁。
入口处立了一块碑。据说是某村一个举子赶路时发现的,上面写了三个字,后来人就以此为其命名,叫秋棠关。
秋棠关长,这回只容一辆车能经过。
前面是个黑点儿。
宋景和:“停。”
六安拉着绳子“怎么了?”
“我们掉头。”
两旁陡峭的山壁上横斜的树木嫩绿,日光射在腰间处,来往车马只他两辆。
“他是马车,走的那么快,没有理由堵在关口不走。”宋景和缓缓道,“若是让我追上了,他定然没好果子吃,先前得了教训,本不该如此。前面许是出事了,但没有一点声音。周二傻子那人,应该早就骂出声才对。”
不过跟他无关的事情,三少爷只想绕个路避过去。
要绕这里只能走远路,这样一来势必就会耽搁去县城的时间。
“耽搁那也就耽搁罢。”宋景和下车牵着驴,扭头一望,他眯着眼睛似乎看见了刀光,泛着泠泠寒意。
十安抬手,却被他一把抓住:“不要车了,咱们直接走。”
她没摸清楚怎么回事,可见着他肃然的神情,下意识顺着他,三个人从关口跑,兵分两路。六安自己往东边,剩下宋景和跟十安往南边。
他敛笑严肃,抓着她没松开,旁人或以为有多么情深,其实他只是觉得,这般好拉一个挡刀的。
十安手骨小,他大手几乎就能包住,拖拉起来不费多少力气。
春日乡下人都在田间地头忙活,路上少见人。
“我们跑什么?”十安心跳的极快,声音弱的不能再若,无形中有什么抓住她的呼吸,使人喘不过来一样。
“你自己想。”宋景和淡漠道,他自己觉得秋棠关不对劲,如今怀疑愈深起来。
一则,秋棠关本就是条不好的路,风水当中,它斩断了本地的龙脉。二则,地主家的周傻子过完嘴瘾恨不得钻到地里面,绝不会候在那儿。三则,刀光刺眼,不止一道。宋景和对住的地方摸得透彻,今时今日,许是来者不善。
两个人窜进林子里,春日本是一片梨花盛开,因着气温原因,只有枝头微微点花苞。
十安提着裙摆边跑边道:“谋财害命?”
“不像。”宋三少爷否定她。
漫山遍野都是梨树,只外围那一圈开花儿的少,越往里则如雪堆砌了一般。十安抓着他的手,原本该紧张的心情忽的稍稍缓解,瞧着他笔挺的背脊,说道:“我想起了上次书上看到的一句话。”
“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宋景和:“……”
他捏十安的手,看她疼的脸色变了才道:“看的什么东西?你不是不识字吗?”
“少爷回来的时候喜欢读书,从前读白居易的诗,诗集上的顺序似乎都不变。少爷一上书院,平日打扫时我便对着那本书猜。”十安不好意思道,“马马虎虎认得几个字。我想更博学一点,所以想跟少爷学认字。”
她跑红了脸,如今似不好意思,笑的稍显明媚。
宋景和头也不回,说:“那可惜了。”
十安:“?”
十安深深吸了口气,她这样的文盲能自学认几个字不容易了,她有预感,要是问出口,可能会给她带来一种意想不到的打击。
“为什么可惜?”十安抑制不住好奇,问他。
“你若是生为一个男子,我大抵是觉得你有上进心。可你是个姑娘,当今世道说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便是更博学了又能如何?”
宋景和说到关键,这个关键在她的性别上。
要命的是,解决方法得等到下辈子了。
……
不多时,宋景和的步伐渐渐放慢,眼前是一片湖,小小一片恍如是镶嵌在这里的蓝色宝石,水面无波,沿岸垂柳。
宋景和定定地站在那处,身后除了十安的喘息声之外,似乎还有另一种声音。
他重重叹口气,把人托着隐在那一大丛花草树木中间。湖岸还有三间草房,门紧闭,不知其中何人。
十安努力平稳呼吸,跟在三少爷身边心情也连带着被感染了,她伏着身子,透过一点间隙,瞧着远处。
林子空,候了许久,原以为是虚惊一场,直到那里来了几个人十安才猛地瞪大眼睛。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宋景和死死盯着。
他们穿着青色便服,绑着护腕,腰配细窄长刀,身上的衣纹莫名熟悉。他想起了在南都年节时听闻的闲话。
北都的长公主要找男人。
宋景和:“……”
家里的长兄庶弟拿此明嘲暗讽他,他便记起来,长公主如今芳龄二十,以花种之王的牡丹做自己公主府的纹饰,极尽奢侈,便是下人也是用金线绣上去。老百姓虽然明面上不耻她放.荡的作为,但是一个个的都想去她的公主府。
待遇太好了。
这些个闯进来的人无一不周整,面对众多花草树木,要砍尽实不现实。
一处处搜寻亦不大现实,此处花草众多,金盏、西府、美人蓼、蜀葵、蔷薇、山茶……春风一吹,时季的花儿璨烂若锦屏,一时间迷乱人眼。
十安心跳如擂,这帮人愈走愈靠近,手抓着泥土不觉用力,指甲陷了掌心里去。
“这里真有人?”
他们提刀拨花儿:“没人鬼种的花儿?”
“人走了,庙还在。”
手起刀落,不慎一刀划倒大片素白春花,暴露了之后的一层大红的海棠。
十安屏住呼吸,心头一紧。
宋景和捏着她的手,半晌缓缓将她的头压下去。
那声音更近了,耳畔似乎还有莺啼,水面起波澜的声动。
“停。”
刀光一闪,兵刃相击。
狂风始来,吹倒那一片,他荼白的衣袂盖在了十安身上,宋景和抬头,清浅的日光洒在绿茵之上,而剑指之处,人头落地。
与人视线一对,宋景和松了口气,慢慢笑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语气微诧。
湖边小屋的门已经开了,站在宋三少爷面前的这个人要老他三十岁,伸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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