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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晖十四年秋天, 大靖朝的京城出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奇事儿。
有江南百姓千里进京、状告一品内官何元菱入宫前在江南妖言惑众、图谋颠覆。此事闹到朝堂,弘晖皇帝下旨由京都府衙立案, 火速彻查。
彼时大靖官场震动, 辅政皇戚迅亲王、内阁次辅邬思明、都察院左都御史俞达先后被查办。朝中又成立“清廊”,开通密本上奏渠道,内阁权利削弱。一时间, 各路京官兴奋不已, 极为踊跃地给皇上写密本,从痛陈时弊到痛心疾首、从文采飞扬到破口大骂, 把负责“清廊”事务的仁秀给忙得不可开交。
就这人心浮动的当口, 弘晖皇帝最最信任、最最贴心、最最得用……咳咳, 其实也不知道谁用谁的内务总管何元菱, 竟然被告了, 还是图谋颠覆这样的大罪, 而且皇帝还下旨立案了,这一连串风骚的操作,简直吊起满朝文武和全京城百姓的胃口。
就写密本写到上头的京官们, 本来已经准备了一百零八种花样痛骂, 一看皇帝居然立案了, 倒也不好意思再开骂。
要说这些京官也是贱兮兮。不骂就不骂了, 反而还开始上密本安慰弘晖皇帝。
一个何元菱倒下了, 千万个何元菱会站起来的。
何元菱虽好, 皇上也不能贪杯啊。
皇上您千万不要烦扰, 何姑娘也不见得就被判有罪啊。
……
啊呸,皇帝陛下怎么可能判亲亲何姑娘有罪,你们是疯了吗?
皇帝陛下还有更风骚的操作, 要让你们见识见识。
在皇帝陛下的暗示之下, 京都府衙张榜公告。何元菱图谋颠覆一案,将交由京城百姓公开审理。
公告一出,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什么?小的大字不识一个,还能审案?
什么?奴家平时见到官家人大气都不敢出,还能定官家人的生死?
什么?还有这等好事?让本大爷挤到前排瞧瞧?
京官圈就不止是沸腾了,简直是往油锅里扔了一把火,直接就烧了眉毛。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审理?老百姓懂个屁,他们能审什么?
而且怎么审?谁主持?谁举证?谁审问?谁拷打?谁控制现场?
最关键,在哪儿审?京都府衙有这么大地方吗?
……
事实是,京官们多操的心。皇帝陛下既然能想出这么风骚的主意,必然是有风骚的资本。
弘晖十四年,九月初一,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京城最热闹的街头,突然出现几个疯跑的小孩,嘴里大喊着:“审案啦,快去审案啦。宫里何姑娘在皇宫东南角楼上受审啦!”
东南角楼?
熙熙攘攘的路人还没反应过来,疯跑的小孩又大喊:“快去啊,现场发铜钱啦!”
哟,审案还有劳务费拿。百姓们纷纷扔下手里的活计,争先恐后地向皇宫的东南角楼跑去。
事实证明,京城还就是有这么大的地方,可以让何元菱受全城百姓的审。
皇宫东南角楼外,有一片极为宽阔的广场,以前曾用作羽林军操练之场所,后来宫里重新辟了专用之地给羽林军,这里就成了平时官员们进宫的停轿歇马之处。
简单说,就是大靖皇宫的“停车场”。
但今日,“停车场”被清空,数百羽林军严阵以待,更有上百名太监把守入口,无数百姓从四百八方涌来,从各个入口处次第入场。
每位入场者,领一文铜钱二枚,一枚上印“风调雨顺”,一枚上印“国泰民安”。
广场上乌泱泱站满百姓之时,数丈高的城楼上,俏生生立上了一名美貌少女。
人群躁动起来。
“这就是何元菱吗?好年轻啊。”
“这姑娘一看就是好人,怎么会图谋颠覆?”
“人不可貌相,且看后面怎么说。”
“虽说人不可貌相,可她衣着如此朴素,生得又一身正气,我还是觉得不像坏人。”
议论声中,城楼上一名礼官走上前,大喊:“肃静——”
礼官那嗓子,简直穿云劈雾,竟比雷声更加直击人心。广场上顿时安静下来。
“今弘晖十四年九月初一,京都府衙奉皇命,审理何元菱谋逆一案……”
礼官高声宣读,字字清蜥嘹亮,直传到广场的最远处。
百姓们终于听清了,个个面露喜色。
别说他们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审案,就是他们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直至大靖开国,都没见过这种审案方式啊。
原来这位一品内官何元菱,早先在江南是“说书小娘子”,而那两名江南百姓,是状告何元菱煽动谋逆。京都府衙特邀全城百姓到场,亲耳聆听“说书小娘子”现场说书,由百姓们自行判断,这故事到底算不算妖言惑众,到底算不算图谋颠覆。
在广场出口处,有一只巨大的箱子。如果觉得何元菱无罪,就投“国泰民安”那一枚,如果觉得何元菱有罪,就投“风调雨顺”那一枚。
结束后计票,根据铜钱多少,作为何元菱最终的审案结果。
百姓们听得兴高采烈,这法子也太刺激了哇。又有故事听,还有铜钱拿,还能定人生死,真是好合算的一笔生意。
晚来的百姓都气死了,因为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他们进不去了。
“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这部书单表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
何元菱开篇,声音清脆响亮,抑扬顿挫之间,顿时将全场百姓的目光皆吸引了过去。
偌大的广场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仰面望着城楼上的何元菱。
这广场当时为了点兵方便,本就设计得聚音,此时倒成了绝佳的说书场所。何元菱从未一次面对这么多听众,但她丝毫不怵。
将故事说得引人入胜,是她天生的本事,从余山镇到兴云山庄,从皇宫里讲给皇帝一个人听,到站在城楼上讲给全城百姓听,对她而言都是一样。
全场的百姓们跟着她的故事,时而欢呼、时而惊叫、时而提心吊胆、时而哄堂大笑。
在城楼上的角楼里,坐着秦栩君。
城下百姓望不见他,他却可以轻易地望见掌控着全场的何元菱,望见城楼下沉浸于故事中的百姓。
他竟然可以拥有这样完美的姑娘。
哪怕他是大靖的皇帝,依然觉得自己幸运。
这主意是何元菱出的,他担心弄巧成拙,本不同意。可何元菱说,要绝后患,搞成轰轰烈烈比无声无息和朝臣对抗强。
秦栩君想了一夜,改主意了。
或许这是促成他与何元菱婚事的一个契机?他这么想。
渐渐地,城楼的影子拉长,残阳变得血红。何元菱竟然在城楼上不知不觉说了两个时辰。她丝毫不见疲态,而城楼下听书的百姓也完全没有归家的意思。他们只是站不动了,纷纷席地而坐,仰望着何元菱,宛若仰望天神。
秦栩君却心疼了。
两个时辰,那是呕心沥血啊,纵是铁打的何元菱,也一定不堪其累。
他向礼官招了招手。
……
何元菱是暗暗掐好了节奏的。为了尽量在一个午后把重要的内容都讲完,她删除了好些细枝末节,直到残阳泣血,已讲到奔波儿灞与灞波儿奔,还加了一些搞笑的料,城楼下席地而座的百姓们听得欢乐,笑到前仰后合。
礼官适时出现,打断了何元菱。
“时辰已到……”
百姓们哪舍得弃,纷纷在下面喊:“我们还要听!”“正好听,继续啊!”
何元菱用手势压了压,广场上顿时又安静下来。
“时辰不早,后会有期!若来日还有机会,本姑娘定在此处恭候各位,将这出《西游记》原原本本说完!”
此话一出,原本还席地而坐的京城百姓们一骨碌站起来,嘴里嚷嚷:“走,投钱去!”
“一定要投国泰民安。”
“老子可就看着,谁敢投风调雨顺,有一个打一个。”
“对,投国泰民安,不然没的听了!”
“这话不对。咱是来断案的。不过我觉得何姑娘这故事哪有图谋不轨,分明是被人冤枉了。”
“就是,被歹人诬告了。”
“不管,反正投国泰民安。”
据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京城市面上的“国泰民安”铜钱奇货可居,竟成为收藏珍品。没办法,想听下文的百姓太多,“国泰民安”全投箱子里去了。
一直到再后来,这些铜钱又重新回流到市面上,“国泰民安”的缺货奇景才得以缓解。
这次审理以何元菱获得全城百姓拥戴而结案,一时震动朝野。
那两位百姓被投入大牢,才用了第一种刑就招了。原来他们是阳湖县包家那两个黑衣人,早年跟着包典史无恶不作,后来包家倒了,阳湖县在束俊才的治理下又格外清明,这二人一肚子坏水没地方使,过得很不好。是俞达给他们一笔钱财,鼓动他们上京诬告,才有了这段公案。
俞达罪行又加一等。
耿正平传了皇帝的密旨,若俞达有戴罪立功表现,死罪固不可免,但可保他家人不被诛连。
俞达想了一晚上,终于将孙太后“天鸽”系统传书一事供出,并写了整整五页的举报材料,举报当朝太师程博简的种种罪状。比如和迅亲王勾结,欲立迅亲王幼子为新帝;比如贪腐成性,在京外圈地上千亩,家中珍宝几可敌国;比如纵子行凶,手上积累多条人命……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
何元菱兑现承诺,给全城百姓讲完《西游记》的那天,城楼下黑压压席地而坐的人群中,有三位从江南而来。
他们望见何元菱在城楼上统帅全场的样子,流泪满面。
回宫时,秦栩君没有像往常那样在长信宫等她。仁秀领着那三位江南人氏走进长信宫时,何元菱惊得直奔到院中,紧紧地抱住来人。
“奶奶!小葵!怎么是你们!”
是白发更多了的何奶奶,是长高了的何元葵。还有一旁笑得腼腆的周向文。
“周大哥进京读书,准备明年的恩科。奶奶天天想你,我们就跟着一起来了。”何元葵眼睛滴溜溜的,“皇宫好气派,尤其这长信宫,最气派。”
“废话,这是皇上的寝宫,当然最气派。”何元菱啐他。
“那皇上呢?”何元葵又问。
呃,皇上呢?何元菱也不知道。
……
皇上在无双殿。
回宫亲政这么久,他终于第一次踏进无双殿,却不是来请安的,而是来赐酒的。
“听说母后不要温郎中给你治病?”秦栩君坐在无双殿的宽椅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孙太后。
而孙太后躺着,比之前愈加狼狈,往日的妩媚艳丽俱已不见,脸色灰白宛若失了魂魄。
“淑妃已经治好了。母后还是不要任性的好。”
孙太后还是不说话。
秦栩君冷冷一笑:“母后见到温郎中,想起一些往事,怕了吧?”
孙太后终于开口:“哀家不认识他。”
“嗯,母后的确不认识他。毕竟他在宫中当太医时,姓文,不姓温。”
孙太后微微一颤,不接话。
“因为他识破了你的药方,那药方治死了朕的母妃。所以你要致他于死地。想不到吧,恩师救了他,托何中秋给他改名换姓,藏身于江南。哦,对了,何元菱就是何中秋之女。朕给他平反了。”
孙太后突然叫道:“干哀家何事。找你的死鬼父皇去,他要那贱人死,他要扶你当皇帝。”
秦栩君脸色一凛:“朕这里有几句话,请母后辩认辩认,是谁说的。”
他身子微微后仰,抬起下巴盯住孙太后。孙太后眼睛一闭,不与他对视,别过脸去。
秦栩君的声音幽幽的,如刮骨之声,传入孙太后的耳中。
“贤妃与本宫八字不合,自她入宫,本宫的身子就未好过……
“自古去母留子才是正道,否则只怕挟幼帝而自重……
“本宫瞧见姚大学士有方手帕,眼熟得很,像是贤妃之物……”
孙太后突然睁开眼睛,死盯着秦栩君,大叫:“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父皇……父皇亲口告诉朕的。”秦栩君暗暗捏紧了拳头,捏到指节泛白。
“不可能!”
秦栩君起身,逼近她:“父皇托梦给朕,说他发现了你的阴毒丑陋,驾崩前写了一份废后遗诏,交给程博简密藏,若你对朕不利,程博简就会公布遗诏,废了你。”
说着,从袖中掏出那份遗诏,扔到了孙太后身上。
孙太后惊疑不定,一把抢过遗诏,打开一看,差点就昏了过去。
这遗诏太真了。从绢布到笔迹,再到印玺,无一不是宁宗皇帝的手笔。
“不过母后,朕也不明白。凭你和程博简的私情,遗诏毁掉才是一了百了。怎么他偏偏还私藏着,偏偏还让朕抄家给抄着了?”
孙太后已经开始浑身颤抖。
她的战斗力在看到遗诏的那一刻已经消散。又听到程博简竟然一直藏着废后诏书,她的信念开始崩塌。
“程博简说,是母后勾引了他……”
“放屁!他放屁!”孙太后大吼着,额上青筋根根爆出,眼泪控制不住地滚滚而落。
“程博简求朕放了他。说他鬼迷心窍被你骗了,说你想和他双宿双飞,想连我也一起毒死,好立迅亲王的幼子为皇帝,你们又能继续把持朝政。这一切都是你的主意……”
孙太后抽搐着,骂也骂不出声,只会一串一串地落泪。
秦栩君咬牙:“你还想去给父皇守陵?你不配。父皇说,九泉之下,他也不会放过你。”
说着,他将遗诏从孙太后手中抽走,望了一眼桌上的毒酒,大步离开了双无殿。
是夜,太后孙世樱“突发急病”,暴亡于无双殿。
没有浩大的葬礼,连普通嫔妃的规格都没有。孙世樱被葬在一处荒郊,离先帝陵寝整整隔着一座京城。
因为没有国葬,所以弘晖皇帝也不打算给太后守孝。很快他就宣布要迎娶何元菱。
到这份上,太后没了,首辅倒了正在受审,次辅被抄家死在了大刑大牢,迅亲王赐死、家人被贬为庶人,还有谁敢再质疑皇帝的决策?
何况,何元菱声誉正隆。
她在百姓中威望极高,在宫人中备受爱戴。就连嫔妃都交口称赞。
哦,对了,大靖朝的后宫,已经没有嫔妃。
秦栩君在成婚前,下了一道旨意。取消后宫,改称内廷。不再设嫔妃位分,所有原嫔妃,根据品阶不同,各赐诰命封号。
愿回原籍者,由宫中奉送不菲财物,以保后半生无忧,回原籍后自由嫁娶者,宫中另行御赐嫁妆。
不愿出宫者,迁至兴云山庄,保证一应用度,颐养天年。
……
弘晖十五年,立春。
大靖皇帝秦栩君,迎娶皇后何元菱。天地交泰、乾坤和祥。
这位大靖的新皇后,注定与众不同。婚前,她是内廷的内务总管;婚后,她是大靖首位女子学堂的堂主。
运用内廷宫女学堂的成功经验,弘晖皇帝特意为娇妻拨款,将停建的流云山庄改建为大靖女子学堂,教大靖有志女子识文断字、通财理账。
人们常常能在这里见到何堂主。她身体力行,亲自选编教材、考核师资。她将李宜真和郁凤岚派到学堂,当了学监。孟月娥是唯一一位既不愿回原籍,又不愿去兴云山庄的后宫嫔妃,自请来女子学堂当了管事。随身一根小鞭子,专门管纪律,甚是有威慑力。
即便是阵容如此强大,何元菱也还是没有甩手,尤其他怀孕之后,还经常能见到皇帝亲自来接她。
“小菱,回家了。”
秦栩君牵着何元菱的手,被一群羡慕的眼神目送而去。
那个皇宫,只是一个家。它不再是困住女人的青春的牢笼,只是秦栩君和何元菱执手归去的温柔之乡。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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