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第715章 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59)

作品: 从维熙文集 |作者:从维熙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6-29 16:48|

老域名(9txs)被墙,请您牢记本站最新域名(77txs.com)

她说这些话是由衷的。这些年来,凡是莫言发表在大刊物上的作品,她都是先于我的读者。虽然她的文字表达能力偏软,可是感悟文学的能力却十分过硬;近两年内,她特别欣赏莫言发表在《收获》上的《野骡子》。我往往是在她的启迪之下,阅读莫言近年大量作品的。但当时面对电视屏幕,我仍然忍不住对莫言的形象窃笑不止,当然,他脱了军装,我也就把“绿色熊猫”的印象,渐渐地淡忘了。

想不到的是,我的这一细节被她记住了。1998年中国9位作家应海峡对岸之邀,出访宝岛台湾。当天,她送我到机场时,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对我耳语说:“当过军人的莫言,就是与别人不一样。你看,别人都慢悠悠地磨蹭,只有莫言像个搬运工,不惜力地帮大家集中行李。你应当承认你那天说莫言不像军人,至少是个偏见。”

我说:“那是他从来具有的憨厚,当然啦,与他当过兵也可能不无关系!”

到底孰是孰非,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莫言是个一贯没有娇气,肯于在集体中吃苦负重的人。早在1987年,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联邦德国的时候,莫言在团队中也拿出他的那份朴实,在往返的机场上扮演搬运工的角色。其实并没有人让他这么干,其闪光点出自他的行为本能。因而,在访德归来做总结时,他是全团一致公认的劳动模范。这些看起来貌似平常的、正是身背娇骄二气的同行们最为匮乏的精神。因为我经受过劳改的原因,我特别看重莫言身上十分浓烈、在知识分子中最为欠缺的素质。因而,从80年代中期开始,我总把莫言看成我的忘年小兄弟。在出国访问期间,只要有两个人同住一间屋子的机缘,我都愿意与他为伍。

阳刚的内核

怎么说呢,那是一段文学低迷的时期。这年的年节前的12月28日,友人们在我家中欢聚,迎接90年代的文学之春。那天,来的友人很多,我的同辈人自不必说,该来的都来了。在比我年轻一代的作家中,莫言也来了。在我记忆中,他当天说话很少,酒却喝得不少。在我的认知中,文人有两种酒态:一种是酒后忘我,一种是酒后沉默。莫言属于后一种,当他与在座的王蒙、叶楠碰杯时,只是往嘴里倒酒,没有叶楠等友人酒后的高声喧笑。最有意思的是,当友人们离开我家之后,妻子才发现莫言带来的年节礼物:一个竹编篮筐里,蜷卧着两只颜色相异、绒布做成的小猫。

“这有点像他今天的肖像,今天他的话很少。”

“应当说人家十分腼腆。”妻说。

我笑了:“老虎醉酒后也是腼腆而无声的!”

妻说:“你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莫言。”

为了论证出一个真实的莫言来,我对妻子说:“你看他的《红高粱》,是不是充满了人性中的野气?蔫人出豹子。这个山东高密小子,骨子里藏有豪气、义气、霸气和匪气。”

妻子笑个不住:“你别侮辱我们军人。”

“怎么是侮辱呢,这是最高的褒奖。你没看见文坛上那些‘排排坐,吃果果’的乖乖们,骨头里最缺的就是这种钙质吗?”她无言了——她对文坛缺乏全面的了解。

大概是第二年的早春,一位山东的编辑来我家组稿。言谈之间,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瓶酒,说是奉莫言之命给我带来的家乡烈酒。那瓶酒的名称,今天我已忘得一干二净,但是酒瓶上的商标,我却一直记忆在心:那是《水浒传》中的汉子武松,在景阳冈上打虎的画面。没等这位编辑多费唇舌,我立刻应下为他们报纸副刊写稿。他连连对我表示感谢,我说你感谢莫言去吧,只要是莫言的委托,我一定尽其所能。之所以如此,我当真觉得莫言的躯体里,蕴藏着打虎人的阳刚之气。

时隔不久,华艺出版社找到我的家里,说是要突破一下文坛的沉闷局面,要我出面找上几个有创作实力的作家,出一套实力派作家的书。在比我们这代人更年轻一代作家里,我找上了莫言。现在回头一看,那套丛书虽已黯然失色,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华艺”能把这些作家捆绑在一起,在建国门外的一家饭店聚会,事后又出了一套“当代小说大系”,也算是一次难能可贵的行为了。

记得,在会议间隙,莫言曾对我说:“老哥还不忘我,我铭记于心。”

我说些什么今天已然记不清了,但是我心里始终有莫言,倒是真情实话。在我的认知里,进入90年代之后,出现了一批吃狼奶长大的后来人,他们心中只有自己,并只为自己活着——莫言与一些狼孩泾渭分明,他行文做人的野气里,始终不失中国传统中的忠厚。尽管后来,我们都忙于各自的写作,彼此来往少了一些,但莫言在文苑如日中天之后,并没有忘乎所以,像有的廉价文人那般自吹自擂,或千方百计煎、炒、烹、炸自身。这是我尊重并深爱莫言的又一因素。

弄潮的桅帆

我们很少通电话——除非有事要谈。记得,偶然通电话时,他常常劝我能不能写写家族史。我说我不能,因为多年来让我梦里也相思的东西,是劳改队褴褛的衣衫,是一条茫茫的驿路。生活坐标和生活经历的不同,决定了各人笔墨驰骋的领域。可以这么说,从莫言发表《透明的红萝卜》开始,特别是他的《红高粱》问世之后,我就觉察出这是一匹挣脱了笼头的野马。基于这种认知,我除了激动地写下《五老峰下荡轻舟》,对莫言的告别文学惯式、另辟蹊径的艺术之勇表示赞美之外;当时我正主持一家出版社的工作,立刻责令编辑迅速将其处女作,纳入“文学新星”丛书出版。当时,进入那套“文学新星”丛书的青年作家有四十多位,历经十多年时间的磨砺和检验,莫言不仅是其中长明之星,而且创作势态如决堤之水,一发而不可收。在其洋洋洒洒的笔锋下,孕生的大都是干货。他的作品中,不仅没有自标“新新人类”群体的无病呻吟,更无与年龄成正比的僵化程式,在文学马拉松的长跑中,他进入文学竞技的最佳状态。纵观莫言二十年的创作,近年来又多了些他昔日作品中没有的幽默,这绝非莫言自作多情,而是他生命中野气升华后的挥发。

谈及莫言作品的幽默,不禁使我想起一件往事:1998年10月,在台北图书馆两岸同行们共议21世纪文学命题时,莫言曾让在场听众捧腹大笑不止。他似乎不是在发表讲演,而是与在场的听众诙谐地对谈。他那张憨态毕露的熊猫之脸,使会场上笑声一直不绝于耳——在那一刻,我就认定这个山东高密小子,越来越向平民型的作家靠拢。之所以如此,在于童年生活的高密田园,对他的影响太深远了。如他笔下的“红高粱家族”系列——包括《天堂蒜薹之歌》在内,直到他最近的新作《檀香刑》,都深深刻下山东民间文化对他的影响。他从不做高深的哲理思考状,更睥睨故作深沉的假道学,如果硬是把学院派作家,与生活流的作家分开的话,他理所当然地属于后者。

在人品上,莫言绝不是文苑中的跳蚤之类,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2000年冬季的一天,我与他在电话中聊天时,告诉他一件我的生活琐事:我们这儿正在粉刷楼房,其中的一个打工仔从楼里得知我是个作家,有一天他乘升降梯上攀经过我家楼窗时,突然问我是否认识莫言。我不置可否,反问他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那装修工告诉我他是山东高密人,他们那方水土出了个莫言;既然我也是个作家,想必我也认识莫言。我没有正面回答这小伙子的问题,只是把一包“红塔山”香烟,递到他的手里——因为装修工十分清苦,这个高密小子脸上溅满了白灰点子,何况他在进行高空作业,站在升降梯上说话是不安全的。其实这只是聊天时,我信马由缰地说出的一件生活琐事,没有想到几天之后,有快递公司的投递员,按响我家的门铃,原来是莫言送来两条“红塔山”和一瓶“五粮液”。我打电话给莫言,他说这是出于对老哥的友情。但我仔细想了想,怕不仅仅是对我个人的友谊,更包含了他对高密土地上一草一木的深情。

以此生活细节来探讨莫言的创作源泉,以及他的为人之道,不是比枯燥的评论文字,具有更形象的说服力吗!这就是从文到人的一幅莫言肖像。

2001年5月改定

[流泪的蟹爪兰]

台湾诗人痖弦来北京大学讲学的时候,打来电话问安。在与他闲聊时,我问起友人龙应台的音讯。他说:“你知道她在台北当了‘文化局长’了吗?”我说:“已有耳闻,不知她这个浑身带刺的人,怎么能当得了官?”痖弦兄道:“大概出于不能适应官场吧,听说她已然落过泪了。”

听罢这个消息,我心里一片黯然。静夜深思冥想,觉得她落泪也是必然的。记得,1998年的夏天,龙应台走进我的书斋时,给我捧来一盆罕见的花,那盆花浑身披着一根根仙人掌般锋利的针刺,在其带刺的叶片的顶端,绽开着一朵朵紫色的小花。她说此花名叫蟹爪兰。这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百花丛中,她偏偏给我带来一盆带刺的花。我开她的玩笑说:“你就要离开北京了,是不是怕我忘记了你,而把你的形影留给我当纪念?”她说:“随你怎么去想象吧,反正我挺喜欢这花的。”我告诉她我绰号为“百花杀手”,从没养活过一盆花。她笑了好一会儿,回敬了我几句:“按着你的说法,这盆带刺的花命运多舛,当真要被你这刽子手,杀戮在这书斋里了!”

这是留在我1998年夏天记忆里的一件往事,虽说是生活笑谈,却使我难以忘却。之所以如此,因为我确实觉得她的生命内核,很像这盆长满针刺的花,与文苑中大红大紫的玫瑰以及小巧玲珑的盆景,不属于同一种花卉家族。这种认知并不是缘于她行文一贯的泼辣,早在1987年的德国柏林,她晚上来我的住所看我,不仅在装束上反时尚地追求清淡,在梳妆上也称得上素面朝天。那天她穿一件挽起袖子的花格衬衫,下穿一条蓝色的背带裤子,没有一点“龙旋风”的架势,分明像是一位中国70年代的车间女工。可是一开口,就露出她的本色来了:“你的作品我读的不多,但就我读到的几篇来说,描写历史的真实力度,似乎还不是无可挑剔!”好家伙,初次见面,就冒出她的刺儿来了。第二天上午,我和她一起去参观柏林墙,我们在柏林墙下合影时,她说:“你不觉得这面墙,早晚要推倒吗?”我说:“我信,就像海峡要架起彩桥一样。”她不失敏感地反诘道:“你不是来做统战工作的吧?”我回答她说:“我想你也不是台独,如果是台独,我们也就没了缘分。”

后来,她应德国海德堡大学之邀,去了美丽的小城海德堡教书。十多年间,我们的通信却始终没有间断。在此期间,她多次来中国内地讲学,并到北京来神游,每次来京,必到我家做客。大概那是90年代中期的一个秋天,她从她下榻的公寓来我家看我,并要我在门口等她,以免认错了楼门。当时,我两眼只顾看停于楼旁的出租车了,不知这家伙会骑一辆自行车,穿梭于北京街道;致使她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没有发觉龙应台驾到。直到她突然拥抱了我之后,我才发现了她。她为此笑了好一会儿:“想不到吧,我就是向往市井,过一回北京普通市民的瘾。”

走进室内我才发现,这个家伙挺着个怀了孕的桂花腰:“你真是胡来,在闹市骑车,要是碰坏龙子龙女可怎么办?”当时,我母亲还在世,也批评她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街上经常出车祸,你人生地不熟的,咋这莽莽撞撞的?”她笑着回答我母亲说:“伯母,让你操心了,我一路慢骑,不会有事的——你看,不是没伤着我一个指头嘛!”

这就是龙应台。这样的人是当官的坯子吗?当时我就觉得龙应台这步棋走错了,果然不出所料,久久不见她的文章不说,那尔虞我诈的官场,让她流过泪了。2000年秋,正好姑姑和姑父从宝岛来北京旅游,我陪长辈去颐和园踏秋时,再次询及龙应台的近况,他们不仅再次验证了痖弦兄传来的讯息,并为龙应台封笔而深深地惋惜。

至此,我更加为这位原籍湖南、落生于宝岛的辣妹子而心酸了。之所以如此,不仅仅因为她送我的那盆花,历时两年光景,还长得十分挺拔,那一根根芒刺还锋利如初,头冠上那一片片紫色花束,使我的书斋多了一片盎然生机;在某种意义上讲,是这束花让我摘掉“百花杀手”的帽子的——因为我怠慢这束花,就等于怠慢送花的友人,在笔耕的同时,我从没忘给这盆蟹爪兰浇水施肥。

有一天,我在阳台上用小小喷壶给蟹爪兰浇水,灿烂的阳光透进窗子,那叶片的尖刺上的一滴滴水珠,晶莹闪亮并呈现出七色的光芒。不知为什么,在此时此刻我想起了龙应台的那双眼睛:这不是蟹爪兰的泪水,是龙应台在滴泪。不是吗?现在的她,已然自摘了那顶台北“文化局长”的乌纱帽,该是如鱼得水的龙应台了。过去,她的文字里是没有泪水的,因而我在遥远的北京,虔诚地祝愿她能重振笔下雄风,再现巾帼不让须眉的文字豪情……

2002年冬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从维熙文集 (77txs.com)”查找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