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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露水深重，本应是大家休息的时候。
一间寺庙的僧人却肃然手持火把等待着。他们在等一个人，一个准备远行的人，一个永远不会再回到长安的人。
马车声，在深夜里格外沉重。
火把下，一个身着华服，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下车。即便岁月夺取了他年轻的矫捷，却无法夺走他眼底的敏锐以及融入骨髓的高贵。
僧人看到他的脸，不由吓了一跳。此人不就是刚刚削爵流放黔州的长孙大人吗？
长孙无忌无视周围任何人的惊讶，就像他无视太多太多不重要的人。更何况到了他这个年纪，经历了他所经历的事情，太少事能够吸引他的注意，引起他的惊叹。
此时，他眼里只有庙堂里的牌位，那是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长孙无忌走进殿堂里，看到了晋阳公主的牌位。她被供奉得很好，就像她生前一样。这个小公主，是那么像皇后。
长孙无忌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见她和观音婢如出一辙的笑容。看着晋阳一天天长大，当时的他甚至头一次相信了神明。一定有神明，才会让他再一次看到了妹妹活在人间。
可是，她走了。她离开了，在那样如花似玉的年龄。
陛下崩溃了。亲眼看着最爱的人用同样的微笑离开自己两次，心被挖空两次。
他能感同身受，因为随着晋阳的离开，他真正看不到世界的光。
这就是老天爷最大的惩罚吧。
但今天，他不是来看晋阳的。
他看了看左右，随从赶紧把僧人带出，只剩下他一人在宽阔的殿堂里。他熟门熟路地走到了牌位后面，那里有一个玉盒。
玉盒看似简朴，但玉质纯粹，晶莹剔透，线条温润，必是名品。
他轻轻抚摸着玉盒，脸上是无奈和愧疚。
“倘若你能生下来，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他望着眼前的玉盒：“对不起了。舅舅以后不能再来看你。你现在应该已经在观音婢身边了吧。帮舅舅和你娘说一声，请她原谅我。这样，等我下去了，才能好好地拜访你们，不是吗？”
是啊，这个苦命的侄子应该会得到观音婢多多的爱。
他若生下来，今年也有三十七岁了，比稚奴还要大上许多。
长孙无忌永远忘不了，那个在血泊里的观音婢。她躺在血床上奄奄一息，被太医和尚宫们团团包围着。而当时还是秦王的李世民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他身上甚至还是在内堂的宽袍。
长孙无忌顾不得君臣之礼，他着急地抓住秦王的胳膊，厉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
秦王张嘴，却说了一句根本听不清的话“……”现在的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
“振作点！观音婢到底怎么了？”他快疯了，几乎开始摇晃这个多年好友：“秦王，你现在是她的丈夫。你告诉我，我妹妹到底怎么了？”
“她遇袭了。”秦王大梦初醒般看着眼前的无忌，痛哭失声，他哭得像个孩子：“我到的时候，无尘躺在那里，一身都是血。我叫了她好多声，她不答应我。她，那本来应该是我！这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让她去的。”
接下来的话，长孙无忌已经听不下去了。
遇袭！谁敢袭击秦王妃？难不成是……
长孙无忌握紧拳头，倘若真是如此。哪怕他是当朝太子，他也会让他血债血还。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夜晚，长孙无忌和秦王一直坐在屏风外等候着。他看着一盆盆热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触目惊心。他脑子里根本不敢去想屏风后面是一个什么样子，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而此时的秦王已经冷静了下来。太冷静了，他认识秦王已经有二十年，从未见过他这么平静的表情。秦王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打量，他转头对着自己微微一笑。那笑容是惨然，是绝望。他说：“无忌，你放心。无尘若走了，我绝不独活。”
长孙无忌：“别胡说，殿下。”
秦王笑了：“不着急。先要等我报了血仇，我才会追随她而去。”他第一次真正看到了秦王对妹妹的感情。他一直那不过是少年的冲动和好胜，是一时的新鲜。可此时秦王眼底那抹的坚定和决绝，早已经不是什么少年痴狂。
太医出来了。观音婢的命保住了，但孩子没有了。
他握紧妹妹的手，她的手是那么烫，烧得他心慌。观音婢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但依旧是模糊的。她看见是自己，轻轻地笑了：“我怎么了？”
“殿下……”太医正要说话，却被他狠狠地打断了。
他说：“你受了点伤，不碍事的。”
观音婢第一句没有问孩子，看来她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
那么索性就不让她知道，也不能让她知道。
他知道观音婢对于孩子的重视，对于家人的重视，倘若让她知道自己没了孩子，她必定会把这作为罪孽放在心里背负。
何必呢？不是他作为舅舅狠心，比起观音婢，观音婢所有的孩子不过是名字而已。
秦王也吃惊地看着他。
他是越礼了，但他不在乎。他不想让观音婢心里有任何一丝阴影。她的心就应该是一尘不染，无尘无垢。
在药物作用下，观音婢很快睡着了。
秦王和他这才放心地走出来。这时，太医胆颤心惊地走了过来。他手里有一个玉盘，上面是一个盖着的金碗。
几乎不用他来说，长孙无忌和秦王都知道这是什么。
秦王像是看着怪物一样看着眼前的玉盘，颤抖着双手，怎么也没办法接过。
长孙无忌默默地接过。
他们深夜乔装，将他安葬在一个寺庙内。他还找了一个玉盒，写下了孩子的名字放了进去。多年没有看，那个名字也早就消失在记忆里。
他和秦王说好了。这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当时在场的太医和尚宫都被他偷偷处理掉了。
无尘永远不知道她曾经有一个孩子。
在晋阳离开的时候，已经是皇上的李世民，把这个孩子移到了这里。
他说，有个哥哥照顾晋阳，他也放心些。
三十七年过去了。每年这个时候，皇上都会和自己一起来看他，烧香。
过了些年，只有他。
如今连他也快没有了。
这个秘密，也会跟着他一起离开。
他是欣慰的。稚奴终究是观音婢和李世民的儿子，他把自己打败了。
真的太好了。
他终于可以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了。当他再次见到皇上，见到妹妹，他终于可以无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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