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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换岗查房，把口服药发下来，连同清单一起放在床头小柜上。
冉林乐迟疑，小声问道：“前天不是说……欠费了吗？”
“补上了。”
护士收起血压计和体温表，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走。
新请来的护工拎着暖水瓶进来，听了一耳朵，解释道：“昨天郁先生来过，你没见他吗？”
冉林乐轻轻摇头。
护工怕他多想，忙跟补了一句：“你睡着了吧。他多忙，没等着你醒就走了——来，我打了温水，给你擦擦身。”
一边说着，护工掀开薄毯，拉起冉林乐的一条手臂：“诶！你看，这不是他给你系上的嘛，没别人了。”
冉林乐平躺着，视线往前，看到垂在半空中的那只手。皮包骨，因为脊柱神经损伤的截面太高，手掌也失去自控能力，五指像鸡爪一样缩在一起。
太难看了。不光是丑，简直恐怖骇人，不像是人的肢体。
冉林乐本能地避开视线，目光从腕骨上略过，被一抹鲜艳的色彩给勾住。瘦到脱形的手腕上，有一根五彩绳，细线简单撮到一起的，松松垮垮地挂着。
这么久都不愿看自己的身体，冉林乐难得盯着那根五彩绳看了一会儿。直到护工擦过掌心和手指，把这只手放回身侧原位。
隆起褶皱的睡衣挡住了视线，冉林乐就再也看不到那抹色彩了。
护工俯身拉另一条手臂，和冉林乐聊天：“昨天郁先生过来，还说要给我涨薪水。我晓得的，他怕我不尽心做活，怕你吃亏咧。你放心，我是有良心的人，不会欺负残……你的。”
冉林乐还想着那条五彩绳，没有应声。
护工碎碎念：“要我说哦，郁先生对你可真是好，听到你又感染发烧，他都急了的。你们是兄弟吗？怎么不一个姓的呀？”
冉林乐“嗯”了一声，顿了片刻，才喃喃讲道：“我小时候在孤儿院……那里认识他的。”
“可真看不出来……我一直当你是有钱人家娇娇宝贝养大的，不像我们，是受过穷苦的人。老实讲，你不要介意，我还奇怪怎么只有郁先生过来探你，不见你的家人……”
闲唠了半天，多是护工一个人的独角戏，冉林乐没有给多少回应。
九点，护士过来扎针，声音闷在口罩里瓮瓮的：“再输一天林可霉素，炎症还消不下去的话，就要调药了。”
冉林乐发烧没精神，似醒非醒，不管医生给他用什么药。
没多大会儿，护工叫他，有点为难：“林先生啊，有个人说是你哥哥，过来探病……你看看，是不是骗子？”
冉林乐猛然坠入冰窟，整个人都清醒过来，激动之下牙关紧闭，发不出声音。
他转头，看到立在门口的人。玻璃镜片遮住一双眼睛，唯露嘴角勾起，笑意莹然。
冉安……
冉安上一次来探病，告诉冉林乐，杜奶奶去世了。
再上一次，他带来了“贺晨皓被封杀”的消息。
再往前……
两年了，冉安每次出现，都能带给冉林乐一整个地狱的绝望，一次胜过一次的黑暗。
如果可以，冉林乐这辈子都不想再见这个哥哥。可惜他的身体大部分机能废用，动动手指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根本逃不开。
冉安在病床前坐下，笑意不减，似乎冉林乐的现状让他十分愉悦。他施施然地架起腿，悠然地点着脚尖：“好久不见，乖弟弟。”
冉林乐咬着牙，只觉得眼前发黑，开始耳鸣。
“不理哥哥？”冉安丝毫不介意这份排斥，抿了下嘴，“那直说吧，我来是要告诉你，杜柒入狱了。”
冉林乐呆滞，脑中炸开一片白茫茫的惨光，把思绪驱除干净。
冉安欣赏着冉林乐的表情，很有兴致地打量周遭，最后拈起那张费用清单：“预存了不少钱啊。跟人飙车撞断脖子，我要是你，找个地儿自我了断算了，哪儿还有脸去治？”
一个“好友入狱”的消息就已经把冉林乐给打垮了，他根本没有还击能力。
冉安继续：“而且，你躺了两年了，有进展吗？好起来了？”
一边说着，冉安探手抓住冉林乐的胳膊，拎起来胡乱晃动。问话戛然而止，冉安松手，那条胳膊当即摔落，掉出了病床的边缘。
“疼吗？有感觉吗？”冉安还是笑，“真是浪费钱，郁扬也真舍得往无底洞里砸。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他的事儿。”
冉林乐的一口气缓过来，呼吸道发出破锣的喘鸣，夹着咳嗽，胸膛无力地震荡。
冉安好心地帮他抚胸口：“这么激动做什么？不知道就问哥哥，我告诉你。他新开发的游戏被人告抄袭，另外两款主打游戏涉嫌违禁，也下架了。财务上也有问题，公司无限期停业整改，有关部门正在约谈他。”
冉林乐喘息着，挣扎地问道：“也是你做的？”
“我以为你会想知道，你的住院费用从哪里来的。”
一种预感从心头升起，冉林乐的眼睛微微瞪开，表露出难以置信。
冉安揉他的头发，很轻柔，带着无限亲昵和宠溺：“我弟弟真聪明。是啊，他卖了自己的车子，后来又卖了房。你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吗？”
流离失所，这是冉安的最终目的。不管郁扬现在住在哪里，冉安都会让他再凄惨一些。
难怪，最近郁扬总是不见冉林乐。从每天晚上过来陪床，到三、五天才来一次，现在偶尔才出现，也根本不和冉林乐打照面。
郁扬也怕露馅，他被陷害至此，还要继续瞒着冉林乐。
冉林乐问道：“你就这么恨我？我七岁那年……郁扬带我找到冉家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假的？”
冉安的手搭在冉林乐的头顶，拇指摩挲冉林乐的眉骨：“没那么早。你升高二的时候，十七岁？是被叫作‘708事件’吧？你在游戏厅跟人互捅刀子玩儿，拉到医院急救要输血，那会儿我才知道，你居然不是我弟弟。”
“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为什么不干脆告诉爸爸！？”
“嘘——”冉安食指抵住冉林乐的嘴唇，“注意，是我的爸爸。”
咆哮之后，冉林乐徒然疲乏，整个人都倦了起来。冉安恨他，恨到迁怒于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不得善终。
他自己是那个因，苦果却不是他自己来承担。
冉林乐浑浑噩噩，呢喃：“为什么……”
“因为你的郁扬啊！他来找我交易，我们达成了一个共识。”冉安咂咂嘴，“如果不是历史重演，你飙车出事又要手术，被爸爸发现端倪，我可能还会再帮你藏一段时间。所以说啊，人各有命，合该就是这样的结局。”
冉安毫不在意，全是安抚劝慰的口吻，拿出手机：“哦对，差点给忘了。我琢磨着郁扬最近是没太多精力跑医院，怕你想他，拍了些照片、视频给你看。都是他最近的状态。”
画面中的高大男人，带着风尘仆仆的憔悴，奔波穿梭在城市之间。眉眼间的神采冷峻不在，被疲倦侵蚀，隐隐有了颓丧。
冉林乐看着看着就笑了，仰头看冉安：“哥，帮我个忙，好吗？”
“当然，宝贝弟弟开口，做什么都好。”
“手上的五彩绳，取给我，放在枕边就行。”冉林乐的笑越来越深，“还有，这个液体滴得太慢了，能不能，帮我调快点……再快点，嗯，差不多了。”
林可霉素滴速过快会造成心脏骤停，这是护士叮嘱过的。冉安不知道这是在杀人。
身体捱过最煎熬的药物反应，冉林乐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念念想道：“我再也不会拖累他……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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