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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杼的番外(四)
再见到公女姮,她似乎长高了一些,更漂亮了。
“……劳烦公子转告晋侯,信短话长,姮有事须亲口同他说,他若是能来,姮会一直在辟雍等他。”公女姮对我说这话的时候,神色诚恳,眉间似乎藏着些心事。
我应下。
兄长心里一直有公女姮,我虽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但觉得公女姮难得来镐京,兄长会高兴的。于是当日,我就让使者携书回晋国,将公女姮的话转告兄长。
天子驾临辟雍,大丰之日会射,不少贵族都聚集而来。
其中有我和公明的好友,楚子熊绎的儿子熊勇。
楚人臣服于周,熊勇年幼时就被楚子送到辟雍受教。他脾性不羁,尚武好斗。记得当年刚来到辟雍的时候,子弟们都是小童,最多玩玩木棒。只有熊勇随身带着一柄铜直兵,发怒的时候就“锵”一声拔出来,吓得别人呜哇哭叫。
楚人荆蛮,师氏大为头痛,责罚当然少不了。受教的子弟们被他吓过几次,见到他就像见到恶鬼一样避之唯恐不及。
当年敢跟他玩的只有我和公明。原因无他,子弟中我最年长,师氏吩咐我要带头引导;而公明跟熊勇一样顽皮,这两个人撞到一起正是棋逢对手。时日长了,我和公明觉得他为人有义,渐渐地交好起来。
熊勇虽卤莽,最大的爱好却是美人。自从我们认识他,闲聊的时候从来少不得美人的话题。从前我们溜出市井去看圩日的时候,他就教会了公明对着迎面走来的女子吹口哨,并且走上前去搭讪,一口一个“美人”。
很可惜,熊勇的雅言口音浓重,被搭讪的女子常常掩袖笑着跑开。他不以为意,笃定地告诉我们,说周女无趣,若是在楚国,没有他拿不下的女子。
正是因为习惯了他的厚脸皮,所以当熊勇对公女姮直呼其名的时候,我虽意外,却并不十分吃惊。
“你不是说周女无趣么?”公明瞥他。
熊勇咧嘴笑,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姮又不是周女,是杞女。”
大丰会射,熊勇三弋四鸿。这个结果其实不错,比我和公明都好。可惜,熊勇之前曾放言要与虎臣舆一比高低,而虎臣舆此番得了六鸿,乃是全场最优。
“这回又是虎臣舆得了第一,如何是好?”会射之后,公明挖苦地说,“公女姮呢?你不是要比试给她看么?”
“那可不算。”提到虎臣舆,熊勇变了脸色,哼哼唧唧地说:“虎臣舆射的时候正好有鸟群过来,若让我与他换个位,我一弋七鸿随手可得!”
公明作恍然大悟状:“也是呢!你说不定能像后羿那样,把太阳也射下来。那你可就无敌了!不仅虎臣舆跪地求饶,说不定天子还会把镐京所有的美人都赐给你……哦,你不喜欢周女,那也无妨,齐女、鲁女、卫女什么的也多的是,不过公女姮你就别想了,那是我兄长……”
“咦?姮呢?王姬瑗说要寻她呢……”熊勇四下里张望,说着,快步走开。
“我还未说完!”公明正要上前去追,我把他拉住。
“让他去吧。”我无奈地笑笑,跟他说正经事,“方才从人来报,兄长快到了。”
兄长从晋国赶来,风尘仆仆。
他并无倦怠之色,一如既往衣冠齐整,俊雅依旧。这是他的一个过人之处,他永远不会在人前露出萎靡疲惫的样子,人们看到的他,总是风采奕奕。
兄长本来是要去镐京的,却突然转道先来了辟雍。
只有我知道他这是为了什么。心里忽然有一种感觉,公女姮在兄长心目中的地位,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别的女子可比了。
明堂上,天子见到兄长很是高兴,问了他好些晋国的事。兄长一一对答,从容不迫。我站在一旁,朝王姬她们那边望去,却不见公女姮。
“她方才走开了。”王姬瑗小声地说,一脸遗憾。不过很快,她莞尔一笑,“勿虑,你稍后带晋侯去钟室,一切有我。”说罢,她一脸自信地溜了开去。
从明堂出来以后,公明对兄长说他赢了王姬瑗的羸兽,要带兄长去看。
兄长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我和公明的心思在他面前向来掩不住。兄长也不点破,含笑地答应我们。
王姬瑗果不食言,在钟室中,兄长终于见到了公女姮。
我远远听到里面传来悦耳的弦音,是公女姮在鼓瑟。她弹的曲子我从来没听过,很是悦耳。兄长显然也陶醉其中,我看到他在门口立了好一会,直到琴音停住,他才迈步进去。
“我等为何在此?”钟室外的树下,王姬瑗伸长脖子,不满地嘟哝。
“就是,”公明说,“兄长和公女姮在里面做什么?”
我脸上发热,瞪他们二人:“兄长与公女姮见面,你们难不成偷窥?”
“这话不对,”王姬瑗回头道,“这钟室可是我家的,我去看看怎算偷窥?”
“次兄不想看就回去吧,明堂那边可热闹呢。”公明朝我挤眼,说罢,不待我阻止,他已经同王姬瑗顺着墙根朝钟室的门边摸去。
“你们站住!”我急忙跟上去,想把这两个无法无天的人拉走。
“次兄……”公明被我扯住手臂,一个劲挣扎。
“嘘!”前头的王姬瑗回头狠狠瞪我们。
门框离这里不过两三步,我唯恐惊动了兄长,连忙噤声停住。
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传出,公明甩开我的手,凑上前去。
“……别挡着!”他想把王姬瑗的头按下去,王姬瑗急了,推开他,“哎,你踩着我裳角了……”
我心道不好,可是已经晚了。
钟室内的二人已经发觉,四只眼睛望了出来。
我们三人登时僵住。
我的脸腾腾发烫,不敢看公女姮,更不敢看兄长。
“瑗方才不是说想去看驘兽?”公明向来有急智,镇定地对王姬瑗说。
“驘兽?”王姬瑗反应过来:“哦……确是驘兽!”她看向我笑眯眯地说,“杼也同往观之如何?”
我如获大赦:“甚好!”说罢,三人装模作样、欢欢喜喜地跑开了。
兄长的好事被我们搅了场,回去的路上,公明和王姬瑗互相埋怨。
“都是你!”王姬瑗说,“你挤我做什么!”
“都是你!”公明反驳,“说好了要一起看,你非要挡着,还出声!”
“你不推我我怎会出声?”
“你不挡我我怎会推你?”
“都是你!”
“都是你!”
……
我沮丧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言不发,脑子里还转着方才的事,只觉得再也无颜面对兄长。
“杼!”这时。熊勇忽而出现在前方。看到我们,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你们去了何处?教我好找!晋侯呢?听说他到了辟雍?”
提到兄长,我又有些发窘。
“兄长忙去了。”公明道,“倒是你!方才匆匆走了,到处也找不着人,你去了何处?”
“我自然是去明堂献祭!”熊勇一脸坦然,说罢,看看我们身后,“是了,姮不是跟你们一起么,怎么不见她?王姬,姮呢?”
“你又来!”不等王姬瑗答话,公明瞪他,“跟你说过多少回,不许缠公女姮!”
熊勇嗤笑说:“公女姮与你兄长行礼了么?婚约未立,你先拿人家当了长嫂!且公女姮嫁的是你兄长又不是你,你管得着么?所以说你们周人爱整天端着死板贵族架子,在我楚地,只要女子未行婚礼,照样……”
“你们小声些!”我预感到这两个人会吵得没完没了,打断道,“勇,我们去看羸兽,你去么?”
“去!”熊勇瞥瞥公明,恶劣地笑,“当然要去,羸兽都知道要跟着美人。”
公明:“……”
王姬瑗受用地莞尔。
“姮跟你兄长在一起么?”路上,熊勇小声问我。
我点头笑笑。
熊勇像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怎么了?”我问。
熊勇道,“我先前去找公女姮,她正与虎臣舆说话。”
“哦?”我讶然,“虎臣舆?”
熊勇拍拍我的肩,痞痞地笑:“姮是美人,可须教你兄长看紧些。就算不肯让给我,也莫便宜了虎臣舆。”
公女姮的兄长与虎臣舆相交甚好,这件事我是知道的。而且熊勇一向说话不正经,我没有往心里去。
看过羸兽之后,突然大雨倾盆。待我和公明匆匆回到宫室,兄长已经离开了辟雍,往镐京去了。
雨水滂沱了整日,听晋国来的从人说,晋国的天气也不好,兄长出来之前还很不放心。他命人严密监视水道,若有洪涝即刻来报。
出门见美人也不会忘记国事,臣子们说得不错,兄长的脾性像足了父亲唐叔虞。
就在我和公明也未国中雨势担忧的时候,第二天,王姬瑗告诉我们,公女姮一早就出发去颉邑探望她的姐姐。
“今早?为何?”我问。
“不知。”王姬瑗说,“我还未起身她就走了。”
公明摸着下巴:“我兄长不在,她留在辟雍也觉得无趣吧?”
王姬瑗说:“你们说她是不是受不得思念煎熬,于是去了颉邑?”
公明道:“你不是说她昨日见过我兄长之后,还小病一场?”
“哦……”王姬瑗似有所了悟,眼睛发光。
“晋侯与公女姮真好呢。”她的神色无比羡慕。
公明瞥她她:“怎么?想你那宋国公子了么?”
我也笑:“我听兄长说,那人他见过,品貌不错。”
“他哪里比得晋侯。”王姬瑗红了脸,却笑嘻嘻地盯向我:“杼,我可听说晋侯在为你寻觅妇人,已经问了好些诸侯。”
“哦?果真?”公明来了精神。
“胡说什么……”轮到我面红耳赤。
公明和王姬瑗两人吃吃地贼笑,不住拿话闹我。
我不再出声。
但王姬瑗方才说妇人的时候,我的心微微一动。
我承认,在那一瞬,我想到的是杞国堂前那抹窈窕的身影……
事情变化,并不总会遂人心愿,即便它曾经让人觉得无限美好。
公女姮从颉邑回辟雍的时候,兄长赶去见她。
兄长出发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的神色里并不尽然是喜气,似乎藏着什么事。等他回来的时候,却是独自一人,没有带回公女姮的车驾。
“公明即刻收拾行囊随我返国,杼留下。”他进门就对我们吩咐道,语气平静,眉眼间却不掩阴沉。
我和公明相觑,各自的脸上满是讶色。
我说:“兄长,你不是说要留在辟雍……”
“不留了。”兄长淡淡道。
我们看他脸色,再多疑问也只要先咽在肚子里。
车马已经备好,兄长就这样离开了辟雍。辚辚声中,我在宫门前望着他远行,只觉那身姿带着几分萧索。
几日后,虎臣舆在教场上以一头死麂委质,在天子和贵族的睽睽众目之前向公女姮求婚。天子首肯,令虎臣舆依礼完成婚事。
听到这个消息,我吃惊不已,立刻从镐京赶回辟雍,在路上截住了正要返国的公女姮。
虎臣舆也在,看到他们在一起,我心中一股愤懑冲起。
我推开虎臣舆,看着他陡然变色的脸,我想再用鞭子狠狠地抽他。他与我们同出一族,竟做出毁人婚姻之事!
但是公女姮拦住了我。
“公子,上回在辟雍,姮已与他废去婚约。”她如是道,“今日误会,错全在姮一人,与虎臣实无干系。”
我瞪着公女姮的脸。
“为何?”我问。
她的目光动了动,似乎平静,又似乎盛满了悲伤。
“我二人各有坚持,无法顾全彼此。”她轻声答道。
我怔怔然。
当我回到晋国把教场上的事告诉兄长,他并没有说什么。
他仍如以往,每日与臣子商讨庶务,到民间田地中巡视。但是他变得沉默,脸上也难见笑容。他早出晚归,埋头在各种事务之中,似乎决计不让自己有一点空闲。
这年秋天,晋国迎来兄长继位之后的第一次丰收。仓廪盛得满满,积粮超过了过往两年相加之数。国人欢腾,涌到到庙社祭祀歌唱,称颂兄长的功绩。
可是即便这样,兄长也没有开怀。
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不但我和公明,连宗老和臣子们都忧心忡忡。
“兄长,你心中不好。”一日夜里,兄长归来,我瞅准空隙,鼓起勇气对他说,“兄长近来食量甚少,又夜不能寐,连国中的人都知道了。”
兄看着我,过了会,他露出苦笑:“是么?”
“是公女姮?”我问。
兄长没有说话,按按紧锁的眉心,将身体靠在小几上。
我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心疼:“兄长,听闻虎臣舆还未往杞国遣媒人,兄长若去镐京向天子陈以情由,此事或许还可挽回。”
兄长闭着眼睛。
“兄长……”
“不是你想的那样。”兄长道,神色有些疲惫,“杼,我与她之事,根由不在虎臣舆。”
我微讶,想起了公女姮先前对我说的话,忍不住问,“那兄长是为何……”
“杼,你想问的是这些?”兄长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连忙摇头,道:“兄长近来消瘦,国中无论民人宗老都甚为忧虑。”停了停,我说,“我想起公女姮之事,便猜测兄长是为此伤神。兄长,父亲将唐地传下,迁都为晋,多年辛苦而至今日,国祚万民皆维系于兄长。我等三人虽为兄弟,可兄长心中有忧烦,从不告知我与公明;我知此乃兄长慈爱,可兄长若损伤身体,我与公明……”
喉咙哽咽一下,我不想哭,此时却再也忍不住了。
兄长轻叹一口气,少顷,他的手掌轻轻握住我的肩头,宽厚而温暖。
“知晓了。”他的声音和缓而沉着,如同我小时候被噩梦吓哭时,他劝慰的语气,“杼,我必不再如此。”
几日后,兄长择定媒人,携雁前往齐国。
齐侯答应得很爽快,问名请期皆有条不紊。
隔年开春,兄长亲自从齐国迎来了齐侯的女儿,我们的长嫂齐姜。
第147章蒹葭(一)
旭日东升,阳光透过薄雾,慵懒地洒在王畿深秋的原野之中。
西北虽不如楚地林泽繁盛,却山川雄奇。楚国众人一边行路一边观望,满载货物的牛车和马车声音辚辚清脆,在静谧的晨间显得尤为响亮。
“公子你看,这山怎生得如此模样?像不像谁人一斧斫下的?”一辆马车的驭者指着远处的山,回头逗笑。
被他唤作“公子”的人是个年方八岁的小童。此时他正趴在一堆箩筐和茅草上,圆圆的脑袋对着路边,动也不动。
驭者被无视,讪讪地回过头去。
走在前面的上卿罗奢见状,无奈地叹口气。他让驭者放缓车速,与小童的马车并驰。
“翦,”罗奢对小童道,“饿么?饿了吃个橘子。”
小童终于动了动,却只回头看了罗奢一眼,乌黑的瞳仁沉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不吃。”他说罢,又回到原来的姿势,继续望着路边。
罗奢沉默一会,和声道:“翦,你君父是为了你好,明白么?”
“明白。”翦望着野地里缓缓后退的群山,淡淡道。
“哦?”罗奢眉间一动,“同舅父说说,如何为了你好?”
“他赶我出来,不让我再吃他篾条。”
罗奢:“……”
翦车上的驭者回头,向罗奢投以同情的目光。
罗奢苦笑,无奈地摇摇头。
罗奢出身罗地,九年前,他的妹妹季罗成为楚子熊勇的庶夫人,生下了翦。
季罗体弱多病,在翦五岁那年就去世了。
而从这以后,翦变得顽劣,冲动好斗,招惹是非无数。就在两月前,他居然把楚子一位刚怀孕的宠妾撞到在地。楚子大怒,要用笞条教训他。
彼时,罗奢正好要押送新橘进贡镐京,及时地楚子进言,说可以带着翦去镐京。一来学习些礼数,二来路途劳苦,也好让他历练养性。
楚子思索一番,最后沉着脸答应了。
罗奢松了口气。
说是出来学礼历练,但恐怕楚子都明白那是借口。翦刚满八岁,学礼还说得过去,历练养性却是胡扯。楚子脾气暴怒,那位被翦冲撞的妾妇也不是善与之辈。翦年纪尚幼又倔强难驯,罗奢只怕任由他待在宫中,下回再出这样的事,他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
罗奢想到这些,揉揉额角。
其实,翦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他这个做舅父的实在难脱其咎。
楚子妾妇众多,光是儿子就生了十几个。翦没有母亲,又是庶子,得到的照顾并不太多。罗奢虽为上卿,可楚子的后宫毕竟有夫人主事,关系微妙,他想关怀翦也有些束手束脚。
这件事对翦打击很大,他一直沉着脸不说话,笑容更是没有一个。
罗奢看着翦沉默的脑袋,后悔地想,若自己不那么顾忌,他应该还是那个乖巧的孩子吧?
正值秋觐之时,镐京中除了来往的平民,还有像他们一样从各地押送贡物而来的大小使者。接待楚人的小臣才把他们安顿进馆舍,就匆匆忙忙地走来了,听说城门那边又来了人。
翦从进城开始就被镐京雄伟的城墙和热闹的街市吸引了注意,虽然仍不说话,目光却往四下里转悠,一刻都未曾停过。
罗奢指挥从人们把车上的货物卸下,存入厢房,忙乱一圈再回头,忽然发现翦没了踪影。
待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急急忙忙地跑到中庭,看到翦正坐在一处侧阶上静静看着来往的各色人群。一颗高悬的心这才放松下来。
“在此做甚?只不知道大家都在寻你?”罗奢强压下怒气,走到翦的身后,用力揉揉他浑圆的脑袋。
“不做甚。”翦抬头看看他,回答道。
“嗯?”罗奢扬眉,加重手上的力道,决计不听他敷衍。
“勿揉!再揉就乱了!”翦终于反抗,怒目地说出了出门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罗奢看着他,不禁笑了起来。
翦到底也是楚国的公子,从楚国出发之前,楚子就命保妇照着周人童子的样式给翦束起了宗教。从前,翦像所有的楚人孩童一样散乱着头发,梳理一番之后,虎头虎脑的脸倒露出了几分俊俏。
可是翦不喜欢这样,他觉得梳头是天底下最难受的事,他宁可被楚子打也不愿意被侍母按在榻上用篦子拉扯他的头发。
“这是宗周不是楚国,你再乱走,舅父就让力气最大的从人给你梳头,知道么?”罗奢抓住他的弱点,半讲道理半威胁地说。
翦皱眉理着头发,点点头。
“上卿!”庑廊那边有人喊他,“王宫使者来了!”
罗奢答应一声,对翦说:“走吧。”说罢,就要拎他。
“我自己会走。”翦扭动着挣开罗奢的手,避之唯恐不及地奔向馆舍。
王宫的使者来告知罗奢,周王明日在王宫中纳贡。罗奢一面答应,一面庆幸好在路途顺畅,否则误了时日,他可不好交代。
第二天还未天明,楚国的众人就忙碌起来。
罗奢穿戴整齐,衣裳收拾得没有一丝多余的皱褶。他在室中对着铜镜看了看,正整理头冠,忽然从镜中瞥见了翦。
他回头,翦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小小的身体站在摇曳的松明光下,两只乌黑的眼睛望着他。
罗奢这才想起来,自己一忙忙过头,都忘了翦该怎么办。
“翦,舅父今日要去王宫。”罗奢转向他,道,“你想留下还是随我去王宫?”
翦想了想,问:“王宫?像父亲的宫室一样么?”
罗奢微笑:“不一样。王宫更大,你不是想看白狼羸兽么?里面都有。”
翦的眼睛浮起一道光。
晨曦微光,楚国的车马从人穿过镐京连绵的街道,跟在众多使者贵族的行列后面进入了王宫。
王宫的房子有红色的瓦,建得也比楚地的更高更大。还有那些人,各色的衣饰,装饰各异的车辆,还有车上堆得小山一般的各地珍鲜,翦看得目不暇接。
罗奢与接应的小臣见过之后,清点货物,又带上当面献给周王的珍品,最后整理了一下衣冠。
“驭甲!”他对驭者说,“你带公子去林苑,照料好,勿疏失。”
驭甲行礼应下。
“林苑?”翦抬头。
“王宫珍苑就在林苑。”罗奢道,“舅父要去见天子,出来之后就去寻你。”说罢,他弯下腰,冲翦莞尔一笑,“勿被白狼叼了去。”
翦望着他,嘴一抿,难得地笑了起来。
驭甲来过许多回镐京,对王宫很是熟门熟路。
他不必小臣带路,驾着车一路带翦走到了林苑里。
秋觐之时,外面来的臣子和使者往林苑游览,守卫并不阻拦。翦一路上望见游苑者不绝,有男有女,也有像他一样年纪的小童。
可是,驭甲没有去过珍苑,驾着车在林苑里走了好久也没找到地方。
“公子,真要去看异兽么?”驭甲苦笑地问翦。
“要去。”翦点头。
驭甲无奈,正思索着找人问路,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喊声:“噫!这不是驭甲么?”
他望去,见是一名与他相熟的王宫圉人。
驭甲笑起来,忙将马车停住,与圉人打招呼。
圉人笑嘻嘻地上前,看到翦,讶然道,“这是?”
“这是公子翦,我奉上卿之命,带公子来看白狼和羸兽。”驭甲忙道,“你可知晓白狼羸兽在何处?”
“白狼和羸兽?”圉人笑道,“王宫里没有,这些珍物都在辟雍呢。”
“辟雍?”驭甲和翦都愣了愣。
“是呀!”圉人道:“你想,这可是天子居住之所,篡养白狼那等猛兽,冲撞出来如何是好?”
“如此……”驭甲谢过圉人,为难地看向翦。
“公子,白狼羸兽都不在此处呢。”他说,“就在苑中转转如何?”
翦默默地看着树丛,不言语。
驭甲无奈,见留在原地也无事可做,就当他默许,轻叱一声驾车前行。
林苑中无非有些花木水泽,翦生长在楚地,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驭甲带着他驾车在林荫中转了一圈,翦无聊地望着,加上晨间起得早,没多久他已经觉得困了。
驭甲慢慢着驾着车,回头想同翦说些什么,却发现翦已经趴在车上睡着了。
驭甲只得把车停下,从车上拉起一张毛毡给他盖起。
“驭甲!”这时,一个声音忽又传来。他望去,见是自己的老友庖丙。
庖丙一面笑一面向他走来,“我见今日秋觐,就知道你会来,你……”他话才说一半,驭甲连忙招手示意他噤声,将他拉到一旁。
庖丙讶然,这才发现车上的翦。
听驭甲三言两语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庖丙又笑起来。
“圉人说的确实,那些珍兽不在王宫。”庖丙道,说着,压低声音冲驭甲笑,“不过我那里有壶酒,如何?你我许久不见,饮两杯?”
“饮酒?”驭甲道,“不好吧?我听说天子不许饮酒。”
“那是天子吓唬那些个贵族呢,怕甚。”庖丙不以为然。
“可……”驭甲不放心地看向车上的翦。
“无妨。”庖丙了然一笑,指指树丛那边露出的半边草庐,“看见不曾,你都来到我舍前了,你们公子在此安睡也能照应得到,误不了事。”
驭甲这才放下心来,随庖丙兴致盎然地朝草庐走去。
翦其实并未睡得太沉,马车的硬板硌得他不太舒服。驭甲和庖丙窸窸窣窣地离开之后,他睁开了眼睛。
深秋时节,树木的叶子都已变作金黄。微风中,细碎的阳光穿过树梢落在翦的眼皮上,只觉一晃一晃的耀眼。
他坐起来,四下里瞥了瞥。
四周静得很,鸟鸣清脆,翦能听到隔着树林那边传来笑闹声。望去,树影掩映,远处奔过几个孩童的身影。
他注视着那边,一动不动。
该做什么好呢?他全无主意。
翦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是常态。在楚国,他常常就在一边看着兄弟姊妹们玩耍,没有人邀请他,他也从不想加入。
那些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有好些人。翦呆坐一会,挪了挪,慢慢爬下车去。
树林中有一片空地,秋草厚实柔软,几个小童正在追逐着踢一个圆圆的东西。
翦盯着那东西,它在地上滚动,似乎是皮革制成,被踢一脚会弹起来。
“玖!踢过来踢过来!”一名与翦差不多大的男童兴奋地喊道。正踢着那圆物的女童穿着绿衣白裳,听得这话,将脚用力踢开。
空地上响起一阵叫好声。
翦望见阳光下,圆物飞离,女童的裙裾扬起斑斓的颜色,十分好看。
他有些出神。
“……这玩的是叫什么?球?”一个轻笑的声音传入耳中。翦抬头,只见左边隔着一丛小树,两名寺人背对着他,正在闲聊。
“方才寺人衿似乎是这么说的。”
“真有趣。”
“公女玖穿得也好看,软罗做的白裳呢。上面那些一片一片的点缀是杞姒夫人亲手缝上去的,哦,我听说她想仿南方一种鸟,叫‘孔雀’。”
“……什么雀?”
“孔雀。未听说过吧?我也未听说过……对了,我等光在着说,怎不见虎臣舆和杞姒夫人?”
“你忘了今日秋觐?他们都要去见天子。”
“哦……话说回来,杞姒夫人每次到王宫,虎臣舆都陪着呢。”
“可不是。上回杞姒夫人去见王后,虎臣舆无事,就在宫外等候。杞姒夫人出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可虎臣舆一丝愠色也无,两人还有说有笑。”
“真好呢!”
“是呢……”
翦听到那两人同时长长地感叹。
“天子也甚欢喜公女玖,今日公女玖生辰,就是天子召她来王宫的。”过了会,一人又道,“可惜今日秋觐,天子王后都不能来。”
“我见太子也赠了礼物,似乎是只小貔貅?”
“呵呵,公女玖方才还硬说那不是貔貅,说那叫熊猫……咦?貔貅呢,方才还在此处。”
那两人左右看,翦怕她们发现自己偷听,连忙走开。
翦回到车旁,心里却惦记着那个圆圆的叫“球”的东西,有些心神不定。
要是自己也有就好了……他想起自己住的那处宫室前面也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他如果有那个东西,不用别人陪也能玩得很好吧……
正思索着,忽然,有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
翦转头,半长外草丛里,一个半黑半白毛茸茸的东西赫然出现。
他吓了一跳,瞪起眼睛,好一会才看明白。
那是一只小貔貅,黑眼圈黑耳朵黑四肢,其余毛皮却是雪白的。楚国近年向南扩张,虎方曾向楚子进贡过一对貔貅,翦是看过的。
不过是只幼貔貅,而且看着憨憨的,翦胆大起来。
他上前去,撸撸貔貅毛茸茸的脑袋。
貔貅的眼睛藏在黑乎乎的眼圈里,看着无辜,却极是有神。它将胖乎乎的黑爪子抬了抬,却没挠到翦的手。
“你也独自来玩?你父母呢?”翦自顾地低声道。
貔貅被他逗弄,又伸出爪子,仍然抓不着。
“哦,你被送人了,你也没有母亲了。”翦想起方才那两名寺人的谈话,撇撇嘴。
他正要收回手,一个稚嫩的声音忽而响起:“阿团!”
翦转头,一团嫩绿的身影从树林立跑出来。
下一瞬,他的视线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眼睛。
第148章蒹葭(二)
绿色的上衣,斑斓的罗裙,是方才草地上的那个女童。
女童看到翦,愣了愣。方才跑得太急,她还喘着气,粉嫩的两颊红扑扑的。
“嗯……它是阿团,是我的……”女童开口道。
翦没有说话,看看女童,目光却落在她的手上。
那个被翦幻想了一番的,神奇的,叫做“球”的东西正被她抱在怀里。
“你……嗯,你把阿团给我吧。”女童对翦的关注点无所察觉,继续道。
“啊……”翦张张口,可他周语学得糊涂,听是勉强能听懂,说却一点不会。
他索性闭嘴,指指女童的手。
女童一讶,低头。
“球?”她问。
翦点点头。
女童明白了他的意思,却皱皱眉头:“球不能给你,我还要玩呢。”说着,她忽然想到什么,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给你这个吧,这是母亲做给我的米糕,可好吃了。”
翦看去。那米糕被一片竹叶包裹着,精致地做成白兔的模样,躺在女童肉乎乎的手掌里煞是诱人。
翦的肚子无声地滚了一下,说实话,早起到现在,他也饿了。他想了想,伸手从女童手中借过米糕,张嘴就吃。
米糕又软又滑,香甜得很。
好吃呢……翦两眼放光,没多久就吃完了。
“阿团!”女童见翦已经抹嘴,以为成交,高兴地上前去抱阿团。
不料才俯身,怀里忽而一空,她的球被翦拿走了。
女童诧异地望向翦。
翦手里拿着球,一脸理所当然。
“你吃了米糕,球是我的。”女童睁大眼睛。
谁说我只要米糕。翦心里想着,恶劣地朝她做个鬼脸。
女童见他不说话又不把球还给自己,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被人抢东西了。
“你……你还我球。”女童委屈道。
翦不理她,转身就走。
女童的嘴扁了扁,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宝宝!宝宝!”
翦:“……”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疏忽大意,这女童的玩伴就在附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庚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哭得鼻子红红的玖,捂着肚子“哎哟哎哟”的昫,还有边上那个抓得头发凌乱、一脸凶相且来路不明的男童。
“你是何人?”庚首先审问恶人。
男童不说话,圆圆的眼睛瞪得像小老虎。
“他、他不会说话。”玖脆生生地抽着气插嘴道。
“你踩度黑嗦发!”不料,那男童瞪向玖。
众人一并将目光投向他。
“他在说什么?”玖的表兄琚奇怪地问。
“好像在骂玖!”玖的表妹婧不满地嚷嚷。
“他的头硬死了,”昫告状,“我去抓他,他居然用头撞我,像牛一样!”
庚安慰地摸摸他脑袋,却继续看向男童。
“不是周人?看你也不像庶从,是那些使者的家眷吧?父母是何人?”庚已经随父亲杞公觪来过几回秋觐,猜到了几分这孩子的来路。
翦的脸色变了变。
“哼!”翦把头一撇。他可不是傻子,这事要让舅父或者父亲知道,笞条绝对免不了。
不说?庚摸着下巴,眼睛眯起。
“公子,如何处置?”抓着翦的寺人问。
“且押着。”庚说,“哪家失了孩童自然要来寻的,倒是一问就清楚了。”
众人了然,孩童们望着庚脸上老奸巨猾的微笑,满心佩服。
那些人又玩了起来,翦又待在一旁看。
与先前不同的是,身后一个身强力壮的寺人看着他,动一动都会招来瞪眼。
驭甲怎么还不来……翦脸上油盐不进,心里却委屈得不得了。他偷偷瞥向驭甲离去的那边,树林静静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草地中间,女童欢笑的声音很是响亮。别的人似乎都在围着她转,不停地把球踢给她。女童带着球左奔右跑,像一只快乐扑腾的小鸟。
鸟……
孔雀……他又想起那两个寺人的话。
嘁,有什么了不起。心里一个声音不屑地说。可这么想着,翦的眼睛却又忍不住去看女童脚下的球。
刚才跑快些就好了,只差那么一点呢……他心里不无遗憾。
玖和兄长妹妹们追逐了一大圈,停下来喘气时,忽而发现方才那个作恶的人正默默坐在林边上,似乎正盯着他们看。
她想了想,提起裳裾跑过去,看着他。
翦被那眼睛盯得有些不自在,白她一眼,扭开脸去。
“你想玩球么?”玖问。
翦一愣,转回头来看玖。
那双眼睛水润明亮,乌黑的瞳仁像小鹿一样。翦记得方才她求自己归还貔貅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
翦的心动了动,与她对视好一会,张口道:“嗯……”
不料,玖说:“你打宝宝,不给你玩。”说罢,她冲翦做个鬼脸,扭身跑开了。
翦:“……”
有什么了不起!翦心里怒吼,黑着脸转开头,决计再也不看他们一眼。
可没过多久,他听到一阵高兴的喊叫声,似乎很是热闹。好奇心按捺不住,他又望过去。
只见几丈外的路上来了几人,皆衣冠楚楚。
当翦的目光落在当先的男人身上时,他愣了愣。
那男人身着素缯朝服,步伐矫健,英伟中平添着优雅,面容比壁画上的太一神还要俊美。
“君父!”女童欢快地朝他奔去。
男人脸上露出笑意,躬身接住女童,将她高高举起。
女童在空中晃荡,开心地“咯咯”直笑。
其余的孩童们也纷纷奔过去,一时间又是一阵笑闹。
翦先前觉得那女童柔柔弱弱好欺负,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她刚才欺负自己的时候一点都不柔弱,而在大人地面前更是嘴巴利索。没一会,女童已经笑盈盈她与父亲身后的几人行礼,声音甜得像涂了蜜,人人眉开眼笑。
“君父抱!”她没沾地多久,又朝父亲地张开手。
英俊男人笑得柔和,再度将她抱起,扛在肩上。
“玖,你又撒娇,父亲可累了呢。”一个声音轻笑道,翦看到一抹浅红的身影出现在男人身后。那是一位年轻的妇人,身着绢罗衣裳,柔美如花朵。她望着女童和男人,脸上的笑容娇美而明媚。
那三人立在阳光下,翦有些怔怔然。
他恍然记得许久以前,自己也曾在水边看过这样三人的倒影——君父、母亲和他。
“这是何人家的孩童?”杞姒忽然发现了不远处有一个定定瞪着他们的孩子,讶然问道。
众人望去。
翦一下面对着这许多人,心里有些怯,不禁后退小半步。
“今日秋觐,是哪位诸侯的孩子么?”杞姒的姊姊劼伯夫人一手牵着琚,一手牵着婧,笑着说。
“那是坏人!”玖告状,“君父,他吃了我的米糕,想抢我的球,还打了宝宝!”
“哦?”虎臣舆眉毛一抬。
“昫打架了?伤了么?”杞姒连忙把昫拉过来。
昫想去母亲怀里撒娇,却瞥瞥父亲,权衡一番,摇摇头。
“庚,怎么回事?”玖的舅父杞公方才在后面与庚说着话,闻言走过来,对庚问道。
庚在这群孩子里面年纪最长,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
“不会说雅言么?”杞公漂亮的眼睛扫过翦。
翦忽然觉得脊背有点凉。
杞公的目光在他腰间的玉璜上停住。
“凤鸟云雷。”杞公看了一会,对杞姒笑笑,道:“是楚地之物,且似乎只有公子才有。”
“公子?”这话出来,众人皆吃惊。
陪着夫人来此的劼伯讶道:“这是楚子的公子?怎只有他一人?从人呢?”
杞姒亦露出诧色,仔细打量着翦略显秀气的脸:“楚子的儿子?可这长得……阿兄,你确定?”
众人的目光再度集中在翦的身上,翦紧紧抿着嘴,瞪着他们。
虎臣舆抱着玖,昂着头,居高临下地看他。
杞姒看出这孩子紧张,微笑地弯下腰看他:“小公子,你是楚人么?”
翦望着那张美丽的脸,有些踌躇。
“你父亲是楚子?”杞姒又问。
“姮,他太小,也许听不懂雅言。”劼伯夫人在后面道。
杞姒看这孩子一脸无措,觉得有理,对寺人说:“好生照料,有人来寻,就让领回去。”
寺人应诺。
翦看着他们要走,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想傻呆呆地留在这里。心里一急,他想起了父亲从前教过他的雅言,也是他唯一会说的两个字:“美人!”
众人脚步一滞。
杞姒回过头。
“美人!”翦见有效,又重复了一声。
众人:“……”
“确是他的儿子。”虎臣舆看着他,面无表情。
第149章蒹葭(三)
众人齐聚,寺人在树荫里铺开茵席案台,摆起了一个小宴。
翦毕竟是故人之子,又没有看护之人。杞姒索性让他一道入宴,分给他独自一席。
宴上挺热闹,杞姒从家里带来了许多好吃的菜肴和糕点,孩童们先前的不悦很快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劼伯夫妇和杞公都带来了礼物。劼伯夫妇送的是一串玛红瑙项链,杞公送的是一只精致的绢衣人偶。
玖喜欢人偶,看到杞公拿出来之后,就欢喜地扑上前去。
杞公却不立刻给她,笑眼弯弯:“玖,你我去年可说好了,今年要唱歌,舅父才送礼物。”
玖脸上一僵。她觉得自己唱歌不好听,却知道这个舅父一向爱捉弄人,于是求救地望向父亲和母亲。
可是虎臣舆和杞姒二人只看着她笑,似乎并不打算伸出援手。
“舅父要听什么?”玖的脸有点红,问道。
“什么都好,”杞公和颜悦色,“除了‘小燕子’。”
玖睁大着一双妙目想了想,答应下来。
翦坐在席上,一边不客气地往嘴里塞食物,一边看着那女童唱歌。
她的声音太稚嫩,唱起歌来像幼儿学语。不过她唱的词翦是听懂了,什么太阳光金灿灿大公鸡小蝴蝶之类的。她一边唱一边拎着罗裳跳舞,斑斓的衣料在阳光下显得愈加鲜亮,众人的脸上笑开了花。
翦盯着女童,咬一口手里的果子。
楚国也有林苑,也有这样的草地,他的母亲也曾经教他唱歌。他曾经唱给父亲听,父亲还赏了他一只猎犬。
不过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现在再去见父亲,多半是因为自己闯了祸去受责;在父亲身旁的也不再是永远微笑的母亲,而是那个满脸冷硬的夫人。
一曲唱罢,玖行了个礼。四座抚掌叫好,她马上满脸赧色地飞扑到她的母亲怀里。
“不是挺好的么?”杞姒对她温柔低语。
杞公笑呵呵地把偶人递给玖:“甚好,比你母亲当年唱得悦耳。”
玖欢喜地接过偶人,拿在手里看个不停。
“母亲,我饿了。”昫凑过来,可怜兮兮地望着杞姒。
杞姒知道他想吃蛋糕,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吩咐寺人衿:“把蛋糕端出来。”
寺人衿莞尔地退下,而当她再出现的时候,孩童们欢呼起来。
翦看去,只见那个寺人手里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有一大圆圆的物事,上面覆着一层白雪似的东西,还装点着水果。
他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
孩童们蹦蹦跳跳地围在寺人衿身旁,她好不容易才把蛋糕安全地放在案台上。
玖站在案台前盯着蛋糕,几乎淌下口水来。
虎臣舆将一柄薄而小巧的木刀递给玖,道:“数数人数,自己分。”
玖答应着,一脸认真地看向周围,用手指一个一个地点着人头,嘴里数数。
翦看到她的指头往自己这里点了一下,心里忽而对那香喷喷的东西升起了某种期待。
玖点了三遍,昫问她:“多少人?”
“十四人。”玖说。
“是么?”昫问。
玖不大确定地看看他,又点了一遍,道:“是呀……算上寺人衿她们,还有给长兄留一块,是十四人。”
昫瘪瘪嘴角。
“玖,你自己数了么?”庚提醒道。
玖恍然大悟。
众人皆笑。
终于弄清了人数,玖开始分蛋糕。她盯着蛋糕想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落刀。
翦在席上冷瞥着,脖子却伸得长长。
出乎旁人意料,玖分蛋糕的技术比数数要好得多,没多久,十五块蛋糕被均匀地分了出来。金黄的蛋糕被白雪似的物事裹着,还有各种果块,看得人眼馋。
玖用小盘子把蛋糕一块一块盛起来,亲自端给在场的人。不过,轮到翦的时候,她有些犹豫,看向杞姒。
“怎么了?”杞姒问。
“母亲来给他吧。”玖瞥瞥载末席独坐的翦,小声道。
杞姒笑笑:“你都把他的份备好了,何不亲自送去?”
“可他是坏人,他打宝宝。”
昫在一旁听着,欣慰地弯起嘴角。
杞姒笑笑:“昫不是还过手了么?你的球也抢回来了。你看,这宴上只有那小公子一人孤零零的,多可怜。”
“他方才也吃过米糕了,还是我给的。”玖小声嘟哝。
“真小气呀玖。”杞公在旁边听到这话,打趣道,“你母亲自幼被舅父我欺负得多了,你看她不也还是做沙冰给我吃?”
这话才出口,招来杞姒一记瞪眼。
“玖,来到宴上的就是客人。”杞姒转头对玖道,“勿忘了你今日可是寿星,总与人别扭可就不美了。”
玖听了母亲的话,瘪瘪嘴角,转向翦的方向,端着蛋糕走过去。
翦首先看到了那块他垂涎已久的看起来很好吃的东西,然后看到了那东西上方,女童不情愿的脸。
“给你。”玖把盘子递过去。
翦伸手接过。
玖看他一眼,扭身又跑开了。
翦盯着手中那块散发着甜腻香气的东西,拿起盘子上的木匕挑了一口放到嘴里,甜甜的,软软的,混着水果味道,唇齿满是可口的香味。
翦眼睛蓦然亮起。
秋风带着午后的暖意,甚是惬意。
杞公吃着食物,仔细地品了一会,问杞姒:“这叫什么?‘蛋糕’?”
“正是。”杞姒微笑。
杞公用木匕挑起上面那层雪白滑腻的东西:“这是什么?”
“奶油。”杞姒道。
杞公又撩起下面那金黄松软的东西:“这个呢?”
“这个就是蛋糕。”
杞公疑惑:“从前我来怎不曾吃过?”
“从前做得不好,怎敢拿出来献丑。”杞姒笑道,“你问问寺人衿,为了今日这蛋糕,我同她忙碌了多久。”
“是呀国君。”寺人衿插嘴,“就为了打那个什么奶油,我的手都快断了。”
杞公颔首,又吃了两口,忽而叹了口气:“姮,为兄觉得不公呢。”
杞姒闻言:“怎么了?”
“你嫁去梓之后,又会做米糕,又会做衣裳,还会做这个蛋糕,哦,还有那个什么球。在杞国时怎不见你做给为兄?”
“这些都是生子之后才能想到的,”杞姒有些不好意思,“再说,以前我不是给阿兄做了许多沙冰。”
杞公的嘴角抽了抽:“你走后为兄连沙冰都吃不成了。”
“觪,莫太过分。”劼伯夫人不悦道,“若非姮嫁过来,我连有那个什么沙冰都不知道呢,你欲瞒我到几时?”
众人又笑起来。
杞姒与虎臣舆对视一眼。虎臣舆笑得无奈,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柔情,握了握杞姒的手。
“话说回来。”劼伯瞥瞥翦那边,道,“我听说楚子已经好几年不曾来朝了呢,这公子却如何在此?”
“是楚国使者带来的吧,许是贪玩走失了。”杞公道,“楚子也是,自己不来,却送来个小公子。”
“申侯、曾子贪心太甚,一心想要楚国铜山。楚人怀恨,楚子不来朝也是自然。”虎臣舆道。
驭甲在庖丙那里饮酒,有些醺醉了才想起公子还在外面。
当他走到马车边上看的时候,只见上面空荡荡的,哪里还有翦的身影?
脑子一个激灵,肚子里的酒都变作了冷汗。驭甲四处寻找,待找到草地中的宴乐众人,才看见末席的翦。
驭甲欲上前去叫翦,可待他看到筵席中的其他人,又踌躇起来。
他不认得那些人,可是从衣着和排场上看,他们的身份并非一般。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驭甲只觉忐忑不安。
“驭甲!”正在这时,罗奢的声音忽然传来。
驭甲转头,却见罗奢正从林荫道上走来,边走边问,“教我找了好久,公子翦呢?”
罗奢自六年前被楚子任为上卿,就常常使周。王畿中但凡有些地位的臣子,他都耳熟能详。
不过面对虎臣舆一家,他有些头疼。
楚子年轻的时候与虎臣舆的夫人杞姒相识。据说当年楚子甚喜欢杞姒,还曾动过把杞姒带去楚国的念头。
楚子多情,他的每段逸闻在楚人眼里都是美事一桩。
可是虎臣舆不这么看。
楚子继位之后,每年都会精心选出一筐上乘的橘子,让贡橘到镐京的使者送给杞姒夫人。
这般举动让每个贡橘的使者不胜其烦。
每年送到虎臣舆府上的橘子,还未进门就会被退回来。而据说只有第一年送的那次,橘子曾经顺利过门,但是还没等过夜就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使者的馆舍之中。
虽然屡屡失败,但是楚子似乎毫不介意。
罗奢做上卿已经是第六年,他送了六回橘子,吃了六回闭门羹。
作为使者,罗奢免不得会在王宫或什么地方遇到虎臣舆。但除了见礼,虎臣舆从不会看他多一眼;而即便能有幸说上话,虎臣舆还未开口,那眼光就已经能把罗奢冻死。
真作孽……
心里长长哀叹一口气,罗奢看看末席的翦,脸上浮起微笑,硬着头皮朝那水深火热的宴席走过去。
“楚人罗奢,拜见虎臣。”罗奢跟着引路寺人来到来到虎臣舆席前,拱手一揖。
虎臣舆坐在席上,目光扫过罗奢戴得端正的帽冠和平整的衣袂。
“上卿。”虎臣舆亦行礼。
“奢奉国君之命,携公子来朝,未料看管不严,公子走失。幸得虎臣收留,奢感激不尽。”罗奢一脸诚恳之色。
虎臣舆表情毫无波澜:“举手之劳,上卿不必言谢。”
这话没有接下去的意思,罗奢看看虎臣舆冷峻的脸,不禁有些讪讪。
“今日小女生辰,我等来此聚宴。”杞姒看了丈夫一眼,和气地对罗奢道,“遇到小公子,亦是凑巧。”
罗奢得了台阶,忙道:“原来是君主生辰之宴,楚人唐突了。”
他的目光瞥了瞥杞姒的脸,连忙收起。虽然对她的美名早有耳闻,可如今亲眼到娇颜,方知确实名不虚传。
客气地寒暄几句,虎臣舆和罗奢都没有多聊下去的欲望。
罗奢转向翦,道:“公子,觐见已毕,还请回馆。”
翦点点头,从席上起来。
他学过周礼,知道此时该做什么,于是照着罗奢的样子向虎臣舆和杞姒一揖。
“小公子未习雅言,还请虎臣及夫人见谅。”罗奢解释道。
“无妨,小公子甚是聪颖。”杞姒微笑。
罗奢再礼,正要走开,忽然想起一事,转身回来。
“今日君主生辰,公子得虎臣及夫人照料,楚人无所报答,还请收下薄礼,聊表寸心。”说罢,罗奢命人抬来一只竹筐,里面盛满了金灿灿的橘子。
一瞬间,他几乎能感受到虎臣舆目光里的刀光剑影。
“请君主收下。”罗奢亲自将橘筐献到玖的面前,对她微笑道。
玖愣了愣。
她看向父母,虎臣舆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杞姒神色微讪。
而一旁的杞公则唇角勾起,表情耐人寻味。
“既是上卿所赠,便收下吧。”少顷,虎臣舆淡淡开口。
玖喜欢吃橘,听到父亲这话,即刻露出灿烂的笑容。
“多谢上卿。”她像个文静的贵女一样,向罗奢行了个礼。
罗奢还礼,笑容隐隐带着胜利的得意。
驭甲看到罗奢带着翦回来,一下从草地上坐起。
“上卿……”他满脸赔笑。
“回头自己过来领罚。”罗奢收起脸上的笑意,瞪他一眼。
驭甲赧然,唯唯嗫嚅。
“舅父,”翦坐到车上,忽然问,“你认得他们?”
“算是认得。”罗奢回头看看他,忽而神秘地笑笑,“你可曾留意那杞姒夫人?国君与她是故交呢。”
翦眨眨眼睛,对“故交”二字还不大懂。
罗奢莞尔:“方才好玩么?”
翦点头:“好玩。”
罗奢扬眉。翦独自坐在末席,他是看在眼里的。
无人同他玩,却偏说好玩,这孩子……罗奢心中升起些怜爱,伸手抚抚他的脑袋。
第150章蒹葭(四)
夜色渐浓,月朗星稀。
虽然玩闹了一日,回到家宅之后,玖和昫却仍旧兴致高昂。一会说明日要去城郊放风筝,一会又说要去辟雍看正在受教的长兄朔会射。
杞姒将儿女安顿好之后,回到东庭。
虎臣舆正在调试一把新弓,烛光下,弦声轻弹。
“明日要带去给朔的么?”杞姒问他。
“嗯。”虎臣舆道,“他们睡了么?”
“睡了。”杞姒把椸上的衣服收拾一下,走过来在虎臣舆的身旁坐下,看着他侧脸上紧抿的唇线:“还在恼?”
“嗯?”虎臣舆看看她,转头继续用毡布擦拭弓背,声音闷闷,“说什么。”
杞姒不禁笑起来,轻声道:“不过是个孩子。”
“那橘子呢?”虎臣舆话有不快。
“那上卿说了,橘子是送给玖的。且当时也是你首肯,玖才收下了。”杞姒说着,替他整整衣领,半嗔半笑道,“多大的人了,还同一个稚子和一筐橘子过不去。”
虎臣舆不语。
杞姒看着他仍有些别扭的表情,有些无奈。自己这个丈夫,在人前总是一副雷厉风行、稳重有谋的样子。也许只有她才知道,这人闹脾气的时候简直是个小孩子,不哄都不行。
“舆,”杞姒放软语气,环着丈夫的腰际,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是个好父亲。”
“嗯?”虎臣舆的手停住,转过头来看她,黑眸似笑非笑,“那丈夫呢?”
“也是个好丈夫。”杞姒眨眨眼,抬头吻吻他的脸颊,笑容中满是蜜意,“舆最好了,就算把楚国所有的铜山和橘子都拿来同我换,我也不换。”
虎臣舆注视着妻子,眉眼间的神采如星光,化开晕色温柔而溺人。
弓落在榻旁,烛光摇曳,玉璧轻撞,如低语呢喃……
“如何?”窗外,昫扛着玖有些吃力,忍不住问道。
“他们在榻上躺下了,君父抱着母亲……嗯……”玖趴在窗台上,伸长了脖子,片刻,满脸疑惑地回头道,“可他们还未熄灯。”
昫把她放下来,揉揉酸痛的手臂和腰。
“宝宝,他们算是睡了么?”玖问。
“睡了。”昫说。
“可我听到还有些声音。”玖说。
“他们就这样。”昫一脸笃定,“他们睡觉总不踏实。”
玖想了想,似乎真是这样,点点头。
“我们能去吃橘了么?”她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昫。
“嘘……”昫瞪她一眼,“小声些,怕寺人听不到么?”
玖连忙捂住嘴。
昫四下里看了看,轻声道:“走!”
廊下,月光如银。两个小身影一晃,溜了开去。
天子要往辟雍观会射,来朝觐的诸侯和使者们大多也会跟去。
罗奢想着要让翦多见见世面,早早就带着他朝辟雍出发了。
翦在楚国也曾随着楚子出游巡猎,可是他向来只有旁观的份,故而一向大太热衷。
马车辚辚奔走,他照着罗奢的要求规矩地端坐,一语不发地看着各种各样的车架和风貌各异的行人,再抬头,灿灿的阳光下,路旁的大树并不比楚国的更高更密。
“翦,热么?”罗奢见他又开始沉默,想挑起话题。
翦摇摇头。
“饿么?”
翦又摇头。
罗奢无语,只得道,“路不远,用不得许久就能到辟雍了。”
翦点点头。
风和日丽,辟池碧波万顷。
天子已经来到,各地的诸侯、使者亦追随而至,加上王畿的贵族、子弟、庶从,足有上千人。
翦跟着罗奢乘舟到辟池中央的学宫,只见人头拥挤。
“翦,看,那是天子。”罗奢带着他站到棵大树粗壮的树根上,朝明堂指点着给他看。
翦望去,距离太远,只能看到天子大约是个罗奢这样的中年人,蓄着须。周围人众星拱月地围在天子两侧,不必罗奢指点,翦也能看出那是个大人物。
“嗯。”翦应道。
“天子身旁那少年你可看到了?”罗奢又道,“那是太子。”
翦也看到了那个少年,他的个头差不多跟天子一样高,却还留着总角。
“太子,和夫人的那个太子一样么?”翦想了想,问道。
“不一样,这是周人的太子。”罗奢笑道,“你的兄长见到他可要行礼。”
翦点点头,片刻,却纠正道:“他不是我兄长,我没有兄长。”
罗奢脸上一僵,忙道:“胡说,他不是你兄长是谁兄长。”
翦不忿,正要反驳,罗奢一按他的肩膀,低声道:“以后这般言语,除了舅父,不许对别人说,国君也不许说,知道么。”
翦望着他严肃的脸,紧抿着唇,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会射前要祭祀,罗奢吩咐从人看紧翦,与别国的使者一道往明堂去了。
翦望着明堂前那些舞蹈歌唱的瞽人,有些心不在焉。
大树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阳光透过细密的枝桠,将深秋的风染上些暖意。翦忽而想起了昨日的宴席,滑软的米糕,香甜的蛋糕,还有那个球……
他的肖想没多久就被打断,因为旁边的声音叽叽喳喳,几个男童正在说着话。
“……我看到公子朔也在,用的似乎是新弓。”
“新弓呢,晤,你怕么?”
“新弓有什么了不起,晤的弓也是新弓,还是申侯亲自挑的。对么,晤。”
“公子朔有什么了不起,待会看我的。”一个倨傲的声音道。
翦转头看去,说话的是一个身形壮实的少年,虽也梳着总角,却身旁的人足足高出一个头不止。这少年衣着华丽,几个小童七嘴八舌地围着他,神态颇是崇拜。
会射很快开始,弟子们组耦而射。方才那个申国来的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大概也加入了其中。
武士们将辟雍中的野物赶向耦射之地,一时间,飞鸟遮天蔽日,地面控弦阵阵,矢如飞蝗。
翦翘首望着,半张着嘴,一时目不转睛。
忽然,一只鸿鹄“啪”地穿过树梢坠下,砸在翦的脚前,把他吓了一跳。
“谁的矢乱放!”从人连忙将翦抱开,嘴里骂道。
翦没在意,可再想看,视线却被几个刚过来的大人挡了去,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心里顿时觉得没趣。
耦射那边传来鞭响,又一轮耦射开始。周围众人再纷纷望去,连翦身后的从人都踮起了脚尖。
翦太矮,被旁边的人挤着很不好受,趁从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离开了人群,翦才喘过一口气。
一阵欢呼声传来,只听有人赞道:“公子朔甚威武!”
翦心里半点兴趣也无,走了开去。
学宫四周有树林,皆是巍峨的古木。许是常年有人走动,草并不高,深秋之际更是干燥萧瑟。
翦觉得尿急,想找个地方解决一下。于是避着人群,直到人语声稀疏了,才钻到树丛后面。
他还没走两步,忽然,“啪”一声响。一根物事猛地砸在他身旁的树干上,翦又吓了一跳。
这辟雍闹鬼了么。翦捂着胸口,瞪眼看那落在地上的飞来之物,却见是一张弓。
“公子朔有何了不起?!凭什么判他上杀判我中杀?!”他听到有人吼道。
翦小心地从树后探头望去,只见几人站在数步开外的路上,正是方才遇到的那些童子。那个申国少年面色铁青,似乎很是暴怒。
“就是么!晤当是上杀!”旁人附和道。
“司射看他是虎臣舆的儿子,偏心呢!”
……
他们吵吵嚷嚷,却又不走。
翦躲在树后,犹豫着该另寻道路溜出去还是就这样走出去。
就在这时,清脆的笑声传来,两名女童的身影出现在道路的另一边。
翦愣了愣。
他认得那二人,正是昨天宴上的女童。
申晤等几人显然也看到了她们,停住话头。
“那是周朔的妹妹。”有人道。
翦看到申晤盯着那边,脸上的戾气愈盛,心中暗道不好。
两个男童朝玖和婧走过去,挡住她们的去路。
玖和婧顿住脚步,不解地望着他们。
“何事?”婧问。
申晤上前,也不搭理婧,只看着玖:“你是周朔的妹妹?”
玖和婧相觑,片刻,玖点点头。
申晤冷笑,忽而上前揪住她的头发。
“啊!”婧尖叫起来。
“啊!”与此同时,申晤却痛呼地放开了手。
众人一惊,只见地上,一块鸡子大的石头滚落。申晤皱着脸,捂着被砸中的手臂直抽气。
路旁的一棵大树下,一名总角小童站出来,瞪着他们。
玖望着那人,眼睛突然一亮。那是昨日的楚国公子。
婧机灵地看看周围,瞅准空当,一把推开拦在前面的人。“快!”她拉着玖,一下跑到翦的身后。
“你是何人?”申晤怒起,指着翦喝道。
翦望着申晤的个头和他周围的帮手,心底一阵发虚。他转头,玖两只眼睛望着他,眼圈红红的。
莫名的,一股勇气忽而升起,让他觉得自己此时无论如何后退不得。
翦毅然面向申晤,张口,大声地喊出一串楚语。“%¥!”
众人:“……”
“说甚?”一人问。
“不知。”
“舒人么?”
“不对,似乎是虎方……”
翦虽看起来比他们都年幼,可他方才扔出的石块又准又狠,众人有几分忌惮,都不敢太过上前。
申晤盯着翦,慢慢眯起眼睛。
“不是周人。”他冷哼,朝翦走去,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棒。
翦心中一惊,左右看去,正想也找个树枝什么的,眼前忽然递来一把弓。
“给你。”玖望着他,脸上又是担忧又是鼓励。
翦接过,将玖她们推开,双手握刀一样握着弓。
“这可是楚国公子!尔等可别哭!”婧在玖身后朝那些人恶狠狠地喊道。
翦:“……”
说时迟那时快,申晤已经挥着木棒劈过来,翦连忙将弓背挡去。
申晤人高马大,力气不小,翦的双手生疼。
可是翦从小跟人打架惯了,虽气力不如申晤,却极为灵活。一来二去过了两三招,申晤竟丝毫占不得便宜。
申晤大怒,又一次将木棒劈下,搅起翦手中的弓弦一挑。
翦一时不察,那弓竟被申晤缴了去。
场面急转直下,玖睁大眼睛,婧“呀”一声捂住嘴巴。
“晤!打他!”有人兴奋地喊。
申晤轻蔑地看向翦,正待要打。突然,翦一步上前,猛地用头撞向申晤腹部。
“啊!”申晤只觉一阵闷痛,被那力道掼得重重跌倒在地。
“晤!”围观的童子们急忙上前,却见申晤捂着肚子缩作一团,似乎极为痛苦。
翦拉着玖和婧,想趁乱跑出去,不想还没走两步,那些人已经将他们围住。
“你们……”玖真的害怕了,眼睛再度发红。
“呜……”婧已经哭出声来。
翦把她们护在身后,小脸绷得发白。
“尔等做甚!”一声怒喝突然从树林那头传来,众人一惊望去,几人正奔向这边。
童子们慌了手脚,连忙一哄而散,申晤也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跑开,未几就不见了踪影。
“母亲!”玖一下扑到匆匆赶来的杞姒怀里,“哇”地大哭起来。
几个孩子一起玩捉迷藏,昫和琚几个躲了许久也不见玖找来,于是走出来寻人。幸好及时赶到。
杞姒听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明白过来。
她看向怀中的玖,心疼地摸摸她被扯乱的头发,问:“伤着了么?”
玖摇摇头,眼睛鼻子嘴唇都哭得红红的,一抽一抽说不出话来。
杞姒抱着她,不住柔声安慰。
翦站在几步外,看着那女童在母亲怀里又哭又笑,有些怔怔的。
“……别哭啦,你忘了恶灵最喜欢吃爱哭的小童么?夜里要是把你掳走,母亲可救不了你哟!”那些很久以前的话语在心底飘过,也那般轻柔,翦看看手上的红痕,鼻子有些酸。
“方才不是说有人救了你们?是谁?”待玖平静些,杞姒问道。
玖这才想起忘了重要的人,连忙抬起头:“是……是……”她说着,喉咙里却又抽着一口气。
“是……是昨日的楚国公子。”婧已经哭完了,在旁边答道。
“楚国公子?”杞姒讶然。
“是楚国公子。”昫插嘴道。
“楚……国公子可……可厉害了!”玖眨着泪光闪闪的眼睛,兴奋地说,“他会……会掷石子,还……还会撞人!”
昫瘪瘪嘴。
“他在何处?”杞姒问。
“他……”玖抬头往四周望去,愣了愣。她明明记得刚才翦也在,可是现在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他的人影?
“你去了何处?!”罗奢找人快找疯了,见他出现,几乎跳起来。
“如厕。”翦说。
罗奢一口血闷在心头,捶捶着胸口,欲哭无泪。宫中的人都说公子翦难带,他从前总觉得再难带也不过是个小童,现在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你的手怎么了?”罗奢发现他掌心红肿,皱眉问道。
“摔了一跤。”翦说,下意识地把双手藏到身后。
罗奢有些狐疑,但看他一脸不情愿的样子,知道问了也白问。
人回来了就好。心里长长叹了口气,罗奢一把拉起翦的手,板起脸:“如厕也该说一声,以后不许到处乱走,知晓不曾?”
翦“嗯”地应了一声。
罗奢二话不说,带着他登上小舟,离开学宫。
“舅父,”坐在舟上吹着湖风的时候,翦突然开口,“何时返国?”
“嗯?”罗奢低头看看他,“怎么?想回去了?”
翦不语。
罗奢知道这小童脾性,也不再问。
“舅父,”过了会,翦又开口,“回到丹阳,我想去看母亲。”
“哦?”罗奢讶然。这孩子,自从他母亲去世后,除非祭祀,他从来不会主动要去季罗的墓前。
心里浮起些柔软,罗奢低声问:“想母亲了?”
翦点点头:“嗯。”
“回到丹阳可要先见国君,你不怕么?”
“不怕。”
罗奢唇边噙起欣慰的笑意,深深吸口气,伸手将翦搂在怀里。
黎明,新的一天又伴着初升的旭日来到王畿。
使者的宾馆前,车马排列齐整。楚国的使者和从人们神清气爽,将行囊装车,准备出发。
罗奢告辞司里,带着翦登车。
驭甲用楚语长叱一声,精神抖擞地赶着车往城外驰去。
阳光斜斜掠过镐京的屋舍,在街面上留下山峦般起伏不平的影子。翦的头发被深秋的风吹拂着,眼睛望向越来越近的城墙。
马车驰过街道,穿过城墙的门洞。城外熙熙攘攘,有入城的商旅,有出城的农人,还有相互送别的旅人。
出乎意料的,也有人来给罗奢送行。
“上卿,别来无恙。”杞姒站在路旁,微笑地向罗奢一礼。
罗奢讶然,下车向杞姒还礼:“夫人。”
杞姒看着他,和气地说:“闻得小公子与上卿今日启程,我特来送行。”
罗奢更是讶异。
“夫人亲至,楚人喜不自胜。”他客套道。嘴上说着,眼睛却瞥向杞姒身后,虎臣舆并不在此,只有她的女儿陪伴在侧。
似乎看出罗奢的疑惑,杞姒莞尔:“今日除了送行,还有一事。小女昨日蒙小公子相助,特来道谢。”
罗奢闻言懵住:“相助?”说罢,看向翦。
翦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话,望望玖,脸上不自觉地冒起了红晕。
杞姒看向身旁的玖,玖会意,捧着一只大大的漆盒走到翦的面前。
“昨日之事,多谢公子。”她微笑道,稚嫩的声音清脆悦耳。
翦看着那双清澄的眼睛,耳根莫名一热。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些无措地望向罗奢。
罗奢笑道:“即使君主之意,公子收下无妨。”
翦将漆盒接过,只觉沉甸甸的,似乎装满了东西。
“……”他低低地嘟哝了一声什么。
玖愣了愣,过了会才回过味来,他说的是“多谢”。
玖“咯咯”地笑起来,想了想,忽然转身跑到自己的马车那边去,未几,又跑回来。
她手里多了一个圆乎乎的东西,翦一看不禁怔住,那是球。
“这个也送你。”玖大方地说。
翦接过球,瞪着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玖对翦的反应有些茫然,望向母亲。
杞姒走过来,摸摸她的脑袋,微笑地对罗奢道:“还未知小公子之名。”
罗奢亦莞尔,对翦说:“公子听到了么?夫人问你唤何名。”
翦昨夜曾向罗奢学过用周语说自己的名字,听得这话有些紧张,含糊地说:“翦。”
罗奢不满意:“听不清,大声些。”
“翦!”翦鼓起勇气,响亮道。
大人们都笑起来。
玖双眼弯弯:“我叫玖。”
翦看着她,手里抱着球,只觉脸上更热了。
“上卿回到楚国,还劳代我问候楚子。”一番寒暄,杞姒对罗奢和颜悦色地行礼道。
“夫人放心,定当带到。”罗奢还礼。
驭甲扬鞭,马车再度缓缓走起。
翦回头看去,杞姒和玖立在路旁望着这里。那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美丽的衣裳,秋风在阳光中吹过,有些温暖的味道。
知道那人影望不见了,翦回过头来,打开玖送的漆盒。
才开盖,一股香味扑鼻而来,翦倒吸了一口气。
里面满满当当地摆满了米糕,捏作大大小小的兽物模样,兔、豚、羊、熊……还有一只憨态可掬的貔貅。
不,叫熊猫。翦在心里纠正道。
“呵,翦,君主送的大礼呢!”驭甲回头,笑呵呵地说。
翦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嘴唇却慢慢弯起了弧度。
“楚人兮!归来兮!”驭甲扬鞭一响,扯着嗓子抑扬顿挫地唱道,“公子兮!美人有遗!”
“胡唱些什么!”罗奢笑骂。
翦也咧开嘴。他把漆盒收好,又把球抱在怀里,一瞬也舍不得放开。
日头仍然灿灿,马车辚辚向前,天空澄明,未来又是一片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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