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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勒住缰绳停下车,回身探进车里:“阿郎,大雨天山道滑,今天怕是下不了山了,不远处有个普通院,歇息一晚再走可好?”
赵四郎没好气地道:“我们城中还有急事等着,哪里歇得起!”
那车夫爱惜自家毛驴,却是无论如何不肯再走了。
赵四郎暗骂一声晦气,又不敢真与他撕掳,生怕那车夫一气之下将他们扔在山里不管,只得由着他把车驾到普通院去。
普通院由寺庙所设,建在城市至寺庙的半途中,方便礼佛的僧俗落脚休息。
赵四郎与蔺知柔在门前下了车,便有一胡须雪白的老僧推门而出:“檀越可是要歇脚?”
赵四郎见那老僧灰袍褴褛,不太乐意搭理他,点点头冷淡道:“有房无?与我们两间上房,一间下房。”
蔺知柔不喜四舅看人下菜碟的作派,行礼道:“下山路上适逢大雨,叨扰阿师。”
老僧将两人让进院内:“蔽院房舍并无上下等之分,统共只剩两间,请檀越随我来。”
赵四郎脸色不大好看,他们虽是亲眷,可蔺知柔毕竟十一了,纵是甥舅也得避嫌,三个人两间房,只有他和车夫挤一间房。
他越想越觉晦气,绷着脸叫车夫将驴赶到畜棚,晚间再入内,自顾自带着外甥女走进院中。
这座普通院属于灵谷寺,规模不大,十来间屋子围着个小院子,只有那老僧一人打理,倒也收拾得井井有条。
矮树篱修剪得整整齐齐,院中还种着棵老山茶,正值花期,灼灼红花开了满树,每朵都有碗口大。
雨势急密,没有一点要停歇的迹象。赵四郎也认命了:“今日别想下山了,就在此地对付一宿罢。”
蔺知柔点头应是,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她随身带了经书,何处不能读?
两人提着行囊,由老僧引至各自房间。仅剩的两间房并不紧挨着,中间还隔着两间,已住了人。
“此地平日没什么人来,”老僧眯缝着眼,抖抖索索从腰间摸钥匙开锁,“今日这场雨来得急,前后来了四五拨避雨的,几位檀越来得巧,再晚些就无房可住了。”
赵四郎夜里几乎没睡,叮嘱了外甥女两句便关上门倒头便睡。
蔺知柔却是后知后觉感到腹中空空,问那老僧:“阿师,不知此地可有饭食?”
普通院大多是半公益性质,有免费也有收取少许费用,供不供饭并无定数,全由寺庙自行决定,故而她有此一问。
老僧道:“若是檀越不嫌弃,厨下备有豆粥,可自去取食。”
蔺知柔谢过老僧,走进房间,放下行李。禅房内陈设甚是简素,但打扫得很洁净,只是衾被摸着有些潮意。清明时节多雨,又是在山中,这也是难免的。
蔺知柔与老僧闲聊几句,便要随他去厨房喝粥,刚走到廊上,突然听见“砰砰”的拍门声。
老僧唬了一跳,告声失陪,急急向大门走去,可他年事已高,心里再急脚上也快不起来。
门外之人似乎耐心欠佳,拍门声越来越响,夹杂着几个壮年男子的呼喝声,最后只听“嘭”一声巨响,那扇木门竟叫人一脚踹开。
几个身材高壮、模样凶悍的壮年男子呼呼喝喝地一拥而入。
这些人戴着簇新的斗笠,穿着蓑衣,露出一式的黑绸裤和木屐,一看就是哪家土豪劣绅的手力刁奴。
为首的一个红脸膛子油花泛泛,光可鉴人,瞪着眼指着老僧骂道:“贼秃奴!为何不来应门?生着对驴耳朵可是好看的?”
老僧知道这等无赖跋扈惯了,惹不起躲得起,便好声好气地陪礼:“檀越莫怪,贫僧腿脚慢,趋赶不及,叫檀越久等。”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那刁奴怒气稍解,对身边人道:“算这秃奴识趣。”
又恶声恶气地对老僧喝道:“你这地方有几间房?都给我清扫干净,我家小郎君包下了!”
蔺知柔踮脚一张望,隔着雨幕依稀可见门外许多车马。
老僧赔礼:“对不住檀越,敝院已无余房了,往南十里另有一间普通院,有劳诸位檀越移驾……”
刁奴的眼睛又瞪了起来,从腰间解下一缗钱用力掷于地上,铜钱落地“哗啦啦”响成一片。
“贼秃,可是怕我们出不起钱?睁大你狗眼瞧瞧!”
老僧合掌行礼:“檀越有所不知,此地乃是灵谷寺所设普通院,无论僧俗皆可随意借宿,无需破费。”
动静闹得这样大,屋子里的人也坐不住了,有些胆子大的便打开门走出来瞧热闹,也有隙开一条门缝偷偷张望的,更有怕被殃及闭门不出的。
蔺知柔瞅了瞅,除了她四舅之外还有两间房门紧闭着。
那刁奴见有人出来,懒得与老僧费口舌,将他蛮横地当胸一推,不管不顾带人闯了进去。
蔺知柔忙上前将他搀扶到廊下,好在庭中是泥地,这一下并未伤筋动骨。
七八个壮汉呼啦啦一拥而入,径直就往人屋子里闯,关紧门的也没用,抬脚便踹。
进了屋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人往外一搡,后脚就将行李扔了出来,一边扔一边不耐烦道:“赶紧离开!此地我家主人包下了!”
赵四郎这会儿也不能再装睡了,识趣地背起行囊打开门,一把拽过外甥女,低声道:“咱们赶紧出去。”
留宿此地的大多是进山礼佛的香客,以老弱妇孺居多,哪里见过这阵势,俱都噤若寒蝉,收拾行李打算走人。
惟独一个文弱的年轻人气不过,忿然道:“我等先来,尔等后到,便是要我们相让,也该以礼相求,如此贼人行径,是何道理?”
那群手力哄然大笑,红脸膛走到书生跟前:“想知是何道理?”
话音刚落,他突然一抬腿,当胸一脚将士子踹翻在地:“这就是道理!”
说罢又抢过那士子的背囊,将里面的书卷笔墨统统扔进污泥里来回踩踏。
士子顾不上痛,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去,将卷轴从泥水中扒出来抱在怀里,气得嘴唇直哆嗦:“尔等岂可如此!岂可如此!”
蔺知柔看着这一幕,不自觉地咬紧牙关,后背紧紧绷住,但是她很清楚,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趁着别人不注意,拾起一卷书,用衣袖胡乱擦两下,交还给那年轻人。
这个世界有太多不平事,她太弱小,自身都难保,站出来不过是以卵击石。
虽然心里清楚明白,可耻辱的感觉仍旧像这连天的雨水一样劈头盖脸地砸向她,仿佛要砸弯她的脊梁。
手力们嘻笑一番,不再理会那书生,一边往外赶人,一边将门外数辆牛车、马车迎进来。
车上下来许多十几个清秀的童仆和美貌的侍婢,有的举着步障,有的提着箱笼,有的担着什物器皿,甚至还有扛着坐床、隐几的,这阵仗不像是来避雨,倒像是要举家搬来住上几年。
赵四郎和蔺知柔肩扛手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冒雨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找到车夫,三人一起往畜棚赶。
车夫将驴牵出来,蔺知柔正要上车,一辆阔大华丽的马车擦着她的肩头慢慢驶过,她不经意回了个头,却见有人撩着车帷,正从车窗中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慢着!”那人一开口,是个少年人的声音。
舆人赶紧勒住缰绳,高大健硕的大宛马抬起前足长嘶一声。
蔺知柔头皮一麻,赶紧往车里钻,那少年却道:“小孩儿,你别走!说的就是你!”一边说一边掀开车帷就要往下跳。
一群侍婢慌了神,立即蜂拥而上,打伞的,拿大氅的,扶他下车的,给他脚下垫油布的,举着画障遮他形貌的……那排场恐怕皇帝见了都要自叹弗如。
蔺知柔最怕的就是这类高门大户的孩子,大人纵使再怎么飞扬跋扈,总还讲点逻辑,有个缘由,顾忌些脸面。
而这种中二病熊孩子发起疯来完全没有道理可讲,搞起破坏毁天灭地,偏偏无论闯了什么祸都有家里的熊大人撑腰和善后。
遇上就是天灾,吃亏都靠自己消化。
见小主人一发话,那群手力和奴仆立即呼啦啦拥上前,将他们的小驴车团团围了起来。
车夫吓得忙将蔺知柔拽下车,剩下的钱也不要了,与他们撇清干系,牵着驴飞速离开了普通院。
赵四郎还算见过风浪,虽然吓得脸煞白,勉强站直了身子:“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那少年磨磨蹭蹭,半天终于由婢子扶着下了车,一路踩着垫脚的油毡走到他们跟前,露出真容来。
少年越莫十三四岁,穿着一身宝相花织锦袴褶,足蹬红地描金小皮靴,生得高挑颀长,模样倒还算周正,就是浑身散发着熊熊的气场。
他在甥舅俩跟前站定,拿鼻孔对着赵四郎:“你是他何人?”
赵四郎不明就里,不过还是迫于豪奴们的淫威答道:“我是他阿舅。”
“那便做得主了,”少年歪嘴一笑,转向蔺知柔,“小孩儿,你可识字?”
蔺知柔一猜就没好事,赶紧摇头:“不识。”
“啊……”少年似乎有些遗憾,随即又高兴起来,“无妨,慢慢学就是了。”
赵四郎还没闹明白这少年究竟要做什么,蔺知柔却已经隐隐猜到了,只觉荒谬无比。
那少年果然转向赵四郎:“我缺个书僮,看你外甥挺顺眼,将他卖与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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