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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朝制度, 死囚临刑喊冤便要停止行刑,重新推按复核,这样的事情不算多见, 毕竟翻案的寥寥无几,拖延些时日反是一种折磨。
喊冤者大多是临刑畏死, 乱喊一气,能多活几日算几日的,确实有冤情的是凤毛麟角。
因为江寿儿一贯作恶多端,围观百姓只当他是畏死拖延,哪里相信他真有冤情,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鄙夷的嗤笑。
“杀人的时候怎么不怕有报应?”
“连老天都看不过去,要降雷劈死你!”
“若还有点良心就安分点受死!”
“这等恶徒哪有良心, 早被狗吃了!”
……
围观百姓你一言我一语, 京兆少尹傅允明也苦笑道:“左少尹告假,傅某替他一回, 不成想就遇上这等事。”
顿了顿,打趣刑部侍郎梁行舟:“看来梁公请的平安符不甚灵验啊。”
“傅少尹就别拿老夫取乐了。”梁行舟笑道。
蔺知柔用眼角的余光觑他神色, 见他脸上虽然带笑,眉头却微微蹙起, 眼神凝重, 显然是故作轻松。
死刑复按自然是麻烦事,法司无端增加工作量,感到不悦理所当然,然而他脊背僵直, 身体前倾, 双手紧按膝盖, 虽面不改色, 肢体却是紧绷到了极点——死刑复按而已,有必要这么如临大敌么?
正想着,江寿儿似是不服围观者的嘲讽,高声喊道:“小人冤枉!小人是替人顶罪的!大贵人,小的替你顶罪,可不能看着小人死呐!”
此言一出,围观人群安静了片刻,随即大哗,虽然大部分人将信将疑,但热闹谁都爱凑,尤其听这话里的隐情,还有达官贵人牵扯其中,更是喜闻乐见。
这回连傅少尹也变了脸色:“胡乱攀扯,岂有此理!”
案子是他们京兆府断的,他也在判书上签了字盖了印,若是真的翻案,所有涉事官员都要问一个失察之责,他必定跟着吃挂落。
梁行舟一言不发,脸色却比这风雨欲来的天色还阴沉。
蔺知柔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略一沉吟,对两人一揖,面露难色道:“晚生初次监刑,略无端绪,依梁公与傅公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这种情况监察御史是可以直接拍板将人犯押回刑狱的,蔺知柔多问一句,不过示以对前辈的尊重。
群议沸腾,众目睽睽之下,难道还能官官相护?还能如何处置?
两人都道:“蔺侍御依律处置便是。”
“那晚生便自作主张了。”
蔺知柔说着站起身:“来人,将人犯押回刑部大牢,复按后再行发落。”
梁行舟神色一松,虽说是依律处置,也有不同的处置之法,比如把犯人押回刑部还是押回御史台就有讲究,把犯人押回刑部,主动权在刑部手上,若是押到御史台,怎么审就全凭柳廷玠做主了,众所周知刑部侍郎梁行舟是柳相的人,而御史大夫柳廷玠却与祖父不对付,若是借题发挥,不知要牵扯出多少事来。
只一句话,就显出这位监察御史里行的立场来,梁行舟看她的眼神更多了几分自己人的亲切来。
蔺知柔当然知道身为御史台的人,此举有“吃里扒外”之嫌,但官场上最忌阴持两端、左右摇摆,一旦选择阵营,便要站定立场。
谁知不等狱吏动作,江寿儿又叫起来:“小人不去刑部!小人进了刑部大牢就出不来了!他们会把小人灭口的!”
梁行舟勃然作色:“大胆恶徒!竟敢血口喷人,诽谤法司!来人,把他嘴堵住,押上囚车!”
狱吏本就是刑部的人,赶紧上前拉扯,哪知江寿儿却耍起了无赖,躺在地上扭动不止,嘴里喊着“刑部杀人灭口”。
围观百姓纷纷道:“空穴来风,总是有因由的……”
“看那大官急赤白脸的样子,莫非那江寿儿说的是真话?”
“看来这案子真有隐情了……”
梁行舟听人群嗡嗡作声,还有不少人指指戳戳,越发恼怒,便是他们真想灭口,被江寿儿这么一喊,更要保他无虞,偏这浑不吝还得寸进尺,一口咬定刑部有人要他性命,怎么也不肯去。
眼看着不好收场,梁行舟对蔺知柔道;“既然民议纷然,便由蔺侍御定夺吧。”
御史台职在肃正弹非,由御史出面显示公正平允最易服众。
蔺知柔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不如暂且将犯人关押在京兆府,待晚生上禀台主再作计较,梁公傅公以为如何?”
京兆府尹韩凤熙是宗室出身,一向不参与党争,把江寿儿关在京兆府,刑部和御史台只能各凭本事抢人,两边都占不到便宜,确实是眼下最稳妥的法子。
少尹傅允明不想给自己衙门揽事,有些不情愿,但又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得道:“蔺侍御既发话,傅某自当奉命。”
蔺知柔知他不忿自己把京兆府扯进来,对他的阴阳怪气佯装不觉,直道不敢当。
傅允明顿觉无趣,挥挥手,命下属把犯人押回府衙。
江寿儿刚上囚车,大雨倾倒下来,仿佛天破了个窟窿。
围观百姓疾走避雨,梁行舟和傅允明有仆役打伞驾车,蔺知柔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牵着马冒雨回到御史台,她浑身上下淋了个湿透,官威荡然无存。
她将马交给仆役,正欲借身衣裳去沐浴更衣,门吏迎上前来道:“蔺侍御,御史们正在台院开会,台长让蔺侍御一回台中立即过去。”
这是御史台每旬一次的例会,在京的御史都要参加。
蔺知柔只得要了条巾帨,草草擦了擦头脸,便即穿着一身湿衣,撑着伞,快步往台院走去。
到得正堂,三院御史都在,柳云卿踞于上榻,杂端以下二十多人依次坐着,除了几个外派巡按州县的监察御史以外,人都到齐了,吴主簿在旁据案而坐,手握笔管,随时记录。
蔺知柔向众人行过礼,柳云卿的目光从她脸上轻轻掠过,她大约是一路疾行,平素苍白的脸色透出些许红晕,似初夏雨水洗过的蔷薇花几缕濡湿的发丝贴在莹白的肌肤上,鲜明得灼眼。
他无端自心底涌起一股燥意,撇开眼淡淡道:“去换身衣裳。”
蔺知柔微微一怔,他们如今说一句势同水火也不为过,柳云卿刚给她挖了个大坑看着她跳,这些小事上流露出的关怀一如畴昔,却有些叫人啼笑皆非。
她行个礼,道声“无妨”,便要向末座走去。
柳云卿却对身边的书僮道:“带蔺监察去我院里更衣。”
嗓音寒凉,有些肃杀之意,似帘外抽打着大地的急雨。
蔺知柔自不会当着众人的面违拗长官,便即跟着书僮出了门。
这书僮名唤阿元,在终南山时便随侍柳云卿左右,与蔺知柔也是相熟的,出了门便道:“小郎君可在台中备有衣裳?”
蔺知柔道:“不曾准备。”
“哦,那便穿郎君的吧。”阿元一脸理所当然。
到得院中,阿元径直把蔺知柔带到东轩,这是柳云卿下榻处,房中是榻他一贯的素简,只有一几一榻,一曲水墨山水屏风,一壁书架并一个矮橱。
“郎君平日忙起来不回府,就住在这里,”阿元一边开橱子取衣裳,一边道,“衙门里哪天事都多,郎君十日里倒有七八日宿在此处。”
说话间找了一身银灰色的素绢襕衫并里衣出来:“这是郎君的旧衣,小郎君暂且换上对付一下。”
蔺知柔道了谢,拿了衣服去屏风后,用布巾擦干身体,换上衣裳。
柳云卿身量比她高,衣裳穿在身上有些空,连带着心里也有些难以言喻的空落落。
她凝了凝神,将湿衣包起请阿元帮忙放到察院,自己撑伞回到台院正堂,向众人道了抱歉,入末座坐定。
柳云卿抬起眼,似有意若无意地扫了眼她身上的衣裳,便即收回目光,向杂端曹仲牟微微颔首,示意他开始汇报台中工作。
御史台三院总共三十来个人,不但要监察全国近两万官吏,还要推鞫刑狱、监察六部和太府司农,查点仓廪,甚至监军、出使,事务庞杂。曹杂端先提纲挈领地将三院近来的事务汇报了一遍,再由三院御史分别禀事,柳云卿大部分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问一句,却都一阵见血、直击要害。
故此他治下的御史们不敢有半点懈怠,禀事前不知在心里排演过几遍,以免被明察秋毫的台长抓住疏漏。
御史们按序禀报完自己手头的工作进度,轮到蔺知柔,曹杂端望向她,和蔼道:“蔺监察可有事禀报?”
蔺知柔起身向柳云卿和曹杂端行了一礼:“蔺姓监察张报台长,端公,今日监刑,人犯临刑喊冤,下官依律止刑,现已将人犯羁押京兆府,以待复按。”
说着将来龙去脉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
台中诸人大多还不知此事,闻言不免窃窃私语。
“是江寿儿那个案子?当初是台长亲自过问的吧?”
“蔺监察这是什么运气,初次监斩就遇上这等事……”
“鄙人监斩没有十回也有八回,幸而不曾碰到过。”
柳云卿脸色微凝,看向蔺知柔:“为何送至京兆府?”
仍旧是一贯的波澜不惊,温雅澹然,但堂中仿佛有飒飒秋风吹过,众人立时噤声,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蔺知柔却似察觉不到气氛异样,不慌不忙道:“回禀台长,因人犯不愿回刑部大牢,故此下官擅作主张将之送往京兆府牢,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台长责罚。”
众人暗暗惊愕,心道这位不愧是柳台长的学生,胆量也过于常人。
柳云卿不发一言地看着装傻充愣的徒弟,周身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曹杂端向来是个和事佬,握嘴轻咳两声,打圆场道:“蔺监察刚来,有些事想是不清楚……下官这就着人去京兆府提人。”
柳云卿掀了掀眼皮道:“不必了。”这时候恐怕人已经到刑部了。
曹杂端道:“临刑鸣冤,按律要复按,不知此事当交给谁来办?”
一边说一边看向座中一众监察御史。
卢铉望了望师弟,自告奋勇道:“卢姓监察启禀台长、端公,下官愿复按此案。”
曹杂端正要点头,柳云卿瞟了大徒弟一眼道:“卢监察明日便要赴东都含嘉仓检校、计会。”
顿了顿,转向蔺知柔:“蔺监察昨日已将此案卷宗尽数披阅过,一事不劳二主,此案便由你全权负责。”
卢铉压根没听说过此事,显然是他师父不准他横插一杠,当下焦急道:“启禀台长,蔺监察只是里行,初来乍到便担此大任恐怕于制不合,下官……”
柳云卿打断他:“卢监察明日便要启程,可以回府预备行装。”
卢铉只得将话咽了下去,施个礼道:“下官遵命。”
众人一看连台长的得意弟子都碰了钉子,哪里还敢多言,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江寿儿一案由蔺知柔复按,另一名同日入台的监察御史里行高丰年从旁协助。
散了会,御史们各回各院。
回到察院,吴主簿已经着人把江寿儿一案的卷宗抬了过来,高丰年看着堆得小山一般高的卷宗,一筹莫展:“蔺监察,此案从何查起,你可有头绪?要不要立即去提审人犯?”
蔺知柔摇了摇头:“不急,高监察可先将文书看一遍。”
这案子压根不用他们查,若她猜得没错,很快就会有人把证据送到她眼前。
高丰年曾在蓝田当过县尉,有推鞫刑狱的经验,见同僚悠哉游哉的模样,心里着急,但他奉命从旁辅助,也只好听他调遣。
披阅了半日文书,外头雨势渐止,云破天开,庭中草木洗濯一新,在阳光下闪着朦胧微光。
一个小吏快步走来,向蔺知柔道:“蔺侍御,有人往门房递了这封书信,道是给侍御的。”
蔺知柔拆开一看,信封里只有薄薄一片纸,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一行字:“钱伯阳妻在长寿坊,南门入,循里垣西转第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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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强调一遍女主不是好人,别对她有任何道德操守上的期待
师父做事的动机里也没什么爱情成分,他就是在给女主挖坑,别往浪漫的方向想就对了
本文绝对主角只有女主,感情线占比不高,小渡和师父都是配角,该上线的时候就上线了,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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