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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知柔一见到钱李氏, 便明白那蒋七为何对她一见倾心,不惜残害举子性命,事发后又甘冒巨大风险把她留在长安。
倒不是容貌有多出众, 长安多美人,蒋七这样的大家子弟见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然而钱李氏的美不在皮相,而在神韵,端的是楚楚动人, 在庭中袅袅娜娜地一站, 便如弱柳扶风, 一双妙目温婉而含水,似泪光又似眼波荡漾, 令人见之难忘。
蔺知柔更喜欢顾双月那样生机勃勃、飞扬跋扈的美人, 不过也不得不承认,钱李氏的确是我见犹怜。
她穿得很素净, 一身无纹无绣的素白衫子,然而衣衫料子是价比黄金的上好吴绫,裙摆下露出的丝履上缀着两颗指甲盖大的东珠,乌云般的发髻上压着一对白玉背银插梳, 雕镂的花纹极精极巧,一看就是造价不菲,那玉梳背更是整块上好和阗白玉剖作两半雕琢而成。
若非知道她的身份, 任谁都会以为她生来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娘子,想不到短短数月前,她还只是个荆钗布裙、赁室而居的穷书生之妻。
蔺知柔瞥了高丰年一眼, 只见这将近四十的汉子双颊透红, 腰板挺得笔直, 不知不觉地拿起腔调来,是男子在美貌异性面前不自觉的反应——钱李氏是他从长寿坊一路带回来的,此时仍是这副模样,李三娘的姿容之美可见一斑。
钱李氏款款地向蔺知柔和高丰年行礼,娇怯怯地道了一声“万福”,便即微微咬住下唇,满脸张皇之色,像只受了惊吓的鸽子。
高丰年怜惜之情顿生,温声安抚道:“李娘子,你别怕,蔺监察最是和善的,你将知道的事细细说来即可,就像方才在车上那样。”
钱李氏向高丰年露出个感激的浅笑,觑了一眼蔺知柔,眼中露出些许迟疑,这位蔺御史是她夫君的同年,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当初她夫君每每提及都赞不绝口,然而她见到本人,却没有料想中的亲切,不知怎么的,比之高大魁梧、方面阔嘴的高御史,这个白皙俊美,像女子般秀雅的蔺御史似乎更叫人害怕。
她不由自主把手放在小腹上,轻轻抚了抚。
蔺知柔的目光落到她手上,停留须臾,微微颔首:“进去说。”说罢上了台阶,褰帘走进一间精舍。
这排精舍就在台狱旁,设了佛堂、佛钟,立有佛像,有小吏定时敲钟、添油焚香,为的是以佛法感化嫌犯,令其悔罪向善,自觉供认罪行——不知是哪位鬼才想出来的办法,有没有用不得而知,总之一代代保留了下来,平日御史们询问证人、提审嫌犯,大多在此地,等待审问的证人也临时安置在这里。
到得房中,蔺知柔请李三娘坐下,见她紧张,还让仆役端了茶水来,待她镇定些许,这才开始问案。
李三娘的叙述与江寿儿交代的经过相差无几。她去年秋季随新婚的夫婿自江南北上赴考,到长安后先是在宣平坊宣慈寺普通院内赁了一间房舍居住,有一日蒋七郎与夫人张氏前去宣慈寺礼佛,正巧撞上外出归来的钱伯阳夫妇,对李三娘一见起意,没几日便派家奴前去说合,并向钱伯阳许以重利和官位。
钱伯阳怒不可遏,但他们夫妇无权无势,不敢触怒权贵,便悄悄从城西北搬到城东南,在广德坊找了家僻静的邸店,赁了个小院。
但是蒋七要在长安城里找个异乡举子有何难?没过多久,钱氏夫妇的藏身之处便被发现了。
那日钱伯阳去吏部堪验身份,江寿儿受蒋家管事指使,纠集了一群地痞去“斡旋”。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何况是耿介孤傲的读书人。钱伯阳回家刚好撞见地痞闹事,忍无可忍把江寿儿打伤。
接着便是钱伯阳不知所踪,尸体出现在南郊。李三娘一个无依无靠、任人欺凌的弱女子自然成了刀俎上的鱼肉,被蒋七霸占,成了他的“别宅妇”。
李三娘说着说着泣不成声,站起身盈盈下拜:“恳求两位御史为先夫伸冤雪恨,民女万死莫报。”
高丰年不由动容,递过一方干净帕子:“李娘子,逝者已矣,节哀顺变,我们一定会尽力绳拿真凶,还尊夫一个公道。”
李三娘双手接过,低头轻轻拭泪:“民女结草衔环难报两位官人的恩德。”
高丰年已为官十数载,已不是初登仕途的毛头小子,但见到李三娘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还是忍不住义愤填膺,热血上涌。
蔺知柔神色仍是淡淡的:“你如何知道凶手并非江寿儿?”
高丰年经她这么一说,方才察觉其中的漏洞——即便觊觎钱李氏的是蒋七,也不能证明杀人的就不是江寿儿。
李三娘一怔:“民女……民女起先也道是江寿儿怀恨报复,这才残害先夫性命……直到有一日,蒋……蒋七郎醉后不慎吐露实情,才知他料到江寿儿要报复先夫,便遣人暗中盯着他,待他将先夫打伤离去,就对先夫……”
她说到这里又抽噎了一声:“对先夫痛下杀手……”
蔺知柔不为所动:“蒋七坦白罪行时可有旁人在场?”
李三娘摇了摇头:“只有民女一人,但他告诉民女,此事是吩咐仇管事办的。”
高丰年道:“只需将那管事缉拿归案,严加审问便可知道真相。你放心,我等奉命拨乱反正,定会查明此案。”
他转向蔺知柔道:“蔺侍御,你说是不是?”
蔺知柔微一颔首,对李三娘道:“你先前未曾怀疑过蒋七,缘何突然想起去问他?”
李三娘不由一愣,她只字未提是自己将蒋七郎灌醉套话,这御史又是怎么猜到的?
她看向御史的眼睛,只见那双眼眸深静又寒凉,犹如深秋的湖水。
李三娘一阵心悸,仿佛藏在心底的那些隐秘心思都被抖搂出来,摊到了阳光下,无处遁形。
她想找个理由搪塞,舌头却僵在嘴里,她自然怀疑蒋七郎,即便以为人真是江寿儿杀的,她难道猜不出背后是谁指使?
但这个念头她从来不敢深想。
直到有一日,她忽然收到一封匿名信,称杀害钱伯阳的另有其人,若是她想为亡夫报仇雪恨,写信之人可以助她一臂之力,她这才寻机灌醉蒋七郎,诱哄他道出实情。
好在那御史似乎也不在意她的回答,见她迟疑,便道:“关于案情,李娘子还有旁的要说么?”
钱李氏思索片刻,附身拜下:“民女知道的就是这些,多谢两位官人。”
蔺知柔便对一旁奋笔疾书的书吏道:“李娘子交代的话都记下来了?
书吏写完最后一笔,撂下笔管:“请两位侍御过目。”
蔺知柔和高丰年凑到书案前披览。才看了几行,高丰年忽觉腹中绞痛,发出一串“咕噜噜”的声响。
精舍本就僻静,这声音便显得格外响亮。
高丰年捂着肚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蔺知柔关切道:“高兄脸色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高丰年强撑着摆摆手:“无妨……”
话音未落,又是一串响雷般的腹鸣,高丰年越发尴尬得无地自容,然而比起尴尬,更要命的是腹痛难耐,眼看着要支持不住。
可是身为御史,差事办到一半去上茅厕,这要是被长官知道,即便不加叱责,也难免留下不可靠的印象。
蔺知柔道:“可是因为方才饮了冷茶的缘故?”
高丰年本来也疑心是茶的缘故,然而听蔺知柔这么一说,倒惭愧自己小人之心:“许是早晨吃的胡麻饼不新鲜。”
蔺知柔道:“高兄身体抱恙便先去歇息吧,这里也差不多了。”
高丰年顾不上再迟疑,起身一揖:“那高某便失陪了,有劳蔺贤弟。”
说罢便迫不及待地疾奔而去。
蔺知柔将书吏的记录浏览了一遍,对他道:“没什么疏漏,劳你呈送给台长与杂端过目吧。”
书吏领了命离开,蔺知柔望着半卷的疏帘,待他的身影消失,这才看向李三娘:“敢问李娘子,你腹中的孩子多大了?”
钱李氏的脸庞顿时变得煞白:“民女……民女……官人如何知晓……”
蔺知柔淡淡道:“蔺某只是随便一猜。”
她只要一紧张就本能地把手放在小腹上,如何逃得过有心人的眼睛?这李三娘实在是个一眼望得到底的人。
“在下猜得对么?”蔺知柔掀起眼皮,秀美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温情,寒凉的目光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刀。
她用这目光剖开眼前这弱女子的心,不带什么感情,就像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面对一台必须做的手术。
李三娘低垂着头嗫嚅道:“约莫四五个月……”
钱伯阳死于半年多前,她腹中的孩子自然是蒋七的,这是她本能守护的骨肉,亦是她的耻辱。
蔺知柔仿佛对她的窘迫一无所觉:“待此间事了,李娘子有何打算?”
她的目光轻轻划过她置于腹部的手,李三娘只觉遍体生寒,迟疑道:“民女只想替先夫寻个公道,然后……然后便离开长安返回家乡……”
蔺知柔点点头:“那人承诺过帮你离开长安吧?”
李三娘如遭雷击,身子像风中的落叶般晃了晃,勉强稳住心神道:“官人的话民女……民女听不明白……”
蔺知柔摩挲了一下手中茶杯:“那人有没有告诉过你,他许你的公道是何公道?”
李三娘微微睁大眼,水眸中满是茫然。
“他大约忘了告诉你,”蔺知柔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真凶这时候大约已经畏罪自尽或者意外身亡,死无对证。那真凶既能把血衣凶器埋到江寿儿家中,自然与他熟识,说他暗中衔恨所以杀人嫁祸,案子便到此为止。蒋家即便找不干净,最多把那个姓仇的管事推出来顶罪。”
她抿了口茶,接着道:“而蒋七多半问一个治家不严、纵容奴仆之过,大不了贬官夺职,等上一年半载风头过去,又可官复原职。而你……”
她微微蹙眉,眼中流露出些许怜悯:“你和你腹中的孩子,运气好能从蒋家人眼皮子底下逃走,一辈子东藏西躲、颠沛流离,若是运气差一点……”
李三娘目瞪口呆,双肩垮塌下来:“可是,可是……”
“可是那人答应你,会将杀夫仇人绳之以法?”蔺知柔一哂,声音变得冷酷,“你当知道,蒋七这样的出身,是不会为这种事偿命的。”
李三娘失魂落魄,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民女只想替先夫伸冤,便是死也甘愿!”
“李娘子为了替夫雪冤不惜玉石俱焚,可钦可佩,奈何只是蜉蝣撼树,可得乎?”
她顿了顿道:“若李娘子执意要以卵击石,在下自当奉陪,御史本就当肃正弹非、不避权贵,赔上仕途亦无怨。”
李三娘觑了她一眼,随即垂下眼帘:“我……”
“不过,”蔺知柔顿了顿道,“若李娘子愿意衔恨隐忍,倒也未必报不了此仇。”
李三娘本已万念俱灰,此时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连忙拜下,噙着泪道:“还请官人为民女指条明路。”
蔺知柔以指尖轻轻敲了敲书案:“蜉蝣撼不动巨树,要将巨树连根拔起,只有从中间蛀成空壳。”
她抬起眼看进李三娘的眼睛里,方才还凉薄如水的眼睛里仿佛燃着两簇火:“若是李娘子信得过蔺某,三年后可带着蒋七贪赃枉法的证据来找我,蔺某必定万死不辞。”
不等她回答,蔺知柔接着道:“距三司会审还有五日,在此之前请李娘子在此歇息,你可以好好想想。”
说罢她也不等李三娘答复,站起身走出门外。
她不需要李三娘的答复,甚至不需要去看她神色,第一眼看见李三娘,她就知道她是个软弱的人,软弱不是错,软弱的人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一个可以自欺欺人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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