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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伯把蔺知柔送到城南的一家邸店——按照她对柳云卿的说法, 她会在那里歇息一晚,然后跟着相熟的药商一起启程坐船南下。
事实上柳伯的犊车刚驶出坊门,她便牵着赁来的驴出了邸店。
时间紧迫, 去长公主府领罚之前,她还有很多事需要安排。
她不知道长公主会如何发落她,但令狐湛当初坠马断了一条腿, 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她的处罚不会比这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自理, 需要有地方长住,也需要有人延医请药, 照料起居——长公主是不会包售后的。
古代伤风感冒都能出人命, 伤筋动骨更是一只脚跨进鬼门关,能不能活下来,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这种事找朋友帮忙自然最稳妥, 可是她在京中称得上朋友的人寥寥无几,师兄卢铉和白稚川与柳云卿的关系更近, 他们知道了,柳云卿便也知道了,剩下一个张十八郎,今年才十一, 让他处理这种事情实在是难为他了, 何况蔺知柔得罪的是长公主, 她不想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
好在这是长安, 她小有积蓄, 很多事情在这里都可以用钱解决。
蔺知柔用两天时间赁好了养伤期间的住所, 若说她多活一辈子有什么优势, 大约就是看人还算准,从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她一眼辨认出合适的人选——平康坊的一对娼家母女。
两人是不是真有血缘关系不得而知,但两人以母女相称,年长的胡四娘颜色衰颓,女儿阿棻才十一二岁,尚未长成。两人在平康坊东北曲赁了个小院子,单靠胡四娘一人的收入难以维持生计,于是把两间空屋子当邸舍租出去糊口。
蔺知柔第一眼见到胡四娘就知道她是自己要找的那类人——贪财,地头熟,有几分仗义,敢谋财不敢害命。房舍的位置也够偏,她认识的那些人不可能碰巧来这里,她打定了主意,待她在这里养好伤,便用余下的钱当盘缠,南下去益州。
在胡四娘家住下来后,她写了几封书信,向白稚川、崔十一、卢铉、卢钺和张十八等一众朋友告知因故回江南的消息,又给家里写了封家书报平安,只说要随师父去益州,待安顿下来再去信告知。
安排好一切,离长公主给的期限还有三四日,她没再拖延,第二天一早便孤身去了长公主府。
前夜下了雪,这一日却是难得的明霁,长公主府的琉璃瓦从积雪下露出星星点点的绿色和明黄色,在阳光下闪着宝石般的光芒,刺都蔺知柔眼睛生疼。
这回她没见到长公主,自报家门后,府上两名侍卫径直把她带到前院东侧廊边附建的一处院落,看房舍的规格,似乎是库房、柴房一类的建筑。
庭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摆着一块五尺来长的大条石,石头上有一些暗红色的痕迹,乍一看像是石头本身的纹路,仔细一看便会发现,条石旁的砖石也被染成了类似的颜色——那是年深日久的血迹。
这里大概就是长公主平日责打下人的地方。
蔺知柔下意识地想挪开视线,但还是逼自己盯着那块石头,这是她上辈子从小养成的习惯,那时候她几乎天天挨打,每次她父母举起钢尺或是扫把的时候,她都得在原地一动不动等着,不能躲,越是害怕逃避,他们打得越狠越起劲。
侍卫轻车熟路地取了刑具出来——一根笞杖,一条马鞭,还有一卷麻绳。
两人轻车熟路地把她手脚捆了起来,蔺知柔一直很顺从,直到她被脸朝下搁在冰凉的石头上,才放声大哭起来,不住地哀求告饶:“长公主殿下饶命,贵主开恩,小民再也不敢了……”
虽然长公主没来观刑,但说不定她事后会问起,若是知道她隐忍不发,没准又改主意决定斩草除根,她只有当个粗鄙怯懦的丑角,长公主才会大人不记小人过地一笑了之。
两个侍卫相视一眼,都笑起来:“还以为多硬的骨头,原来刚才是吓傻了。”
随着他们的笑声,第一记笞杖落在她大腿根。
蔺知柔的冷汗像瀑布一样流下来,大约是这具身体没怎么挨过打,似乎不太能忍痛,她心想。
上辈子她挨打是家常便饭,比这更重的也有过,有一次她爸喝醉了,抄起一只啤酒瓶往她头上砸,血流了满脸,这一下大约是把他的酒吓醒了,他害怕有人报案,不敢送她去医院,呆呆地看着她的血不停往下流,最后用一块脏毛巾捂住她的伤口。
那次感染差点要了她的命,具体的情形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那时候她才六岁不到,到底有多痛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人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受苦,另一半站在旁边冷眼看着自己。
现在这种久违的感觉又来了,她好像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另一个自己哭喊哀告,看着侍卫掰开她的下颌,往她嘴里塞了一块脏布,看着笞杖一次次落下,血渗出来染红了白衣,没有恐惧,没有屈辱,没有半点情绪,只是等着这一切结束,不管多痛,多漫长,最终都是会结束的。
一切结束的时候,她的双腿已经没了知觉,只能从侍卫的交谈中推测,两条腿应当都断了。
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她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分不清是血还是汗,寒风一吹,很快就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冰。起初她还能闻到血腥味,时间一长也就闻不到了,幸好天气冷,血止得也快。
蔺知柔的视野开始模糊,发黑,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掐自己的手心,努力保持清醒——这时候若是晕过去,没准就醒不过来了。
行刑的侍卫解了绑缚她手脚的麻绳,取出塞在她嘴里的脏布。
蔺知柔一阵头晕目眩,不知是因为失血太多还是因为恶心。
“我去……拜谢长公主殿下……”蔺知柔气若游丝道。
“不必了,”侍卫道,“殿下没空见你。”
蔺知柔不再多言,闭上眼睛,任由两人轻车熟路地架着她来到后园。
侍卫开了角门,熟练地将她往后巷里一扔,便即迅速掩上门。
这条路僻静,少有人来往,积雪没化,厚厚地一层铺在路面上,像条大被,盖住了一切污秽。
蔺知柔仰天躺在地上,身体已经感觉不到寒意。她静静等待着,侧耳倾听,门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脚步声和车轮碾压积雪的“嚓嚓”声,是胡四娘带着人、推着板车来接她了。
“噫,都成血葫芦了,还能活吗?”一个男人粗噶的嗓门道。
“小心抬,仔细些,”胡四娘抱着块毡毯,站在车旁指挥两个男人把蔺知柔抬上车,拍拍她的脸,“小郎君,你醒醒,现在可不能睡。”
“这一睡四娘就白忙活了。”方才那男子打趣道。
胡四娘朝那男人啐了一口。
那男人又道:“不但钱财落空,还要去京兆府衙走一遭。”
胡四娘飞了个媚态横生的白眼。
蔺知柔被他们一搬动,双腿传来钻心蚀骨的疼,顿时清醒了些,向胡四娘露出个虚弱的微笑:“多谢……”
胡四娘暗暗松了一口气,把毡毯盖在她身上,借机把她身上草草摸了一遍。
蔺知柔知道她在找什么,抽气似地笑了两声,低声道:“四娘,等我养好伤,那玉香囊自会给你的。”
白玉香囊是兰陵长公主赏的,到头来还要靠这东西救命,蔺知柔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她便笑了一下。
胡四娘以为她在笑自己,脸上讪讪的,心道这少年郎年纪不大,心眼倒挺多,她本来可以找个地方把他扔下,省得惹麻烦,但那日他给她瞧过一眼的玉香囊巧夺天工,少说值个几百金,她又实在舍不得,只不知他藏在了哪里,屋子里找不到,似乎也没带在身上。
她心里盘算着,挣扎了一路,最终不情不愿地把蔺知柔带回了平康坊的宅子,叫女儿去西市上请相熟的胡医。
……
韩渡在御史台不明不白地羁押了十几日,这天终于有了分晓。
皇帝下敕,着三司推审楚王之案,主审不是御史大夫薛鹏举,却是大理寺少卿崔庭训。
崔家在废太子和贵妃一系的斗争中向来置身事外,皇帝让崔庭训来审楚王案,便是不深究的意思。
贵妃为此大闹一场,腹中一个男胎没保住,若是换了以往,皇帝定要竭力安抚补偿,这回却不似往常那般有求必应,得知贵妃小产的消息,第二日才去仙居殿看了她一回,坐榻还没坐热就起身走人。
一波未平,晋王不知怎的与长公主的独子令狐湛起了龃龉,为争一处园宅,双方的家奴大打出手,晋王府的人失手将长公主府一个家奴打得脑浆迸裂,两府因了这点小事,竟然反目成仇,闹到了京兆尹跟前,还惊动了御史台和大理寺。
有聪明人推测晋王只是借题发挥,根子却在楚王身上——因为皇帝下敕将楚王移送大理寺前一日,有人看到兰陵长公主的车驾驶进蓬莱宫丹凤门。
韩渡对这些一无所知,自从得知兄嫂的死讯,他仿佛被人装进了一只漆黑无光的铁箱子里,看不见光,听不见声音——他的案子一天没断下来,他一天还是皇子,便是薛鹏举也不敢对他动私刑,那日从马上坠下受的伤有人简单包扎处理过,他也不知道长好没有,反正感觉不到痛。
除了狱吏每天三次给他送饭,他几乎见不到什么人。
那些饭食他吃不出好坏,想起来便扒两口,艰难地咽下去——他的命不是他自己的,他阿兄费尽心机保他下来,流放的韦家人还生死未卜。
只要他们一天没杀他,他就得活下去。
活着出去,把他们从阿兄手中夺走的抢回来,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他躺在冷硬的床上,整夜整夜地睁着眼,头脑里好像有千万根弦同时跳动,奏出的声音几乎要让他发疯。
偶尔他会想起蔺七郎,他很诧异,何以到了这种时候他还会想起他。也许他熟悉的人中,别人死了,碎了,远去了,或者变得面目狰狞、面目全非,只有他还在那里,还和从前一样,像素馨花一样干净,一尘不染,是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也许他只是需要在心里放这么一个人,快发疯的时候可以对他说说话。
我没有阿兄了,七郎,他翻来覆去地想,也没有阿耶了。
……
三司会审很快有了结果,楚王对韦家与废太子谋逆案一无所知,但他“不率训典,亲昵群小”,出贬为郡王,责令即日离京。
四个月后,蔺知柔的腿伤养得差不多了,她便将许诺的白玉香囊交给胡四娘,结清房租,登上了离京的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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