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鸨母在前殷勤引路, 蔺知柔一行人跟着上了楼,早有花娘褰起珠帘将他们请进雅间。
“卢十七,听你平常吹得天花乱坠, 到底还要沾七郎的光。”宋十郎一边说一边拍拍蔺知柔的肩膀。
他数年前随父亲去益州赴任,已有数年未见卢铉,一重逢还和从前那样斗嘴, 来时已吵了一路。
蔺知柔眼看着卢铉嘴已经半张,显是蓄势待发,忙笑着把宋十的手掸落:“没大没小, 叫师兄。”
她这几年在蜀中,两人是常来常往的,言谈举止间更多了几分随意。
卢铉听她这么一说, 心气顿时顺了些, 心道何必同个三次落榜的傻子计较, 便不去理睬三师弟, 只对蔺知柔道:“今日师兄做东,略尽地主之宜。”
蔺七郎是夏初入京的,到现在已有小半年,和卢铉却是第一次会面, 皆因他半年前奉命以监察御史巡按州县, 数日前才回京。
不等蔺知柔说什么, 宋十郎越俎代庖道:“你家大业大, 不是你做东谁做东。”
卢铉道:“我请七郎, 与你何干?我这点微薄的俸料可塞不住你的大嘴。”
众人说说笑笑, 各自落座。席间几人都是蔺知柔的老相识, 有师兄卢铉, 师弟宋十郎, 还有曾一同在崇文馆上学的卢钺和崔十一,宋家是京兆华族,宋十郎与崔、卢两家的子弟也是旧识,故此省却了一番客套揖让。
卢钺和崔十一前两年先后举了进士,席间只有宋十和蔺遥是白身,两人的情况也不一样,蔺遥本打算去年赴举,偏偏是柳云卿以御史中丞知贡举,她这几年虽与曾经的恩师形同陌路,但直到他们师徒关系的人不在少数,仍需避嫌。
宋十郎却是屡试不第,先前连考了三年,去年避师父的嫌,算上今年已是第四回,不过他一点也不着急,横竖家里有权有势又有钱,蜀地好山好水多美人,成天四处冶游,寻芳赏翠,别提有多逍遥,出仕以后哪有这般自在。
不多时,侍女摆上酒肴,鸨母领着乐伎鱼贯而入,打头的少女豆蔻年华,怀里抱着把嵌螺钿的枫木琵琶,螓首低垂,乌云般的发髻间露出一对彤红的耳朵,正是方才在台上不慎失手的乐伎。
鸨母一把扯过她道:“还不向几位贵客赔罪。”
话是对众人说的,眼睛却直向蔺知柔瞟。
崔卢等人虽是世家子,但除了应酬之外鲜少涉足烟花之地,宋十郎也是外强中干、只会嘴上逞强,在这平康坊,远不如蔺七郎的名头如雷贯耳。
蔺知柔笑道:“也不是有意的,不必责怪她。”
她声线本就偏低,清中微带些沙,又习惯压低了声音说话,分明没什么暧昧之意,却听得有心人耳热,那少女露在领口的半截粉颈顿时成了粉红色。
鸨母却没走,搡了她一下道:“一身的小家子气,平日阿娘怎么调.教你的都忘了?抬起头让贵客看看。”
少女勉强抬起头,露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一对水杏眼含情脉脉,目光与蔺知柔轻轻一触,便即慌乱地撇开了眼。
蔺知柔这两年混迹风月场,一看便知她是初出茅庐,或许还是第一次登台,便对那鸨母道:“妈妈别难为她,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鸨母福了福道:“这孩子名唤怜奴,人呆嘴笨,又生得蒲柳之姿,只一手琵琶差强人意,不至污了贵客耳目……请诸位郎君品鉴品鉴。”
蔺知柔知她是何意,微抬下颌:“方才已听过,的确不错,今日与旧友小叙,便不劳小娘子相陪了。”
那少女闻言一怔,眼中水光隐隐,似有泪意。
蔺知柔捏了捏眉心,对鸨母道:“可有纸笔?”
鸨母闻言大喜,连连道:“有,有。”
便即有人捧上牙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墨是上好的高丽松烟墨,纸是胭粉桃花笺。
蔺知柔几乎未加思索,提笔舐墨,笔走龙蛇,片刻后,桃花笺上便落了一首乐府,靡丽却不俗艳,诵之如吹花嚼蕊,齿颊生香。
鸨母大喜,如获至宝地接过墨迹未干的花笺,小心翼翼捧着,一叠声地道谢,执意要少女留下伺候,蔺知柔婉拒后,又要免他们的酒肴钱,蔺知柔未再坚辞。
将人打发走,众人心中暗暗叹息,今夜这世上又添了一副愁肠。
卢铉瞥一眼二师弟,只见他眼梢狭长微红,如利刃裁出,偏偏双眸含水,眉间笼雾,温润中透着凉薄,似乎谁也入不了他的心。
嘴角漾开的浅浅笑意便如刀口的蜜,连他一个男子看久了都觉晃神,难怪那些小娘子一个个前赴后继。
宋十郎饮了一口乌程若下,皱皱眉道:“这鸨母好生精明,凭七郎这首诗,她那女儿的身价少说也翻倍,两个月后放榜,还得水涨船高。就换一顿酒肴,亏了亏了。”
说着推了蔺知柔一把:“下回可别随便给人写了。”
蔺知柔只觉好笑:“不过一首诗罢了。”
宋十郎老神在在道:“你不知道,物以稀为贵,写多了便不值钱了。”
卢铉在他头顶上拍了一下:“好歹也是个世家子,满口买卖不嫌丢人,不如去西市上支个摊。”
又瞅了蔺知柔一眼,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没忍住:“没想到继承白先生衣钵的倒是你。”
崔十一和卢钺默默对视一眼,深以为然,当年一起就读崇文馆,所有学生中就属蔺七郎最正经,谁能想到七年后他竟摇身一变成了平康坊的红人。
蔺知柔这几年有意出入秦楼楚馆,传出风流浪荡的名声,免得考中进士后被人榜下捉婿——本朝进士前途无量,尤其是未曾婚娶的年轻进士,若是再生得平头正脸些,简直能让人抢破头,即便是她这样的寒门子弟,也有许多官宦人家愿把女儿下嫁,何况她父亲也曾举进士,与她结亲不算辱没门楣。
然而年方弱冠便如此放浪形骸,有头有脸的人家便要掂量掂量了。
只是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会这么招桃花,不必刻意撩拨,便有许多女子芳心大动,几乎没费什么劲便有了风流之名。
宋十郎没心没肺地戳戳大师兄:“你记不记得,当年上京赴神童举,师父还怕白先生带坏了七郎,到头来我们七郎无师自通……”
卢铉瞪了他一眼,宋十郎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小心提了师父,他不知道二师兄和师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从蔺七郎离开长安,两人之间便没了往来,每次一提师父,二师兄总是不着痕迹地扯开话题,几次三番,连他都察觉出了异样,便甚少在他面前提起。
蔺知柔恍若未觉,照例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说起白先生,自去岁蜀中一叙后便不曾听闻他的消息,也不知有没有到天竺。”
众人便聊起白稚川的行踪来。
白稚川屡试不第,终于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索性熄了功名心,转而游历山川,去年不知在哪里结识了一个天竺僧人,叫他说得意动,便跟着去了天竺。
不免由此又谈到卢铉巡按江淮的见闻,话题越扯越远,再没有人提起柳云卿。
渐渐夜阑,楼中热闹不减,有客人携着看中的妓子下楼去后院歇宿,也有不少人通宵达旦饮酒作乐,酒酣耳热之际,四周的气氛便越发暧昧起来。
除了蔺七郎风流名声在外,其他几人家里管得严,仅止步于喝喝花酒,狎.妓是断断不敢的。
此时众人都有了倦意,卢铉便道:“时候不早了,都饮了不少酒,就近找个地方歇一晚吧。”
宋十郎酒量浅,一起身便觉头重脚轻,忙把胳膊搭在卢铉肩上稳住身形,一边斜睨蔺知柔,嘴角噙着坏笑:“咱们都是孤家寡人,某人却是有人等的。”
蔺知柔知道他在揶揄自己,她有个众所周知的“相好”顾双月——便是她当年在平康坊认识的阿棻,小姑娘长开了,出落得容貌不俗,人又聪明,两人在蜀中时便时常往来,蔺知柔拿她当幌子,她靠蔺七郎的才名博取艳名,两人互利互惠、各取所需。
蔺知柔到长安后一半时间住在邸店,一半时间住在平康坊,便是和顾双月在一起。
坊间传闻蔺七郎风流蕴藉,却对名妓顾双月情根深种,蔺知柔乐见其成,靠她挡了许多桃花。
蔺知柔正要顺水推舟与师兄道别,卢铉却一把揪住她的衣袖:“那么多年未见,才饮了几杯酒便要走?女子哪天不能见,不许走!”
话说到这个份上,蔺知柔只得留下,在心中暗暗叹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这一场问话无论如何都躲不掉。
蔺知柔对平康坊了若指掌,带着几人去了一家不做皮肉生意的邸店。
卢铉不由分说把醉醺醺的小师弟推进一间空房,自己和蔺知柔挤一间,扬言要抵足长谈。
蔺知柔知道他要谈什么,关上门扉,先开口道:“师兄想问什么便问吧。”
卢铉定定地看着阔别数年的师弟,只觉雾里看花,丝毫看不透他的心思。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和师父究竟怎么回事?”
蔺知柔道:“当年家中出了点事,便回了趟江宁,想趁着年轻四处游历,遂去了蜀中,师兄不都知道了么?”
卢铉皱眉:“你明知我问什么。”
“张十八郎是我同乡,又与我交情不错,便往他叔祖父那里投了诗卷。”蔺知柔淡淡道。
卢铉脸色越发不好:“张侍郎和右相的关系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去张府行卷,与去柳府行卷何异?我们师兄弟一场,这么迂回便没意思了。”
蔺知柔微微垂眸,沉吟不语。
卢铉道:“可是因为令狐湛害你坠马的事,你心里对师父有芥蒂?”
见师弟没有否认,他接着道:“长公主有恩于师父,他夹在中间也是为难……”
“我知道,”蔺知柔平静道,“师父不必为难。”
她顿了顿又道:“坠马的事我已忘了,令狐湛也折了一条腿,早扯平了。”
卢铉闻言微怔,旋即想起,当年的确有人替他讨回了公道,不管他对竟陵王有什么看法,至少在这件事上,是他这做师兄的理亏——师弟不堪师父声名受辱,险些丢了命,找回场子的却是个外人。
东宫出事以来,师弟从未在书信里提过只言片语,这是他第一次隐晦地提到竟陵王。
卢铉忽然意识到,他其实一直没忘记。
蔺知柔见卢铉面有愧色,浅浅一笑,安慰他道:“师兄不必多虑,我只是不便为长公主效劳,只好另谋出路。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无关大局。”
她和师兄师弟不一样,他们都出身世祖,朝中关系盘根错节,即便拜柳云卿为师,却不能算作长公主的党羽,她却不行。
卢铉也想到师弟的难处,默然良久,轻声道:“师兄弟三人,师父最看重你,日后……还请你留几分情面,别太伤他的心。”
蔺知柔避而不答,只道:“天都快亮了,师兄早些就寝吧。”
恰好这时有邸店仆役前来送热水,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仆役走后,蔺知柔显然没有谈兴,卢铉也不知如何续上。
两人草草洗沐一番,吹熄了灯躺下,都没什么睡意。
卢铉坚持睡榻,把床让给了师弟。
许是为了缓解方才的剑拔弩张,他没话找话:“我记得你从前学过一阵马毬,打得很不错。月灯阁马毬会要上场吧?我邀朋友来给你助阵。”
蔺知柔正一下下抚着腿上的旧伤,闻言道:“怕是要叫师兄失望了,我不上场。”
当年她双腿被生生打断,胡四娘一个娼家女子请不到什么好大夫,没瘸没跛没长歪已是万幸。
不过还是留下了后遗症,多走几步路便隐隐作痛,到了雨雪天更是整日不消停,长时间骑马便疼得忍不住,打马毬是不必想了。
“为何?”卢铉不解,“马毬会是露脸的好机会,圣人也会去观赛。”
蔺知柔道:“回江南时不慎坠马,怕了。”
“怎么又坠马?这么不小心!”卢铉嗔怪道,“改日我替你找个御医看看。”
“无碍的,伤早好了。”蔺知柔道。
卢铉想起她今日走路没什么异样,遂放下心来:“下次可要小心些。”
蔺知柔轻轻“嗯”了一声:“下次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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