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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和四年初春, 京城郊外的一大片郁金香花田忽而在一夜之间绽放, 引得城中不少人前来观赏。附近村庄的农妇们纷纷都出来摆摊, 售卖各种吃食玩意。因人流众多, 皇城中特意派出巡城御史前来维持秩序。
前来玩赏的人群中, 有一位身形清俊的男子, 男子年约二十六七, 身穿雪青色儒衣,面容白皙,五官略有柔和, 因举止得体稳重,倒也有几分成熟的男人味。他身旁跟着一位穿浅粉色石榴裙的活泼女子,女子头上梳着新妇髻, 想来是刚成亲不久。刚成亲不久?那至多也就十七八岁吧, 可这模样看起来倒像有二十出头了。
男子与前来赏花的人群不同,甚少眺望大路两边一望无际的绚烂花田, 倒多注重于路边的小贩。
“诶, 我说宋御史, ”他身旁的女子不满道, “你今日可是休沐, 能不能专心一些?又不是你监察,真出了乱子让你那丞相大哥抓那巡城御史去打靶。”
男子一脸正经解释道:“所谓食君之禄, 担君之忧。在其位,便要谋其政, 岂可因为休沐而松懈……”
“好啦好啦!”女子连忙捂住耳朵, “你再说下去我耳朵都要起茧子啦!”
男子浅浅一笑,不再话语。
四年前,太上皇退位隐居养心殿,新皇祝司恪登位,改国号神和,封太子妃小元大公主为仁德皇后,其六岁的嫡长子为太子。
一年后,老丞相年老辞官,辞官前举荐他大哥宋怀远为相,满朝文武皆齐齐赞颂,竟无一人有异议。当日,新皇便册封他大哥宋怀远为新任宰相。同年,他也被皇上册封为监察御史,监督文武百官。此职位虽然品级不高,只有正五品,但外出巡查时权力颇重,可谓皇恩浩荡,他自当不辱皇上的知遇之恩。
他身边这位,乃是他今年刚娶的新婚妻子刁小蛮。十一年前,他成婚不到一月便休妻,其中困苦只有他和家人才知道,他们一家人,花了整整数年时间才走出这个阴影,而他自己,也花了整整十一年的时间……才敢再婚。
他以前总觉得自己喜欢的是温柔可人的姑娘,可是在经了前妻之事后,他见到那种温婉浅笑的女人便心惊胆战,反而觉得……那些表面上看起来泼辣刁蛮的,反倒心性率直天真,譬如他的新婚妻子。
他与小蛮相识已有十年,在初见时,他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她共结连理。那个时候,小蛮与他挚友颜多多天天打架。后来,多多与他妹妹成婚后,行为有所克制,看到这刁小蛮就跑,有几次还将他推了出来,导致他被小蛮误揍了几次。他因此与她相识,后来也不知为何,开始渐渐地被她吸引,看到她……便心生欢喜,看不到她,又心神落寞。
她大他整整三岁,他今年不过二十有八,可她已经三十有一了,明知她被家人逼婚,被京中人嘲笑,可他仍不敢求娶,只因一想起当年之事,他便心有余悸。
最后,还是她跑来问他娶不娶,他低头不敢言语,懦弱无能。
他第一次看她流泪,他见她一双眼,由失望到绝望,她说——宋怀玉,我看错你了。
这话从她口中说出,听得他心如刀割,她转身离开,他却没有勇气去挽留她,只颓丧地坐在地上。
在她跑出房门的时候,忽有一人出现拦住了她的去路。他抬起头来,见是他大哥宋怀远,宋怀远代他答道:“娶。”
他大哥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那个时候正是黄昏,淡金色的夕阳就在他身后,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深沉,他大哥沉声道:“此事已过去多年,爬起来并不艰难,难而痛苦的是继续深陷其中。我给你一柱香时间考虑,机会只有一次,小蛮这样的姑娘,世间只有一个。她亦如是。”
宋怀远说完,看着刁小蛮,从容道:“请刁姑娘随我来。”
一柱香后,她回来了,来到他面前,哽咽威胁道:“最后问你一遍,娶不娶?”
他“豁”的一声站了起来,强势吻住了她,泪水与唇齿交融。
亲事很快订下,不到一个月二人便成了亲。也是,他的亲事,他爹娘已筹备了多年,小蛮的爹娘更是如此,颜多多来喝喜酒的时候,一坛三十一年的女儿红他只喝了三碗便彻底醉倒了。
二人成亲后,一切皆好,她活泼可爱,他爹娘也喜欢。他岳父大人性子耿直,直言自己女儿年纪大了,请他多多包涵,他娘还笑道:“不大,不大,看起来比玉儿还小几岁呢,所谓女大三,抱金砖。”
他娘这话倒把她说得红了脸。
“怀玉!”耳旁突然响起她清脆的声音,宋怀玉看了过去,也不知她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一个卖编织玩意的摊前去了。
“我要这个!给我买!”她指着摊上的一只草蚱蜢。
他浅浅一笑,走了过去,掏出钱袋,问小贩,“怎么卖?”
小贩是个十六七岁的黝黑少年,笑眯眯道:“一文钱一对。”
“那就买一对!”刁小蛮爽快道。
宋怀玉掏出一文钱,她喜滋滋地挑了一对颜色鲜绿的,对他道:“我小时候,我哥哥经常编这个给我玩,我也会编的!”
“那你还买?”
“我编得不好看啊!”
宋怀玉笑笑,不说话。
忽然,前面传来了嘈杂声,刁小蛮踮起脚尖一看,只见前面不远处一个摊贩前围满了人,她以为是什么新鲜玩意,她这人最爱凑热闹,立马就甩下宋怀玉挤了过去,宋怀玉正欲跟上,却被人流撞了开来。
待他快挤到时,那围观的人群忽地往外散了一圈,只听里面传来一声响亮的鞭声,紧接着传出一声男子的哀嚎。
宋怀玉心中暗叹不妙,小蛮就是使鞭的,敢情是又打人了?
“走开走开!什么情况?”很快,巡兵们便从另一头闻迅赶来了。
果不其然,他听得里面传来刁小蛮的声音,“这个混蛋,把自己妻子打成这样,我教训他!”
“我教训自己的妇人,干你何事!”一个大咧咧的男声响起,“官爷,这个刁蛮的妇人也不知谁家的,无端将我打成这样!”
“你无缘无故为何出手打人?”巡兵喝问。
“我哪里是无缘无故了?你没看见这个女的都被打成这样了吗?”刁小蛮气得双手插腰。
巡兵见她穿着不菲,怕是城中的贵人,便问道,“你是何人家的?”
“这个……”从围观的人群中伸出一只白净的手来,“我家的。”
众人闻言,连忙给他让道,只见出来一位白净的儒士。
那领头的巡兵一见,觉得有些眼熟,正思索着似在哪见过。而不远处正在观望的巡城御史瞄了一眼,下巴都差点掉了,这御史大人昨日不是才来监察完吗?敢情今日又来微服私访?他生怕自己手下做出什么不敬之事,边朝这边跑来边高声喊道:“下官拜见宋大人!”
他这一喊,那群巡兵惊觉,连忙跪了下来,周围的百姓们也跟着纷纷跪下,“拜见大人!”
宋怀玉轻轻咳了两声,以缓解自己的窘迫,在这种情况下被人认出,总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吧,“都起来吧。”
那巡城御史起来后,哈腰笑道:“大人怎会来此?可是来这欣赏花田的?”
“正是,”宋怀玉欣然颔首,“我昨日巡查到此,见此地风光宜人,便带……我的夫人来这里逛一逛。”
“哦哦,这位是宋夫人。”巡城御史恭敬道,难怪武力如此惊人,一手神鞭甩得生龙活虎。
话说,这监察御史宋怀玉可不简单,别看他表面上文弱,实则身怀绝世武功,听说他仅凭一招便赢了他身边这位归德将军家的——刁小蛮,是以才将她娶回了家。
整个京城,谁不知这刁小蛮嫁夫的准则——要想娶她,除非打得赢她!不说别的,就说说往年历届武状元,几乎都和这刁小蛮打过架,个个都是她的手下败将!也不知这宋御史究竟练了何种绝世神功。想到这,这位巡城御史看向宋怀玉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敬佩,神色也肃穆起来。
刁小蛮一手插腰,一手提着鞭子指着那跪在地上的惶恐汉子,“快说说这个混蛋怎么处理!”宋怀玉一看,这汉子身边,还跪着一个孱弱的村妇。
“这是怎么回事?”巡城御史问巡兵,巡兵连忙问了一通。原来,这村妇在此摆了个小摊售卖自己绣的帕子鞋垫等物,因为绣工不错,卖了不少好价格,她男人贾某来和她要银子,她虚瞒被他识穿,便挨了一顿揍。
这贾某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是赌场里的人,平日里也经常干些坑蒙拐骗的事,牢里都进过不少次了。
宋怀玉看了这二人一眼,只见这贾某年约三四十,身强体壮,却一脸痞样,他身边的妇人跪在地上,身形瘦弱,头上包着一块洗得发旧的蓝色头巾,低着头瑟瑟发抖,直抹眼泪,看起来好不可怜。
“诶,”刁小蛮上前拉起这妇人,“你放心,我家夫君是圣上亲封的监察御史,大事奏裁,小事主断,你若有冤屈,他定会替你申冤,你就早日与这畜生和离了吧!”
宋怀玉直抚额,这宁教人打子,勿教人分妻,哪里有一开口就劝人和离的?
那妇人瑟瑟抬起头来,看了宋怀玉一眼,忽地身形一颤,怔怔地看着他。宋怀玉无意瞄了她一眼,却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一般,当场呆愣在原地。
这二人对视了一瞬,宋怀玉整张脸都白了,下意识就往后踉跄了一步。
那妇人看着他,眼泪扑簌直往下掉,唇颤了好一阵子,却是向他爬来,颤声泣道:“怀玉,你救救我……”
宋怀玉又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他眼前的……叶如蓉。她面容憔悴,双眼眼窝深陷,原先一双灵动清澈的眼,如今满是浑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操劳村妇。如果不是她这般呼唤他,他怎么也难以将眼前这苍老的妇人与当年花颜月貌的叶如蓉联想起来。
地上的妇人如女鬼般步步爬近,宋怀玉退得撞上了身后的小摊,终于无路可退,那女鬼缠住了他,抱住他的靴子,“怀玉,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你带我回去吧。我……”她仰起头来,“我给你当侍妾,不不,我不要名分,你让我跟在你身边服侍你。”
“喂!你这妇人有没有搞错!”刁小蛮看得莫名其妙,一把上前将她扯了开来,“这是我夫君!哪有你这样的!”
叶如蓉被她扯得摔倒在地,又爬了起来,哆嗦道:“姐姐,我求求你……”
“我呸!什么姐姐啊!”刁小蛮听得一把火,她最讨厌别人说她年纪大了,“你看起来都能当我娘了,喊我姐姐做什么!”
“那、那”叶如蓉惶惶道,“妹妹,好妹妹……”
“谁是你妹妹,你别乱认好吗!我是家里最小的!”刁小蛮看向宋怀玉,“这什么人啊?”她当然知道,宋怀玉不至于与一个这样的村妇有什么牵扯,但他这模样也太怪了,就像见了鬼一样。
“怀玉,我是蓉蓉啊!”叶如蓉哀凄道,“我是你的妻子啊!”
“什么?”刁小蛮闻言,大吃了一惊,叶如蓉?她忽地想起了这个禁忌般的名字。她看向宋怀玉,又看着这地上的妇人,竟有些不知所措。
那巡城御史见事情不对,连忙招呼巡兵们驱逐围观的百姓,百姓们纷纷散去,连同附近的小贩都往一旁挪远了去。
“喂!”刁小蛮喝了一动不动的宋怀玉一声,“她、她不是死了吗?”
“我没死……那贺尔俊派人拐走了我,将我囚禁了起来。后来、后来他赌博赌输了,又将我卖给了这个人。”叶如蓉指着身旁的贾某,哭泣道,“我真的受不了,求求你们……你们送我、送我回静华庵好不好?”她现在不奢求回叶国公府,只要能回静华庵,都比在他身边好过百倍。
宋怀玉脸色惨白。
“你、你!”刁小蛮登时听得气得火冒三丈,揪起了她的衣领,“你就是叶如蓉?”
“我、我……”叶如蓉见了她眼中的怒火,不敢答话了。
刁小蛮又看向了宋怀玉,见他神色,已是默认了眼前的这一切。
刁小蛮气极,当即将她狠狠摔在地上,扬起鞭子便“啪”的一声重重打在了她的背上,那鞭尾正好打甩了她暗黄的脸上,带出一道血痕,叶如蓉惨叫了一声。
她欲再扬起鞭子,却被宋怀玉一把按住,“小蛮!”
刁小蛮气得瞪大眼,斥道:“你还心疼她?”
“当然不是!”宋怀玉拧眉道,“你、你身为御史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这般打人,我可保不住你。”
“不早说!”刁小蛮收回鞭子,“那暗地里再教训她!”
一旁的巡城御史听了,连忙低下头来,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宋怀玉皱眉,对那巡城御史道:“大人,宋某家中妇人伤人,此事你秉公处理便是。”
那巡城御史有些为难,看着那贾某,“这个……御史夫人不小心打了你和你婆娘,你是打算私了啊,还是告状啊?”
那贾某是常常出入牢狱之人,这个时候哪里不懂,赔笑道:“哪里哪里,夫人教训得是,我以后不敢再动人打女人了。”
“我呸!”刁小蛮气道,“你这女人不打不行,我告诉你,哪天她下个毒把你毒死了还不一定!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蛇蝎心肠的妇人!潘金莲都好过她百倍!你当心着点,哪天死了定有蹊跷!”
“这个……这个,是是。夫人教训得对。”贾某忙点头哈腰。
“咳咳……”宋怀玉连连咳嗽。
刁小蛮这才收敛了一下,稍微平复了下情绪,立马端出一副世家夫人的气派来,沉声道:“而且哪有这样子的,虽然我家夫君貌比潘安,才胜宋玉,可她才刚见他一面,就立即扑倒在我夫君脚下,还嚷嚷着要当他妾侍,也不照照镜子,我夫君得多眼瞎、还是脑袋被驴踢了才能看上她啊?”
这话说得宋怀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是是,”那贾某狠狠瞪了叶如蓉一眼,“小人回去,定当好好收拾她。”
“那就行了。”刁小蛮挥了挥手,腕上的金镯子在阳光下有些闪了叶如蓉的眼。
宋怀玉顿了顿,从钱袋中掏出了两锭银子,递给巡城御史,“这两锭银子,就当是给他们二人的医药费。”
那巡城御史忙不迭收了下来。
宋怀玉颔首,带着刁小蛮离开,看也没有看地上的叶如蓉一眼。
二人走远后,刁小蛮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一只手搭上他肩膀,“真没想到,你这书呆子还会行贿啊?”
“咳咳。”宋怀玉轻咳两声。
刁小蛮撇了撇嘴,将搭在他肩上的玉手收了下来,小鸟依人状地挽住他手臂,往回家的方向走去。路的两边,是锦绣花田。
***
入夜了,宋怀玉如往常一样手捧书卷倚在床头看书,刁小蛮坐在梳妆台上搽了些雪颜膏便上了床,爬进里面的时候她眺望了宋怀玉手中的书卷一眼,嘟囔道:“书都拿反了。”
宋怀玉一怔,又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他没有拿反,她是故意玩笑他的。
宋怀玉叹了口气,将书卷放在一旁,准备熄灯就寝。
“喂。”刁小蛮凑了过来,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抱住他脑袋扣在自己胸前,轻声而霸气道,“以后我保护你!”
宋怀玉趴在她柔软的胸口,沉默不语。一会儿,刁小蛮忽然听得他浅笑的声音。
她松开他,宋怀玉却起身将她压在身下,撑在她身上看着她,目光盈盈,又伸出一只手轻抬起她的下巴,指腹轻轻蹭着。
她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有些脸红,忍不住别过了脸。她怎么会不懂他的意思,这是要和她生娃娃了。她闭上眼,脑海中忽然浮起他一本正经的脸,纠正道——这是行周公之礼。
宋怀玉见了她这娇俏可人的模样,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头噙住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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