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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华坐在报社的办公桌前,接过社员递过来的自来水笔在纸上划了两下,坚硬的笔触让她有些难受,她还是更喜欢毛笔与纸张接触时的温柔感。
“请问有毛笔吗?我不太习惯用这个。”
“有的。不过在社长的办公室里,现在太早了,他老人家还没过来。”社员拿起水笔,铺开信笺道:“要不小姐您口述,我帮您记。”
“嗯。”婉华一字一句地道:“梁学盛,男,今年十八岁。于六年前在堾县与家人走散……”
社员一字不落地记下婉华提供的信息后笑着道:“好了。”
“我还想再登一个寻人启事。”婉华垂下眼角抿了抿嘴唇,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喑哑:“云安,男,今年十四岁。于七年前在堾县朱家大宅门外大街玩耍时突然失踪……”
她和爹爹寻了弟弟很久,渐渐地,都不敢再抱希望。弟弟失踪次年,北方就开始打仗了。七岁来大的小孩子,在那样动荡的岁月里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呢?再说如果弟弟还活着,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不回外祖父家看看?
她回到爹爹身边后一直和朱家的老仆人通着信的,可是这些年根本没人去过老宅子,不管是弟弟,还是那家人。
可她就是突然间想再登个寻人启事,仿佛这样弟弟就一定还活着似的。也许弟弟只是流落异乡想回不能回呢?
“您打算登多久呢?”社员把写好的两张信笺用黄铜夹子夹住放到了一旁。
婉华打开手包,预留出回家的路费后,把剩下的所有纸钞并大洋都摆在了桌面上。“您看看,这些够登多久的?”
社员惊得张了张嘴。
报社在一条挺深的老巷子里,铺路的砖块有的缺失了有的松动了,加之下了连夜的大雨,地上十分泥泞。婉华出报社后撑着伞十分专注地盯着地面,怕一个不小心陷进泥坑里弄湿鞋子。好在鞋子的底厚,小心些不会沾上泥水。
前方有人迎面走来,婉华看也不看地朝墙根避了避,让开路想等来人先过去。
可是那个人没有过去,和她一起停了下来。婉华这才抬起眼从伞沿望过去,鞋子很眼熟,裙摆很眼熟,斗篷更眼熟……
“文小姐?”婉华没想到在这里也会偶遇文心,惊喜地问道:“你也来这里办事吗?”
文心愣愣地点了下头。看到婉华的瞬间,折磨了她整夜的担忧害怕自责不安都消散不见了。
文心静静地立在巷子当中,衣裳头发都淋湿了,布鞋也沾满了泥水,模样十分狼狈。她心里急着想要确认婉华是否安然无恙,下车时连伞也顾不上拿就赶紧跑了过来。幸好。幸好。
“下着雨呢!怎么也不打把伞?”婉华语气里有丝淡淡的责怪。昨日与文心初遇她不好说什么,今日见文心还是这样粗枝大叶不顾惜身子的样子,便忍不住想劝劝她。
婉华走到文心面前,擎着伞挡去不断落下的雨滴,掏出帕子替她擦着脸上的雨水道:“文小姐,你现在不注意着身子,以后会有老来病的。昨儿个也是,风那样大,穿得单单薄薄的就——”
婉华话还没说完忽然动也不动地愣住了。
她没想到文心会突然扑过来抱住自己,那种另人不安的感觉再次袭来,她试了推了推文心,可是文心抱得太用力了,她怎么也推不动。“文小姐……”
文心闭着眼靠在婉华的肩头,脸上已满是泪水:“有点冷。让我靠一会儿好不好?”她真的担心了太久,也想象了太多可怕的事,好不容易放下心来觉得又倦又累。当然更多的是喜悦,抑制不住眼泪的那种喜悦。
“好。”婉华没有再挣扎,任由文心抱着,甚至将手中的皮箱放到地上,伸手怀住了她,想让她更暖和一点。“有没有好一点?巷子里风大,要不还是进屋子里去?”
文心伏在婉华肩上摇了摇头,偷偷抹着眼泪。
上班时间,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巷子。
婉华看了眼天空,轻轻拍着文心的背道:“文小姐。我得去车站了,一天就一班车,去晚了怕赶不上。”
“是要回家吗?那我送你过去,路上咱们还能说说话。”文心弯腰帮婉华提起皮箱,再起身时脸上又是昨日那样灿烂的笑。
“那不行。你不是来这里办事的么?等我下次来北平取相片的时候找你玩也是一样的。”婉华打开皮箱从里面翻了条针织围巾出来,仔仔细细地围在文心的脖子上道:“巷子里风大,走吧,我送你进去再走!”
“我那事不紧要的。”文心三步一停两步一顿的,一脸不情愿。
婉华笑了笑没说话。到了报社门口,她戴上斗篷的帽子,把伞也递给文心道:“伞你也拿着。下次出门记得多穿点啊!”
“伞给我了你怎么办?我在报社这边有朋友的,呆会儿找他们借一把就好了。”文心笑着把箱子递给婉华,依依不舍地道:“路上小心些,下次来一定要找我玩啊!”
“嗯。”婉华接过箱子笑盈盈地冲文心挥了挥手。“快进去吧!”
文楮的车就停在正对着巷子口的路边,他低头从烟盒里衔了支烟点上,懒洋洋地望着巷子里紧紧相拥的两个小人影。
须臾,二人分开一起朝巷子深处走去。
“老大,从饭店跟踪云小姐到这里的两个人已经交待了,他们是梁家派来保护云小姐的。”
“竟然是梁学益的人……”文楮眯了眯眼,用指腹将烟头掐灭道:“派人查清楚那个云婉华的底细。”
婉华坐上洋车走后不久,文心也从巷子里出来了。
“二叔,快跟上婉华。”文心握着脖子上的围巾甜甜地道。
“派了人跟着她的。你赶紧回家收拾收拾睡一觉去。”文楮瞥了眼文心道:“瞧瞧你,都埋汰成什么样了。再说你以为我不用做事的?”
文心想到文楮也是一夜没睡,便没再坚持。
文楮掉转车头,望着满脸笑意的侄女不解地问道:“既然想送她,怎么不叫她坐咱们的车过去?”
“怕你穿着制服会吓到她嘛~也不想她知道自己被坏人跟踪过。”万一婉华害怕得不敢再来北平可怎么办?文心撅嘴望着落在车窗上的雨滴道:“像她那样美好的人,就该觉得世间一切都是美好的。”
文楮看着前路暗自想着:不谙世事,幸运的有人保护叫天真,不幸的无人保护就叫傻了。
***
火车次日正午到的临泉镇。
婉华没有回章家,也没有去云升米铺,而是先去了章立炎常去的那家烟馆。
她披着斗篷,头埋得低低的,用巾子掩着口鼻。烟馆里潮湿昏暗,烟气缭绕,空气中有大烟的辣呛味和生命的腐朽味。
这里常来女客,伙计也没太在意,只是殷勤地迎过来道:“夫人请,女客的烟房在这边。”
“我找你们东家有事。”婉华掏出几枚洋角递了过去。
伙计接过钱,熟练地扔进怀里,笑着道:“您跟我来。”
孙存义抱着鼻烟壶懒洋洋地躺在榻上。他刚用了午饭,正有些犯困。
“东家。有位夫人要见您。”伙计进来帮婉华传完话就出去忙了。
孙存义微微睁了睁眼,待看清婉华的模样后,整个人立马精神了。“哟~这不是章家二少奶奶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他正要吩咐人给婉华上茶,婉华摆了摆手,远远地在临窗的太师椅上坐下道:“孙叔与我也是老街坊了,何必如此客套?我来找您商量点事,说完就走。”
孙存义摸到榻沿边坐直了身子,谑笑着道:“怎么?年轻姑娘家抹不下脸去烟房,想找我私下买些回家尝尝?”
婉华没接这话,径自道:“章立炎在这里吃大烟,是日结还是记帐?”
“一日一结也有,几日一结也有。”孙存义脸色正经了一些:“你问这个做什么?是不是章夫人要你来叮嘱我,不许卖烟给章大少吃?”他趿着鞋,走到婉华身侧的椅子上坐下道:“二少奶奶,你家也是开铺子做生意的,难道不明白主顾就是天的理?这话我可应不得你,哪怕你搬出老街坊的交情也没用。”
婉华摇头道:“不是。我是要请您记他的帐,用章家的祖宅作抵押。”
孙存义眯了眯眼:“我不要现钱要章家的宅子干嘛?打仗的时候带得走吗?”和平年代可以屯宅子屯地,眼下这样动荡不安的年头还是钱最靠得住。
“只要您弄到房地契,我出钱向您买,再额外给您两成利。”婉华平静地道。
“什么意思?你要章家的宅子干嘛?你都嫁进章家了,那宅子本来就有一半是你的啊!”孙存义没闹明白婉华想做什么。
婉华装出痛心的模样道:“章立炎是怎样的人您还不知道么?烟瘾上来六亲不认。您这里不赊烟,他一直问妈要钱都快把家底吃光了。以后吃不起了肯定会找人借钱,房地契要是落进放利子的人手里就很难赎回来了。那宅子又老又旧值不了多少钱,可毕竟是我家立丘的祖宅啊!我和立丘也想趁着这事索性和大房分家。”
孙存义点点头表示理解。沾了大烟,毁的不止是自己,更是全家。他开烟馆这些年,别说卖房卖地的,就是卖儿卖女买烟土的也见过。这种人也防不住,你以为把房契地契藏起来就没事了?他们有的是法子偷呢!
章家大少已经毁了,可章家二少前途大好。难得的是二房小两口有这样的远界与手段,云婉华一个小丫头片子能知道些什么?想来都是章家二少的主意。多读些书还是好啊!
孙存义眯了眯肿眼泡似的眼,伸出两根短指头道:“两成利?”
婉华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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