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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攻破元川城的时候, 萧家女儿和奶娘并未来得及逃跑。身披铠甲,面目冷峻的士兵很快包围了萧府。萧浣儿偷偷在胸前藏了一把匕首, 心想若那些敌军要为非作歹, 自己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那些士兵只是进府驻守在两旁,门口出现一位骑在高头大马上, 将军模样的人。浣儿偷偷瞧了门口一眼, 只见那匹马比其他士兵的马还要高出半个头,纯白的毛向后柔顺地飞扬着, 高贵无比。而那骑在马上的人则更是姿貌不凡, 雄壮而不失儒雅之风采。
那人下马径直向跪在地上的浣儿和奶娘走来, 却不料浣儿也正抬头望着他。浣儿早已做好赴死的决心, 何惧与他对视, 却觉眼前这人甚是眼熟, 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又是一阵嘈杂,一位身着龙袍的人走进府内,将军急忙道:“皇兄, 臣弟见这位女子容貌甚美, 清丽婉约, 不忍伤之, 还请皇兄允许我将她带回府中。”
皇上看了看浣儿, 又看了看他, 哈哈大笑道:“张正啊, 如今西北已平定,你功不可没,朕是得赏你点儿什么。嗯, 这位女子虽此时看起来有些落魄, 但也是个美女,许配给你倒不算辜负了。”
浣儿心中一紧:张正,莫非他就是誉满天下的张正将军?传言他七岁读兵书,十五破江南,二十助当今圣上铲除异己,稳固江山,如今算来二十五岁的年纪,已是权倾朝野的重臣。
奶妈忙拉着浣儿叩头道:“多谢二位将军。”在她心中,只要能保住一条命,便是万事大吉。
于是大军回到京城的第二天,浣儿便被稀里糊涂地送上了花轿,又稀里糊涂地被抬进了吴府大门。浣儿心中不禁纳闷,怎的是从正门进去的,吴将军已二十五,不会还没有成亲吧,自己算来该是妾室,哪有从正门进去的道理呢?不过她已顾不上想这么多了,自己的哥哥作为守城的将领,在刚刚那场战役中战死,自己怎么可能嫁给敌军的将领呢?昨天被人看押了一天,如今府中宾客大都醉意薰薰,侍卫也都在他们主子成亲的喜悦当中懈怠了下来,正是逃走的好时机。浣儿瞅准时机,从马厩抢了一匹马,逃了出去。
一直到天大亮了,她才在一条小河边停下来,回头远远地忘了一眼京城,心想过往如云烟,自己从此就是平民百姓,与帝王将相再也不要有什么纠葛了。
回过神来,欲要下马歇息一会儿,便见河对岸就是铁青着脸的张正。依旧是那匹纯白毛的高头大马,他也依旧是那样的雄姿英发,只不过眼神冷的仿佛要将人吃掉。浣儿掉头就跑,张正却带人纵马直接过河而来,河并不深,马蹄溅起的水花彷如张正心中的怒气激荡开来。十几人将浣儿团团围住,她知道反抗无用,便乖乖地听了下来。张正策马到她身边,一伸手,将她抱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为什么要逃?”
“我哥哥战败而亡,我是不会嫁给敌人的。”说罢,浣儿投入水中。
正当浣儿的身体慢慢没入水中的时候,腰间被一个人紧紧地抱住了,然后便被拖上了岸。待浣儿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看清来人正是张正的时候,张正已虚脱地倒了下去。
浣儿看到张正身上被箭所伤处,鲜血一股一股地冒出来,混着身上的冷水渐渐浸湿了身下的沙土。浣儿轻轻推了推他,又一声声地叫他,却完全得不到回应。张正朦胧中听见有人叫他,也觉出浣儿的热泪滴在自己的脸上,却实在是无力睁开双眼。
张正渐渐缓过来,强撑着对浣儿道:“别哭了,我没事。”
张正不禁失笑。可是经过这么一折腾,又是中箭,又是泡冷水的,张正的情况一时不太好。府中的太医正在给他针灸,张正见浣儿难得安静地坐在一旁,浣儿眼见那么粗的针扎进张正的身体,又见他流了那么多的血,而他还强忍疼痛安慰自己。
太医诊治完,照例先打发走了浣儿,对张正道:“将军,这次情况很不好,之前的慢性毒已伤了元气,这次又寒气侵体,恐怕……”
“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先不要告诉夫人,我不想她跟我一样的无助。”
“可是夫人早晚会知道。”
“能瞒多久瞒多久吧,我想留下些美好的回忆给她,不想让她回忆起这些最后的时光时,都是我病痛的样子。”
太医还要再劝,却被张正给挡了回去。
“浣儿,我总以为,我年长你许多,我总有时间等你慢慢长大,等你慢慢明白我的心意,可是,不想才一年光景,我就不能继续保护你了。”
浣儿紧紧握着张正的手,早已泪流满面,却不敢出声抽噎,只怕叫他心神更乱。
张正不甘地叹了口气,望着浣儿,又道:“你唤我一声,好不好,你好久都没有叫过我了。”
浣儿点点头,开口道:“将军。”
张正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军,我终究在你心目中还只是将军。”
“不,你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张郎,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浣儿,你与我在一起的这一年,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
“再也不会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我还没有来的及报答……”
“那好,你答应我,放过淑太妃。我本以为我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弥补你,但是现在,我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来让你承诺我,不要害她性命。”
浣儿内心挣扎得很厉害,眼看淑太妃就要被打倒了,这不正是她多年来希望的吗,可是,张正握得越来越紧的手,叫她不忍心拒绝。
“浣儿,就当是你可怜我快死了,答应我。”
浣儿终于绷不住了,伏在他身上大声嚎啕起来:“我答应你,你不要死,我要你好好活着。”
“可惜我不能与你一起白头偕老,你不要怪我。不是我食言,只怪天不假年。”
颜镇日夜兼程赶回帝都的时候,已是一片国丧。宫人替他换了丧服,张正的灵位如箭一般狠狠地刺着他的心。府中除了萧浣儿,再无旁人。
他跪倒在地,痛哭流涕,他十二岁那年父亲因冤被杀,先帝爱惜他的才气,养在宫中,教习武功兵法,十六岁那年第一次上阵杀敌,一败涂地,回朝后,先帝不但不责怪,反而安抚他,又赐了他天下第一的青霜剑。于是他更加勤学苦练,之后屡建奇功,外退强敌,内除奸佞,权倾朝野。
萧浣儿默默听了他这一番话,眼见他脸上又多了些风霜之色,脑海中却是张正临终前紧紧握着她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的模样。
她第一次见到颜镇的时候是在六岁那年的重阳节,王公贵族的子弟聚在一起比试武功。颜镇的功夫远在他们之上,也并不懂得藏起自己的锋芒,惹得王侯公子甚是不满。于是当先帝大宴群臣的时候,五六个小王侯将他骗到后花园,一顿拳打脚踢,浣儿原是觉得宴席无聊,偷溜出来玩的,看到这番景象,实在看不过人多欺负人少的,便冲过去训斥走了那些王侯子弟。那些人见是公主,自然不敢再说什么。
颜镇慌忙站起,拱手抱拳道:“多谢公主。”
浣儿仰头看着眼前这位少年,虽说脸上有几处淤青,可还算是有姿貌,身长体阔,煞是温润儒雅。“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回公主的话,我叫颜镇,承蒙皇上恩典,将我养在宫中,得以住在北苑读书习武,研习兵法。公主与王孙们读书并不在此处,因此公主不认识我。”
“研习兵法?那你教教我好不好?”浣儿明亮的眸子好奇地盯着他看。他依旧守礼地回道:“公主自然有朝中大学士教导,我只不过学了点皮毛,怎敢教导公主?”
“父皇说我还小,根本不让我碰朝政军事什么的,整天只让我读些之乎者也,无聊透了。再说那些大学士满脸褶子的,哪有你好看。”
听罢此言,颜镇蓦地脸红了起来,不等他回答,浣儿已蹦跳着走开了:“明天我向父皇说,你就搬到公主府吧。”
自从颜镇来了,浣儿上兵法课比上任何课都要认真,颜镇不禁心里暗暗思量:一个女孩子,虽说生长在帝王之家,却对朝政军事如此着迷,心气又如此之高,还真是少见。浣儿渐渐长大,本就精致的五官显露出些英气来。
她有时偷偷地跟着先帝上朝,躲在帘幕后面,偷偷地看着颜镇在众臣之中侃侃而谈,风流绝冠的时候,不禁暗暗走神。可她听大臣们讨论国事,却并不怎么听得懂,就连本国疆域周围的地理环境也并不十分熟悉,待下了朝,她就窜到颜镇面前,颜镇先是吃了一惊:“浣儿你怎么在这儿?”
“颜镇哥哥,这布依族跟我们是什么渊源,我刚听到父皇说他夺了我们西郡,可你又说如今北边尚有匈奴牵制,量他也不敢大举进攻,这匈奴又该如何对付呢?”
颜镇听她这一连串地问下来,照旧摸摸她的头,笑道:“浣儿你还小,我以后慢慢给你讲。”
一直以来,颜镇都是她的大哥哥,她也从未怀疑过他的忠心。可就在上个月,她接到密报说是颜镇在城外已私自建了行宫,内容陈设奢华僭越,又加紧训练自己的军队,怕有不轨之心。加之张正临终前说出那样一番话来,浣儿不禁心中一惊。
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久到颜镇几乎想不起曾经那场变故中人的样子,他突然有些了解了卫妃。
听人说,彼时还是昭王爷的先帝,曾亲自登门拜见他未来的岳父,也就是卫妃的父亲,当朝吏部尚书。
十四岁的卫妃却在房中大生闷气:“听说那个王爷是个驼背,一脸痴呆相,我可不要嫁给他,这不是毁我一辈子吗?”其实侍女知道,卫妃不愿嫁给他是另有原因,她与兵部侍郎早就相好,可惜她不敢告诉爹娘。
宫中的小官站出来说道:“好大的胆子,王爷是看得起你们,婚约是你说退就退的吗?”
兵部侍郎罗青慌里慌张地跑了来,将卫妃偷偷地叫出去,他说昭王爷告发她爹爹有谋反之心,今□□上已定了罪,宫里很快就要有人来抄家,将他们发配边疆了。
原来昭王爷的报复这才开始呢,就为了退婚使他没面子,他竟如此狠毒地要将他们抄家流放?
罗青说要带卫妃走,这时老尚书也赶了过来,他对着卫妃说道:“也好,你就跟罗青走吧,省得跟我们去受苦。”
卫妃一下子跪在爹爹面前,哭道:“爹,都是女儿不好,连累了全家人。如果我答应了那门婚事,就不是现在这样子了。”
爹爹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道:“你嫁过去要是王爷不珍惜你,我才更心痛啊。如今你就跟着罗青,好好过日子,啊?”老尚书眼里也噙满了泪,女儿就这么跟着别人了。
卫妃响了一夜,第二日,却毅然决然进了王府。临行前,面对爹娘的不解,她道:“王爷看上了我,那是我的命,若是我进宫去,说不定还能挣得一份荣宠,若是抗拒他,以我们家的势力,能有什么好结果吗?”
卫妃趁着夜色偷偷摸到了昭王府的正殿。可这么多间屋子,王爷在哪屋啊?而且这王府里阴森森的,隐约有一股杀气。
迷茫中看见一间屋子亮着灯,看这屋檐台阶的规格该像是王爷使用的,窗上映出一个人影,正在掩卷沉思,看身形颇像前几天在花园碰见的那个人。卫妃待要进屋去,转念一想,这会不会太顺利了,莫非其中有诈?
正思索着,屋里的灯突然就灭了,然后有人忽的从背后抱住她飞上了屋顶。卫妃挥刀向他一指,却被他一挡就打掉了手中的刀。
卫妃冷笑一声:“何事?拿命来!”然后便向他扑了过去。他两手背在身后并不出招却轻而易举地躲过了她的攻击,然后右手轻轻一挑,卫妃借着力道却直直扑向他怀里。
不过这次她却看清,眼前的人并不驼背,也不是痴呆,眉梢眼角都透漏着一股阴翳,只是左肩膀上有一条吓人的疤痕,那条疤痕弯弯曲曲,从左肩背后一直蜿蜒到前胸来,小时师父教过她看不同伤口的形状以及如何治疗,因此卫妃一看就知道那是被野兽所伤的疤痕。
新婚三月,她便知晓他绝非良人,他有心里难以磨灭的回忆,自此以后,府里来的女人都与她有几分相像,而她们,都像他心里的那个人。
卫妃向来是心高气傲的,既如此,她也不必委曲求全。二人生分了些,倒更像是一对夫妻。
她陪他夺权、争位,也成了后宫唯一的存在。
月明星稀,红烛摇曳,自此之后,她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也许,根本就不用习惯。她独来独往惯了的,渐渐,她成了那个替他挡住前朝枪林弹雨的人,亦在百姓口中成了“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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