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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陶琪和沈肃都睡了个好觉。
一个为自己征服了冰川而感到骄傲,一个为自己见证了神迹而震撼。
早上醒来时,两人都觉得分外神清气爽。
陶琪拉开窗帘,外面细雨霏霏,乌压压的云像庞大的鲸群盘旋在头顶。她觉得压抑,像置身阴暗的海底,透不过气。
她走到花园里,想要呼吸一下潮润的植物香味。
“早上好。”醇厚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陶琪扭头,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的沈肃正对她露出一个亲切极了的笑容。他不知在小院子里站了多久,头发上凝着白砂糖一般的雨珠,可他的笑容像猛然钻出乌云的阳光,耀得人眼花。
她只觉隔壁光秃秃的院子里,突然长出了一棵挺拔秀颀的树。
她突然心情大好,回了沈肃一个微笑:“早上好!”
早上好,我的免费早餐!她在心里默默补充。
“准备好出门了吗?”沈肃笑得春风化雨,和平日的冷脸判若两人。
陶琪震撼于沈肃这么冷静理智的人居然真相信了天使的存在。他对着她笑的样子,简直像在教堂里沐浴着圣光的虔诚信徒。
她按下刚冒出来的负罪感,爽快地说:“你请客!我马上就能出门!”
“我不信,女人出个门简直可以让男人等到天荒地老!”沈肃看着陶琪乱蓬蓬的头发吐槽。
“你不知道?”陶琪愕然道,“女人出门的速度,与约会对象的颜值成正比。”
“怎么说?”沈肃虚心求教。
“男人越帅,女人打扮的时间就越长啊!”
“那你慢慢打扮!”沈肃立即应道,“我有的是时间等。”
陶琪故作不屑地一笑:“放心,你不会等太久!”
陶琪冲回房间,快速穿衣打扮。也许是因为昨晚沈肃对“天使”夸过她漂亮,她觉得虚荣心得到空前满足,尽管并不想重视这次免费的早餐,但她在镜子前流连的时间还是比平时稍长了一些,单是唇膏就换了三种色。
最后,她选了一种脏橘色涂在唇上。这颜色一上脸,衬得她皮肤雪白,眼睛晶莹璀璨,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她满意地抿抿唇,明亮的妆容能让人心情愉快。
她出门时,穿了件洋红色碎花小翻领无袖衬衫,衬衫下摆塞进黑色A字短裙,脚上蹬了双黑色的切尔西靴,整个人柔美中带点率性,很是明艳照人。沈肃见到她的时候,只觉眼前一亮,好似阴天里出现了阳光。
“看来,我以后也可以靠脸吃饭了!”沈肃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哈,你还真不辜负流氓律师的称号!”陶琪睨他一眼,率先而行。
“对着这么漂亮的女人,不耍点流氓,简直愧对自己的雄性身份!”沈律师存心要讨好人时,能做得天衣无缝。
陶琪忍不住笑了。她真没想到,一夜之间,咄咄逼人的沈律师竟能变得如此嘴甜舌滑。
两人一出单元楼,天空就打了一个闷雷。陶琪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
“吃完饭我刚好要去你工作室附近见个当事人,可以顺路送你去上班。”沈肃看出陶琪的小心思,嘴角噙着一点笑,不过于殷切,也不单单停在礼貌层面,脸颊上刚刚好露出浅浅的一枚酒窝,令人心生好感。何况刑辩律师本就特别会忽悠人,自带三分演技。他扮演起这个被陶琪美貌震慑的裙下臣子,非常娴熟。何况他本就存了心,要改善和她的关系。
两人并肩走到小区门口,雨淅淅沥沥下得大了。
“砰!”沈肃撑开了一把黑色的大伞,握住深棕色木质伞柄,将伞挪到陶琪头上,将她笼在其中。陶琪也不跟他客套,紧跟着他,便一起走进了雨幕里。
整个世界忽然就小到只剩一把伞的大小,雨珠子打在伞面上,像跳舞的铜豌豆,发出“噗噗”轻响,越发显得伞下的空间静谧平和。
陶琪一开始还和沈肃保持着距离,但很快她发现沈肃的半个肩头都湿了。他光顾着遮住她,自己反而半个身子都在雨里。于是,她只得靠他更近,近到他身上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和须后水的薄荷味都清晰可闻,她心中讶异,这人昨晚居然没喝酒。
陶琪比沈肃矮了整整一个头,他目光一垂,就看到她染成深巧克力色的头发,脸庞边几根细细软软的发丝随着走动微微飞扬着,发丝下是小贝壳般白腻的一只耳朵。
她竟然没有扎耳洞。沈肃有点惊讶,但随即觉得这样真好,这么漂亮的耳朵如果被扎几个小眼儿,就不美了。
“你在想什么?”陶琪察觉到沈肃的沉默。
“哦,我在想你用什么洗发水,挺好闻的。”沈肃赶紧编了个理由。
“呃——”陶琪愣了一下,“我用的洗护用品都是没有气味的。身上的任何味道,对我们的工作来说,都是一种干扰。”
“为什么不能用?”沈肃有点奇怪,微微一低头,就能闻到陶琪发丝间一种淡淡的馨香,很令人心神荡漾。
“工作时,鼻子要被上百种香料拷问,浓烈的原精并不都是好闻的,有不少都令人发指。而多数洗护用品都添加了香精,会干扰我的嗅觉判断。所以白天鼻子在香精里泡够了,回家以后反而什么气味都不想闻了,清清爽爽的才能放松。”
“那怎么才买得到没味道的洗护用品呢?”
“我自己会配一些,这很简单。”陶琪骄傲地说。
“可我还是觉得你身上有股甜香味。”
“我自己可闻不出来,大概天天在实验室,被香精腌入味了吧!”说完她大笑起来,“说不定我死了以后,不用香料腌制就能制成木乃伊了。”
沈肃发现陶琪只要一说到自己的工作,就会变得活泼起来,他找不到话题,干脆对她的职业刨根问底,一路上气氛倒也还算融洽。
陶琪忍不住感叹,没想到她还能和沈肃有共撑一把伞的时候。原来他们俩也不是真的一见面就非得斗成乌眼鸡。而且,有个男人跟在身边遮风挡雨,这感觉真不赖。
尽管有时候男人还没有一个二十四小时不断电的冰箱可靠。
在外人看来,这把大黑伞下的一男一女不是不般配的,他们看着对方微笑的样子,就是爱情的样子。不时有一些路人,对他们侧目。
大概是彼此太想保持住这难得的融洽氛围,两人都谈得很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双眼睛,从他们一出小区,就跟在他们身后。
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像荒野上的孤狼,咬住了猎物就再不松口。
“我有点鼻炎,其实一直不太闻得出味道。”沈肃正和陶琪说着。
“我正好知道有几种香料,混在一起能缓解鼻炎……”
“沈肃!”突然有人在身后大喊了一声。
沈肃闻声回头,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正从他身后冲上来,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刀光一闪,对准他后腰捅了过来。他下意识抬手一挡,刀就划上他的右手臂。电光石火间,他一把推开了陶琪。
不等他回过神,那人像导弹一般,飞身撞了过来。沈肃被撞翻在地,雨伞脱手而出,直接打在陶琪身上。口罩男扑在他身上,举刀冲他猛戳,沈肃拼命抵挡,手臂上被刀连划了好几道。陶琪看得五内俱焚,尖叫着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伞收拢,直接向戴口罩的男人疯狂地捅过去。
男人不防,后腰被伞尖捅了个正着,手上动作一滞。他回身,欲握住伞反击。但陶琪已抽回伞,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阵乱抽乱打,直到把他手上的刀击飞出老远,“当”地落在上。这时,沈肃彻底回过神,半跪起身抱住那男人,手肘用力一顶,撞得对方发出一声惨叫。
因为用力过猛,伞架砰地应声而断,陶琪干脆扔了断伞直接冲上前,飞腿踹向对方。不想,那人却一把握住她的脚,瞬时把她扯翻在地,三个人倒在一起。
陶琪半个身子撞在水泥地上,痛得魂丢了半边,见那男子的脸近在咫尺,血红的一双眼正愤愤地瞪着沈肃,像是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
她顿时怒从心头起,伸手一把扯下袭击者的口罩,一张清秀稚嫩的少年的脸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沈肃和陶琪都愣了一下——没想到能狠到拿刀捅人的居然是个少年。
而那少年见没了遮掩,腿脚又被沈肃死死压制住,挺身冲陶琪猛撞过去。混乱中沈肃就地一滚,将陶琪一把抱在怀里。那少年的头就硬生生撞在了沈肃的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陶琪窝在沈肃怀里,也被震得心慌,可见对方是发了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她的脸埋在沈肃怀中,整个人都被他身上的薰衣草、麝香、薄荷、咖啡香和淡淡的男性气息所包围,那味道像柔顺剂一样,奇迹般抚平了她的恐惧和慌乱。
这时,有路人大喊:“有人抢劫,快报警!”
少年一慌,踉跄着站起来,踹了沈肃一脚,连刀也顾不上捡,便想逃跑。但沈肃硬撑着爬了起来,飞扑上前,再次将少年压在身下。
那少年挣脱不得,终于破口大骂:“放开我,你这个浑蛋,助纣为虐的小人,去死去死去死!”
一边骂,他一边拼命挺起上半身想挣脱压制,然而沈肃比他高出一大截,整个人压在他身上,令他双腿无法动弹,他憋红了脸,嘴里骂得更难听。
“你是谁?我怎么得罪你了?”沈肃一边说,一边示意陶琪报警。陶琪已经吓得瘫软在地上,却还是抖着手打了110。
一个热心肠的中年男人赶上来帮忙,一把将少年的头压到地上。下着雨的路面湿漉漉地流淌着脏水,那少年清秀白皙的脸贴在泥水里,狼狈不堪。他眼圈发红,不知是愤怒还是委屈,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来,融入满脸的雨水里。
见行凶者不过是个瘦弱的少年,周围看热闹的人胆子都大起来,一个年轻人也上来帮忙制住少年。那少年见自己脱身无望,便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任人压着,歇斯底里地咒骂:“放开我!让我杀了这人渣!你们这些人好歹不分。他才是坏人,他才是坏人,他颠倒是非黑白,和强奸杀人的凶手是一伙的!他们害死我姐姐,还要逼死我父母……他们不得好死!你们帮他,就是帮杀人凶手啊!放开我!”
少年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渐渐转为哀鸣,哭声凄厉,像一头受伤的幼兽。
原本同情沈肃和陶琪、想要帮忙的其他围观者警惕起来,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沈肃和陶琪。沈肃低声谢了两个按住少年的热心人,腾出手,从地上爬了起来,又将陶琪从地上半抱半拉地拖了起来。两个人被雨一淋,早成了落汤鸡,混着地上的泥水,狼狈极了。
顾不上向其他人解释,他抓住陶琪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你没事吧?哪儿痛?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陶琪的眼泪都吓出来了,可怜兮兮地顺着沾了泥污的面颊滑落,浑然没有刚才挥伞退敌的神勇,她慌里慌张地检查了一下自己,除了左手肘擦破一大块皮之外,没有别的伤。
她刚松了口气,就听人惊呼:“快去医院吧!你满手都是血。”
陶琪这才发现,沈肃的西装已经被刀划烂,他的衣袖更是被划出一道道口子,有鲜血不断渗出来,正顺着脏得不行的衬衫袖口往下滴。她鼻子里顿时呛满了血腥味,几乎要呕吐出来。
她慌乱地隔着衬衫,解开胸罩的扣子,从袖口将它拽了出来,一把扯开沈肃的西装袖子,压在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沈肃又惊又痛,被她这豪迈的举动给吓傻了。带着她体温的柔软布料一下就裹住他刺痛的伤口,软绵绵带着点甜味似的,令他想起那丰满的触感,顿时脸都涨红了,只得慌乱地低下头掩饰。他忍不住腹诽,这女人真是,太不拘小节了。
陶琪则一边捂住他的伤口,一边焦急地冲他喊:“我先送你去医院吧!”
这时,沈肃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忍着痛吩咐陶琪:“把刀捡起来,别碰刀把,会破坏指纹。这人是冲我来的,不是打劫,我们得等警察来了再去医院。”
“那你自己捂住伤口!捂紧了啊!”她慌慌地松开手,从小挎包里抽了张纸巾出来垫在手上,走过去,抖着手倒捏起掉在地上的那把刀。
两分钟后,110的巡逻车就到了。
陶琪立即迎上去,急吼吼地把刀往巡警手里一递:“我是你们分局刑警队队长周允的朋友,我们刚才被这个人袭击了,就是用的这把刀。拿去,别弄花了指纹。”
沈肃瞠目结舌,她还真是到哪儿都不忘祭出周允的大旗。
警察上前,将躺在地上的少年给拎了起来。那少年止了咒骂,被警察反剪了双手,铐上手铐。
尽管狼狈不堪,但他的头始终像斗鸡似的昂着,死死瞪着沈肃,想要摆出个凶恶的样子。可是他的眼泪不断汹涌而出,整个人都在无声抽泣,倔强又脆弱,像下一刻就要碎掉,惹得旁边一个大婶都心疼得跟着他红了眼圈。
“警察同志,好好问问吧,这孩子指不定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然,小小年纪怎么敢动刀子啊。”那大婶忍不住说。
“可别错怪了好人。”还有人帮腔。
沈肃转眼便从受害者变成了恶人。
“怎么回事儿?”警察绷着脸,掏出小本子做记录。
沈肃沉声道:“我是你们分局告破的一起强奸案犯罪嫌疑人的辩护律师。这个少年刚才用刀袭击了我,我猜……”
他转头看了看浑身发抖,却恶狠狠盯着他,想要用目光凌迟他的少年:“我猜他是受害人的家属。”
那警察意味深长地看了沈肃一眼:“是哪个受害人?”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说坏人害死他姐姐,那么他应该是——李燃的弟弟。”陶琪轻声说,“强奸案死者李燃,正好有个弟弟。”
她眼前又一次闪过粗糙如胡萝卜的手指擦拭泪水的画面,那淡淡绝望的苦味,似乎又还魂于鼻端。
警察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那少年。
“不错,李燃是我姐姐!”那少年闻言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昂着头鄙夷地看着沈肃,厉声道,“杀人就要偿命!”
“人又不是他杀的,他只是律师。你搞清楚状况了吗?”陶琪捂住沈肃滴血的伤口怒道。
“他颠倒是非,助纣为虐,替杀人凶手脱罪,他就罪无可赦!”少年狠声道,“我姐姐是个好人,却死得那么惨,死了还被人侮辱。就因为这个人为凶手狡辩!”他的手被铐着,只能昂着头,恨恨地用下巴尖戳向沈肃,“所有人都骂我姐姐,骂我父母,还骂我!好像强奸杀死我姐姐的是我们,是她最亲最爱她的家人,而不是凶手!这世间还有道理吗?”
陶琪被他哭得心里一软,脑中闪过李燃那双空洞涣散的眼睛,还带着死前那一瞬的茫然,她好似不明白自己鲜活的生命怎么就戛然而止了。原本正满怀期待要开始新生活,却不想一瞬间热腾腾闹哄哄的世界,就再和她无关了。
她死后搅动的轩然大波,亲人再伤心、仇人再逍遥、舆论再无耻,那些同情她、抹黑她的,都不再影响她,属于她的只有无边的死寂与黑暗。
“我从没说过,你们是杀害李燃的凶手,我也从没说过,我的当事人和你姐姐的死无关。”沈肃看着少年,“我没有助纣为虐。”
“可是,你帮凶手脱罪,还挑唆那些网民煽动舆论攻击我的家人!你害得我爸爸躺在医院命悬一线,妈妈整日以泪洗面……我的老师同学都看不起我,他们骂我,说我躺在我姐姐的尸体上,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少年哭得浑身发抖,眼泪鼻涕混合着雨水糊了一脸,撕心裂肺吼出的每个字都带着血,“你们还我姐姐,还我姐姐。我不要房子,不要钱,不要读书了,我要我的姐姐……姐姐回来……”
“不是我!”沈肃喉咙一哽,“我没做过这些。”
“就是你!你是帮凶!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杀了姓郭的,杀了诬蔑我姐姐的所有人……”他梗着脖子,声音嘶哑。
“案情很复杂,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沈肃想要澄清,却发现根本无力解释,只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对巡警说,“你们把他带走,他也是可怜人,我不追究他的责任。你们警方看着处理吧。”
“要不,我们先送你去医院?”警察有些窘迫地看着手臂渗血却依然站姿笔挺的沈律师。
陶琪求之不得,连连道谢:“回头,我让周允请你们吃饭!”
沈肃闻言白了她一眼。两个小警察却松口气,态度比之前和缓多了。
“你不会是周队的女朋友吧?”一个小警察开了车门,把哭得浑身抽搐的李燃弟弟塞了进去。
“对!”陶琪促狭地眨眨眼睛。
沈肃小声在警察耳边补充道:“她是前女友,我是现役男友。”
坐在驾驶室的警察哈地笑出声,紧绷的气氛一下就轻松起来。
巡警开车将沈肃送到了附近的医院。
因为是警车送来的,护士慌忙推了个轮椅出来,把沈肃按上去,推进了外科急诊室。
陶琪简单处理了擦伤,便来守着沈肃。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女医生已经剪开了沈肃的衣服,他正半裸着上身,任人宰割,两只手臂上共被划了五道,两重三轻,最长一道伤有一指长。
医生清理伤口时,血糊糊的肉往外翻着,像婴儿的嘴,染了血的酒精棉球殷红如胭脂,堆了一托盘。陶琪看着就觉得疼,鼻间充斥着鲜血和消毒液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浓得像冬天的霾,挥都挥不开。
她最讨厌医院——那种复杂的、带着点淡淡苦杏仁的味道,真让人受不了。再加上人山人海的病人们吐出的酸腐口气,简直像从地狱尽头倒灌入人间的恶意,充满了悲苦、病痛、死亡和绝望的气味。
医生对这种气味浑然不觉,只熟练地给伤口消了毒,上了药,开始缝针。她戴着乳黄色橡胶手套的手指,在他的伤口上飞针走线,像缝衣服一般粗暴,陶琪感觉自己的手臂肌肉也都跟着一抽一抽的,针扎般疼痛。沈肃已经痛得满头大汗,却还是不错眼地看着医生缝合,努力保持镇定。
倒是陶琪看得龇牙咧嘴不断倒吸冷气,惹得医生打趣她:“你这样子,倒好像比他还痛?”
“我这不是感同身受吗?”陶琪蹙着眉,那针扎进肉里,再钻出来,线一扯,皮肉就跟着跳动,简直堪比酷刑。
“哟,还有最后一针,勇敢点儿,看你女朋友对你多好,多心疼你。”女医生笑着给伤口收尾。
沈肃痛得倒抽冷气,心里却被医生说得有点酥麻,不禁白了陶琪一眼。他坚硬结实的手臂上,已经多出五条蜈蚣般的针脚,狰狞得很。
陶琪啧啧叹气:“你这也算毁容了吧?以后只要袖子一撸,就能直接混黑社会了。”
“只要脸没毁就行,我还得靠它吃饭呢。”沈肃还有心情开玩笑。
此人脸皮之厚,陶琪叹为观止。
“千万别沾水,要是想洗澡……”中年女外科医生笑眯眯地看看陶琪,“就让你女朋友帮你用湿毛巾擦擦,就当增加点生活情趣了。”
陶琪和沈肃同时老脸一红,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又尴尬地移开视线。
“别吃辛辣、别沾酒,如果伤口发炎化脓,要立即来复诊。七天后回来拆线,我给你开点止痛药,实在疼得睡不着,就吃两片。”医生又叮嘱了几句,在电脑上开了处方单。
陶琪便捧了单子去缴费取药。
“看你女朋友忙前忙后多关心你啊,小伙子挺有福气的。以后别跟人打架了,把人家小姑娘脸都吓白了。”女医生收拾好器具便起身,领着沈肃去治疗室外面等。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们只是邻居。”沈肃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
“哦?那你不是正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吗?”女医生啧了一声,觉得沈肃很不上道,扔下他去收拾另一个捂着满嘴鲜血哀号惨呼的病人去了。
从医院出来,陶琪和沈肃一时都有些恍惚。
在死亡的边沿打了个滚,身上的伤都还痛得咬人,可医院外匆匆的行人依然步履不停,他们这场动静,完全没影响到任何人。
看,你身上发生的所有磨难与喜悦,除了自己,没人会真的感同身受。所以,得自己保护好自己,否则遭了罪也没处诉苦。
两人这副血渍斑斑的尊容都没法上班了,各自打电话跟助理知会了一声,便结伴去派出所备案。
沈肃心里嘀咕着,不是说对陶琪好,就不会走霉运吗?还是说,如果今天没有陶琪……他倒吸一口冷气,如果不是陶琪挥舞着雨伞挡开了李燃弟弟最初的攻击,他可能已经挂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侧脸看了一下陶琪。
她正微张着花瓣似的嘴唇,挡在他前头,一心一意招手拦车。
还真——是多亏了她,救自己一命。
谢谢天使提醒。回头给她上三炷香!
明明是早上,可天阴沉沉的像黄昏逆袭。
雨还在下,纷纷扬扬的,像是谁的眼泪在飞,飞落在头发上、眉毛上、睫毛上,飞落在抢出租车的人焦躁的心尖上。
医院门口的空气总让人怀疑不洁,比其他地方更滞重,陶琪站得有些心慌。幸亏她的脸容易让人心软,一名司机忽略两人身上的血迹,让他们上了车。大概流了太多血,一路上沈肃都沉着脸,闭着眼睛养神。
一静下来,陶琪眼前就是李燃弟弟哀恸的表情,她忍不住轻声问沈肃:“你真不追究李燃弟弟的责任了?”
“我如果追究他的责任,他这算杀人未遂,致人轻伤,起码判三到十年。毕竟我身上的伤口加起来长度早超过十五厘米轻伤鉴定标准了。”他眼睛都懒得睁开。
“那他这辈子就真毁了。”陶琪有些怅然,是什么一步一步把这个才上大二的少年逼到如此疯狂偏激的境地的呢?大概就是人们的偏见,那些不负责任随意粘贴的标签、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能靠暴力来宣泄吧。
“我会写个谅解书,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但警方应该会提起公诉——”
“所以他还是会被定罪判刑?”
“其情可悯,应该会从轻处理吧……”沈肃叹口气,忽然撩起衬衫下摆,他麦色小腹侧面骇然有道小拇指大的浅褐色疤痕,“上次那个捅我的被害人家属,就只判了三年。不过就算轻判,他一辈子的前途都毁了。何苦呢!”
“你这是拿命在搏前程啊!”陶琪看着那枚圆疤,想象当初坚硬的刀刃插进柔软的腹部时令人战栗的疼痛。为了这份工作,他到底受了多少罪?
“值得吗?”她忍不住伸出点了粉红色蔻丹的手指,触了一下那个突起的疤痕。
她的手指很软很白,像染了胭脂的沙仁条,轻轻地点在伤疤上,带出点酥麻痒意。
像过了电一般,沈肃心脏一震,整个人都被她摸得有点蒙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动声色地道:“有些事情,不能用值得与不值得来衡量。我们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每个人都难免带着偏见做事。但一个人是否有罪,应该受到怎样的裁决,却不应该被偏见所左右。律师既无力维护正义,也没法惩恶扬善,只能努力发出不同的声音,矫正偏见,更公正全面地提出问题。”
陶琪看着沈肃越发苍白的侧脸,若有所思。
车里光线很暗,雨丝斜斜打在车窗上,窗外的街景模糊地晃过,时间好像在这一刻也变得沉重了。
到了派出所,陶琪一眼便看到顾敏挽着蒋淑兰站在院子里。
顾敏穿了件机车风小皮夹克配黑牛仔裤,整个人单薄得像一道黑色的虚影。蒋淑兰脸色蜡黄,紧挨着顾敏,低头垂泪,那个高壮的劳动妇女仿佛一夕之间就缩水了。
她一头花白乱发飞在冷雨中,像枯败的芦苇,下一刻就要零落在风中。她整个人像在火炉上煎熬的一盅中药,那愁苦的味道浸入她的身体发肤,连呼吸出的二氧化碳都是苦的。
是顾敏用瘦骨伶仃的身体,支撑着蒋淑兰快要倒下的躯壳,这让陶琪想起在深山里看见的那些顶在岩石中、用来支撑庞大山体的树枝。
顾敏一见陶琪和沈肃,便扶了扶蒋淑兰,让她自己站稳。
顾敏走过来:“你怎么来了?”
“我陪沈肃来做个笔录。你又怎么来了?”
“蒋淑兰打电话求我帮忙,说她儿子李炎被抓了。”顾敏压低声道,“来了才知道,他儿子袭击的是沈律师,还把我给吓了一大跳。可沈肃怎么还活蹦乱跳的?”
“被那个李炎刺了五刀,好在伤口不是很深,全靠我救他一命。”陶琪想到自己英明神武挥舞大黑伞救下沈肃的英雄事迹,便忍不住沾沾自喜。
“那你等于也救了李炎啊,不然他一个杀人罪跑不掉了。这老两口一下就从儿女双全变成儿女尽失啊。”顾敏捂住嘴,自从她开始报道这个案子,就眼睁睁看着这个家庭分崩离析,不断滑入苦难深渊。
“可不是嘛。”陶琪有点得意。沈肃走过来扯了她一把,她才恍然这里不是得意的地方。
一见到沈肃,蒋淑兰整个人都愣了,脸上的肌肉瞬间瘫痪了,像中风似的抽搐起来,不晓得是该哭、该骂、该冲上来踢打这个让郭涛逃脱的律师,还是该跪在地上求他,求他放自己儿子一马。
她的心,又一次陷入两难的抉择。
好在沈肃没有让她纠结多久,他走到蒋淑兰跟前站稳,被刀划破的西装和衬衫的袖子已经被医生剪掉了,露出包扎着纱布的胳膊。
那浸在纱布外的血迹像巨石一样,把蒋淑兰满腔的怨愤堵在喉头,哽得她眼睛通红,胸部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不是不讲道理,再恨这个流氓律师,儿子对人家动了刀子,也是不对的。可是转念想到女儿一条命才换了郭涛十年的有期徒刑,她又恨得牙痒,恨不得扑上去也咬下一块沈肃的肉来。
她心里正天人交战,不想沈肃却先开了口:“虽说我这伤不重,但你儿子蓄意杀人少说也要判个七八年。”
蒋淑兰的心直往深渊里沉,她没了女儿,难道连儿子都要赔进去?
“除非……”沈肃语气一顿。
蒋淑兰眼睛一下就亮了,嘴唇哆嗦了半天,才道:“沈律师,你想我们怎么做?”
“不上诉!”沈肃道。
“不行!”蒋淑兰想也不想。
“那你儿子就等着坐个十年八年的牢吧!”沈肃云淡风轻地说。
陶琪和顾敏对视一眼,沈肃还真是传说中的流氓律师,这就威胁上别人了。
“我,我女儿……”蒋淑兰的眼泪一下涌出来,浑浊的泪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无声流淌,“我女儿一条命,才让那浑蛋判十年。而我儿子不过伤了你,就要关那么久吗?”
“在法律上,这两件案子的性质不同。郭涛没有杀你女儿的本意,而你儿子是故意谋杀,还付诸行动,量刑本来就不同。”沈肃板着脸,“你以为你上诉了,就会赢?这案子警察早调查得清清楚楚,郭涛不赔钱给你们,也最多再多判个三到五年。你值得为这三五年,把你丈夫的命和儿子的前途都搭进去吗?如果你们放弃上诉,我让郭涛立马付钱。你儿子这边的事,我来解决。”
“你……”蒋淑兰皲裂的嘴唇已是死灰。女儿已经死了,为着一个未知的结果,让丈夫和儿子都赔进去,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样的公道,就算讨来了,这个家也荡然无存了。
“好!我不上诉了!”她几乎咬碎了满口的牙。
这句话一出口,她整个人像被掏空一般,再也支撑不住了,身子一软滑倒在地上。她跪在地上,仰着头,呆呆看着惨淡的天空,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燃燃,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没法帮你讨公道了……”
这一刻,她只觉得命运是那么残忍,残忍到不留一点光亮给他们。
她跪在地上,却觉得身下的地面已经裂开,变成黑暗深渊将她吞噬。
顾敏被她哭得鼻子发酸,忙蹲下来安慰她。可是蒋淑兰绝望地捂着脸不断饮泣,那呜咽的声音像头垂死的母狼,浑浊的泪从她粗糙的手指缝里渗出来,带着无穷无尽的悲痛。
几个小警察见她哭得伤心,也跟着红了眼圈。他们偷偷瞥了一眼沈肃,律师真可怕啊,你只要犯一点错,他们就会如附骨之疽,把你啃得渣都不剩。
沈肃见惯了这样的目光,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一下,看了一眼蹲在地上跟只丧家犬似的顾敏,冲陶琪道:“原来这位面熟的记者是你的朋友啊。”
这关头还有闲心套近乎,顾敏甩了他一个大白眼,心中更确定这厮不是个好人。
陶琪心里却有点五味杂陈。她跟沈肃讨论了很久李燃的案子,知道目前的审判其实是公正的。她亲耳听见过郭涛讲述事情的经过,李燃的死是郭涛一手造成的,可也是她自己倒霉。如果当时她不是被地毯绊倒摔破头,郭涛其实并不会把她怎样。
那时候郭涛的强奸意图已经中止,但她太恐惧了,以至于发生了意外。
警方的尸检报告与郭涛的口供严丝合缝。警方还做了还原实验,李燃头部的伤口是自己摔倒造成的,而不是被人推倒后造成的。但郭涛事后伪造证据,抛尸辱尸又让原本简单的案件变得情节恶劣起来,才会判他十年。而处理尸体,在法律上本就属于事后不可罚的范畴。
其实,那笔民事赔偿的二百四十万,已经是法官偏着李燃父母了。沈肃本来可以帮他的当事人在这笔费用上做文章,但是他没有,他主动提出用钱来换几年郭涛的自由。
其实这个判决结果对于郭涛和李燃的父母,是一件双赢的事,还能解他们的燃眉之急。只是对于李燃这样一条鲜活的生命来说,最后的结果仍是不可避免地残忍。
一个夜总会歌女,一个夜总会老板,单是这身份背景,就足够大众戴着有色眼镜,脑补一场娱乐大戏了。
陶琪跟着沈肃进了办公室。沈肃和办案民警录了口供,如实说了自己如何被袭击,但隐去了李炎口口声声说要报复自己的话。这件事被他模糊了细节,颠倒了次序,很快便成了李炎只是来找他打架泄愤的,而伤口也是他自己自卫不当造成的。
证据是李炎在动刀之前,喊了他的名字,提醒了他防备,等他转过身才扑上来打人,可见并无杀心。于是,故意杀人未遂,变成了故意伤人致轻伤。
陶琪在一旁听得心里直发涩,轮到她录口供的时候,便也顺着沈肃的话说了。她和沈肃一样,没有说谎,但也没有把话说全。
大概是李燃一家的悲惨遭遇令警察也起了同情心,再加上当事人完全不追究责任,反倒还帮着李炎说话,他们的证词也无从推翻,也就默认了。沈肃很快便写了谅解书,不追究刑事责任,甚至主动提出,让自己的一个同事来做李炎的辩护律师,替他在法官面前求情。
办案民警看着沈肃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两条手臂,叹口气,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情道:“干你们这行的,也不容易啊!”
“哪行要干好了,都不容易!”沈肃回了对方一个笑容,“你们也劝劝李炎,小伙子气性太大,对他没好处。毕竟这家人不容易,他姐姐又死得惨,他要是进去了,这老两口都没活路了。”
“唉!年轻人都冲动,真让他杀人,他也不敢啊!还是学生呢,听说年年拿奖学金呢。”办案民警也叹口气,“这下底子不干净了,这辈子都毁了。明明不该这样的……”
从隔壁门经过时,陶琪看见了坐在里面的李炎。
清秀的少年微红着眼圈被反铐在椅子上,单薄的身体微微佝着,脸上泪痕未干,显然也听到了屋外母亲的哭喊。李炎一瞥见沈肃,身体立即绷紧,挑衅地昂起头,死死瞪过来,仿佛沈肃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火药味。
陶琪心脏像被人狠揪了一把。神憎鬼厌的沈大律师,其实并非不近人情啊。他不过是终年套了个坚不可摧的壳在身上,让人看不见他的心也是软的,被人捅了刀子也会流血、会痛、会委屈、会疲惫,会倒下。
走到院子里,蒋淑兰还跪在原地痛哭,看见沈肃出来,忙抬起头,红着眼,眼巴巴地望过来。
沈肃长叹口气,疲倦地道:“我找个同事替他辩护,你劝劝他,配合一下,会没事的。”
蒋淑兰不知道是该感激沈肃,还是恨他,只轻微地点了点头,别过脸不再看他。
出了门,陶琪终于忍不住轻声问:“李炎这下得判多少年啊?”
“只要他自己不口口声声坚持说要杀我,法官考虑他家情况,又有我的谅解书,运气好,也就判个拘役吧,几个月就出来了。只是以后找工作难了,他读师范的,老师是当不成了。好一些的用人单位都不会要他了。”
“真可惜。”陶琪心有余悸,“都是被流言逼成这样的。那些网上乱说话的,就没想过自己一句话,会毁了人一辈子吗?”
“流言毁不了人,不过是心智不坚自毁罢了。成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沈肃低声道,“他以后就学乖了,不会谁一煽动,就脑子发热。”
看着脏灰色的天幕,陶琪有些伤感,李燃的死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在这个由偏见组成的世界上,任何人、任何事都难逃它的左右。
明明只是一起简单的案子,却在某个节点拐上诡异的岔路,演变成如此惨烈的局面。连最无辜的受害人家属也如堕深渊,父亲急怒攻心,命悬一线;弟弟持刀行凶,前途尽毁;母亲心怀愧疚,一生难安。原本幸福的四口之家就此毁灭。
而郭涛、办案警察,甚至沈肃,在这起事件里,也都是偏见的受害者。他们有人付出生命,有人付出自由,有人人财两失,有人名誉扫地,有人无辜被伤……不知道那些自以为占据道德制高点、动动嘴皮子就毁了别人命运的人,最后又会不会在自己的“正义”标签下付出代价呢?
这一番折腾,两人都疲惫不堪,幸亏派出所离素馨小区不远,走两条街也就到了。沈肃走得并不慢,但他一路紧抿着唇,步伐明显有些滞涩,似乎随时会倒下。
陶琪走在他身后,看着他孤单的背影,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怜惜。她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他。
沈肃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她的好意。她柔软的身体便毫无顾忌地贴上来,好让他把重量移到自己身上,手还搂着他的腰,简直像个暧昧极了的拥抱。
尤其是陶琪那两团丰满的绵软,压在他的臂膀后侧,像温热的云朵裹着他,令他耳根发麻,她略带甜味的气息扫着他的侧脸,几乎像是个虚虚的吻。
都怪受伤使人虚弱,沈肃只觉枯井似的心被风吹得涟漪激荡,可偏偏对方一派坦然真挚的姿态,他不由得心虚地侧过脸,不敢看她。
两人刚走进小区大门,保安就急匆匆地迎上来,大着嗓门吼:“沈律师,你家出事了!快回去看看吧!呀,你这是受伤啦?”
沈肃点点头,加快脚步往家赶。
陶琪见他脸色越发苍白,挺直的脊背似乎随时都要折断似的,不由得心里一软。
“可能是忘了关水龙头。”她安慰道,“保安总是大惊小怪的。”
沈肃没搭腔,只闷头往前赶。
“你走慢点,小心伤口裂开。”陶琪搂着他的手略微用力,整个胸都压在他的右臂上。
我这算是趁受伤占她便宜吧?沈肃有些羞愧地想。这女人也太不懂得保持男女间的那点距离了。这么亲昵,被人看见可不妥当,要不要挣开呢?
他脚下一顿,扭头看了一眼陶琪,见她神情关切,心中突然就舍不得这点温软的触感了,只得厚着脸皮,昧着良心,像丝毫没有察觉到心里那点不安的悸动一般,继续前行。
陶琪浑然不知,沈律师心里已经千回百转,她还老老实实、尽职尽责地扶着伤员。
一进单元门,浓重的血腥味像把生锈的大刀,迎面劈了过来,劈得她神魂剧震。
沈肃家的门大敞着,地板、家具全被砸得稀烂,连沙发都被开膛破肚,弹簧海绵统统从垫子里爆出来。客厅雪白的墙壁上,歪七扭八地写着一个大大的“死”字。
那应该是用鲜血写成的,因为颜色已经发褐变成酱油色,像海底沉船上厚厚的老锈,散发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铁腥味。再往里,书架上的书全被扔在了地上,乱七八糟地被撕扯过。衣服、鞋子散落一地,一眼就能看出被人用刀划烂了,连床都被人拦腰截断了,用了半辈子的台灯也被碎尸万段。
陶琪捂住嘴——这得有多大的仇恨才能施展这风暴般的破坏力啊。沈肃这是惹了什么人?
“你到底有多招人恨啊?”陶琪惊恐地看着满屋狼藉和那个阴森森的血字,“刚死里逃生,这又遭报复了。会是那个给你寄死猫的人吗?”
“不知道,恨我的人不少。但能费这么大心思搞这么多事的应该不多。”原本以为回家就可以彻底躺下休息的沈肃苦笑一声,给周允打了电话。
周允走不开,便派了一组人过来。沈肃便轻掩了门,退到外面,等警察来看现场。
两个人的湿衣服都已经干了,脏兮兮地黏在身上,特别难受。陶琪迫不及待想要洗个热水澡。
“来我家休息一下,换身衣服,喝点热水,把医生开的消炎药吃了吧。”陶琪见沈肃脸色难看极了,眉心皱得都快展不开了,原本不多的同情心居然像春天的尼罗河一般泛滥开来。
沈肃长叹口气,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郁:“拿什么换?”
“我屋里,有两套周允以前留下的衣服,你应该能穿。”陶琪突然想起来,“幸亏我没扔!”
“舍不得对周允赶尽杀绝?”沈肃目光微闪。
“只有对在意的人才赶尽杀绝!”陶琪抬起头,挑衅地看了他一眼。
只有早不在意了,才能无所谓地在人前提起。沈肃只觉脖子一松,像箍得人难受的毛衣领被拆了下来:“那我就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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