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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一时静得可怕。
半晌后, 顾茫才缓缓道:“你是说……苏姑娘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香消玉殒了?”
墨熄略微点了一下头:“自杀。”
顾茫沉默一会儿, 问道:“原因是什么你知道吗?”
“掌柜说她家里发生了变故,父母接连过世,他们觉得她应该是过度伤心才自尽的。”墨熄道,“他们家原本还有个儿子, 不过很早之前那个儿子就成亲了, 后来和他们的交集就变得很淡,父母生病也不曾回乡探望。”
“……苏姑娘原来还有一个哥哥……”
“嗯。但没什么亲眷关系。苏姑娘是收养来的,两位老人这几年身体不太好,亲儿子另立门户后,就一直只有她在赡养他们, 这户人家没有别的亲戚, 苏姑娘一死,家中再无人, 她的尸身还是隔壁邻居给收拾的。”
顾茫垂下睫帘, 神情默默, 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我们那天去的时候, 明明满屋摆设都如一家寻常住户, 不像刚刚有人过世的丧宅?”
“因为自殁空宅不吉利, 那些邻居没有停棺就把她入殓了。”墨熄说,“屋中的东西也没谁愿意去打理,那些官老爷官太太定的绫罗绸缎还都堆在里头, 他们知道绣女绣了一半就身故了, 怕沾上晦气, 都没人要。”
这恐怕是他们认识以来,墨熄讲过最长的一段话,但顾茫也无心说笑,反而眉头越皱越深。
顾茫还是摇了摇头:“我们那天晚上,分明是见过她的,并且我也没有感到她有什么不对劲。你呢?你觉得她有什么蹊跷吗?”
“没有。”
“那真是奇了怪了,就算她是鬼魂,就算我们俩当时都没有使用法术,但至于一点感觉都没有?咱俩不会这么失败吧。”
墨熄道:“我想过几种可能。”
“说来听听。”
“第一,那天晚上我们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苏姑娘,而是另外有人假扮的。”
“那第二?”
“第二,苏姑娘其实并没有死,她出于某种原因做出了自己自杀身亡的假象,并且清楚自己死后屋子不会有人来收拾,所以继续藏身其中。”
“第三?”
“第三,苏姑娘确实已经死了,屋里也确实没有再混入其他人。我们那天深夜瞧见的确实是她的鬼魂,但是因为一些我们并不知情的法术,她能很好的隐去自己的邪气,如果不仔细辨别,我们会当她是普通人无异。”
顾茫一边听一边点头:“还有没有第四了?”
“没有了。”墨熄道,“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顾茫感叹道:“成啊,你一个受了伤的小可怜,自己躺在房间里休息都能折腾出个一二三来,你说吧,还有什么事?”
“关于潜灵长老命我们调查的失踪夫妇,林韵和白柔霞。”墨熄顿了顿,神情严峻——“那个林韵,就是苏姑娘的哥哥。”
“什么?!”顾茫这下是真的惊住了,“你怎么知道的?!”
“是客栈掌柜说的。”墨熄道,“我们借宿的那家绣房,叫做林秀阁,从前是一户姓林的夫妇在打理,林韵就是他们那个早已成家的亲生儿子,至于苏巧,那原是与他们交好的一家屠户的女儿。”顿了顿,“你还记得苏巧说过这个村子多瘴疠,人很容易染上疾病过世吗?”
顾茫点头道:“我记得。”
“苏巧的亲生父母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就因为这个原因走了,林家夫妇不忍心,于是将她收作养女。所以我方才跟你说这对兄妹并无血缘,算起来,林韵应当是她义兄。”
墨熄说到这里,闭了闭眼睛,而后继续道:“林韵夫妇的失踪,苏巧姑娘的死亡都在这个月,我不认为这是巧合。”
顾茫咕哝道:“我也不认为。”
墨熄抬起眼来:“另外,我也不认为你之前出去真的是在‘随便逛逛’。”
“对啊我也不——”顾茫心不在焉地应到一半,忽然僵住,紧接着黑睫毛微颤,犹豫地看向墨熄。
墨熄双手抱臂,长腿交叠着,咄咄逼人注视着他。
“把你乾坤囊里藏着的那个鬼傀儡请出来。”
顾茫的表情和元宵彩灯似的变了好几变,最后捧出死皮无赖的那种嘿嘿笑容,只是脚有些不安地碾着地面,开始装聋装傻:“什么?”
“鬼傀儡,封着老桃树下怨灵的那一只。你不用藏了,我刚醒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你在骗我。”
“……”话到这份上也没啥好说的了,顾茫干巴巴地笑道,“师弟,你看你这个人,怎么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呢,啊哈,啊哈哈哈哈。”
墨熄冷冷地:“它昨晚在我身体里附了那么久,你觉得我会感应不到它么。”
顾茫没办法,只得拎起乾坤囊,往桌上倒,哗啦啦地倒出了乱七八糟一堆符纸暗器,一堆牛乳软糖和吃剩的麦秸糖纸,但就是不见小木人的踪影。顾茫叹了口气,提着袋角又晃了两下,嘴里道:“躲也没用的,你还是快出来和墨少爷切腹谢罪吧。”
小木人没辙,这才松开了紧攥着的手,啪嗒一声从乾坤囊里掉出来,生无可恋地躺在了桌上。过一会儿,它骨碌从桌上爬起来,开始疯狂用木头脑袋磕桌子,咚咚咚磕地震天响:“少爷饶命啊!我不要去镇妖塔第一层和第十八层!其他层数好商量!少爷你青春年少英雄有为衣冠楚楚——”
墨熄道:“停下。”
小木人哪里肯停,秉持着一千个响头不多一万个响头不少磕到天荒地老小命就能得保的求饶原则,它越磕越起劲儿,哐几哐几的声音很快就把隔壁客房的人吵醒了,隔壁不知扔了个什么过来,“咚”地一声砸在墙上。
“你们俩个狗男女办事不知道轻点?自个儿床都晃成这样了也不怕塌了??”
顾茫:“……”
小木人:“……”
墨熄脸上黑气缭绕,用他裹成粽子的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小木人吓得跌坐于桌面瑟瑟发抖,一会儿瞟着墨熄受伤的手,血色正从雪白的纱布下渗出来,一会儿又瞟着墨熄阴沉的脸,目光像淬火的刀一般令人却步。
墨熄咬牙道:“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听得懂听得懂,少爷!我错了!”
墨熄不想和它多费唇舌,于是抬眼问顾茫:“这东西跟你都招了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对上墨熄的视线,顾茫犹豫片刻,叹了口气,“算了,好吧,是这样,我之前是想瞒着你,自己和它去查清林韵夫妇的下落来着。”
墨熄目光如锋,黑褐眼瞳里流淌着隐隐危险:“为什么?”
顾茫怔了一下:“……还用问吗?我连累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如果还让你跑来跑去自己嘻嘻哈哈,那我也太不是人了吧。”
墨熄盯着他沉默地看了好一会儿,紧绷的背才慢慢松下来,他把头转开,语气稍缓道:“我受伤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疏忽大意。”
他的侧颜棱角冷硬,神情倔强,眉目间像落雪般凝着些清寒。顾茫看着他,心中叹道这个人是铁铸的性子,别说他自己现在就已经在调查了,就算真的瞒着他跑去绣房查探,最后怕是也会得罪了这位墨少爷。
“唉,算我考虑不周,我跟你说就是了,你别再冷着张脸啦,真叫人瘆得慌。”
于是一五一十地把先前知道的事情都讲给了墨熄听,最后又转头问小木人:“林韵这两个字你究竟在哪里看到过,还是想不起来吗?”
小木人沮丧地摇摇头,但它保证:“我正在努力想!”
墨熄冷冰冰地说:“那你最好再快点。”
小木人分明是快木头,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顾茫道:“对啦师弟,我打算今晚入夜之后再去一趟绣房,你跟我一起,但是这一次你不要贸然动手,你可以答应我吗?”
“……可以。”
“那来拉个钩。”
墨熄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顾茫一僵,识趣地往下伸到一半的手,在脸上挠了两下,唇角卷了卷,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正想再和墨熄说些什么,小木人忽然在旁边大叫一声:“哎!我的天!”
顾茫柔亮的黑眼睛和墨熄冰冷的黑眼睛同时转向它,小木人在这两束冷暖不一的目光下先是一噎,而后小心翼翼地说:“那什么……二位仙长,我想起自己是在哪里看到过‘林韵’这个名字啦。”
乱坟坡。
这是附近几个村镇合埋的一处山包,地如其名,这座山包到处都是乱坟,堆埋着客死他乡的无名之尸,遭受重判的罪人之躯,以及没有祖坟的伶仃乞骇。
“我之前死了就被杏香城的人丢在这里,刨了个坑埋了。”小木人一边卖力地沿着山道爬跑,一边说,“后来我的骨头被移到了古桃树下,但我没事就会来这片地头闲逛,这里阴气盛,我觉得格外舒服。”
墨熄问:“林韵的墓在哪里。”
“到了到了,很快。他的墓是这个月才新冒出来的,乱坟坡很少有人来,也很少见到有碑的墓。他的虽然只是块小木牌子,不过已经算是稀罕物件啦,我之前好奇打量过很多次,还坐在他坟头晒过一晚上的月亮。”小木人絮絮叨叨的,“娘的,我之前怎么就忘了呢。”
不出一会儿,他们来到一棵歪脖子枣树下,那里的土明显是最近才翻刨过的,土堆最前头歪歪斜斜插了块牌子,上头只写了最简单不过的四个字——
林韵之墓
顾茫和墨熄对望了一眼,墨熄俯身,手撑在坟头阖眸感知,然后站起来。
“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没有戾化的征兆,感觉不到他的魂魄。”
一般而言,能被修士感受到召唤到的都是厉鬼,要么就是刚刚死去的新鬼,其他鬼魂都会在头七之后飘往地府,轮回转世去。既然墨熄这么说,那么这座乱坟里林韵的魂魄应该就已经不在了。
可是顾茫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却道:“这样,不如我来试试看。”
见墨熄眼神隐有疑惑,顾茫解释道:“人死七天后,魂魄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尸身却会留有记忆的残影,我们燕别殿有一种法术,就是专门溯回这种残影用的。”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不过这也要分人,如果死者生前就不愿意让人知晓自己的事情,这些秘密我们是读不到的。”
“但是如果林韵生前就有些事情不介意人知道的话……”顾茫的目光投在了那块小小的木牌上,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在坟头坐了下来。
“我先试试看。”他说,“不过这法术我还没完全掌握好,用的不纯熟,如果你随意把我唤醒,我可能会记忆错乱。所以除非我自己睁眼,否则不要叫我。””
得到墨熄答应后,顾茫双手结印盘坐,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今弃旧残身,万事俱归虚,扣扉新冢外,闲坐生平叙。问君何所思,明君何所忆,泉骨如有憾,莫湮荒草萋。”
最后一个字从唇边飘落,乱坟坡忽然起了细细微风,似有无数私语喃喃从土地下面浮出,朝着顾茫奔涌而去。顾茫的周身笼上一层幽蓝色的灵火,过了片刻,那火焰彻底和顾茫融在了一起。
有光。
四周渐渐亮起来。
顾茫站在了林韵残存的记忆里。这是一个黄昏,一个约莫七八岁大的男孩哭着跑回绣坊,他浑身上下都是泥,像是刚刚在水稻田里头打过滚的瘦猴。
“爹!娘!呜呜!”
机杼边织布的女人忙站起来,里间忙碌的男人也探出头来,一看男孩的凄惨模样,笑骂:“这小没出息的,又和苏巧打架了?”
“我没有和她打架!我只是想带她去城里看耍猴玩,谁知道她不听我的,还说,还说……”男孩抽噎一阵,放声大哭起来,“还说耍猴不如耍我!就把我踹到稻田里头,还拿石子砸我!!”
顾茫想到墨熄说过的话,心道,这个男孩想必就是林韵了,这两位自然就是林韵的爹和娘。
林父哈哈笑道:“你比她大,还是个男子汉,却天天被她追在屁股后面打,你还哭呢,我都替你羞羞羞。”说着在脸上刮了两下。
林母则回头瞪了眼丈夫:“好了,能不说风凉话吗?来了韵儿,跟娘去后院冲个澡,看你浑身上下脏死了,苏巧也真是不像话,丫头家家的,皮的和个山匪似的。改回头等她娘的病好了,我一定要去她家说道说道,女孩子这样养哪儿成啊,以后看哪家敢要。”
当爹的还是笑眯眯的,冲林韵眨了下眼睛:“漂亮就行,儿子你说是不是?”
林韵噎了一下,吹出一个带着泥点的鼻涕泡,没说话。
顾茫看见他没被泥巴遮住的脖子根涨红了。
母子俩拖着手往后院走,当爹的想起什么似的,扯着嗓子吆喝了声:“哎,孩儿他娘,弟妹的病还没好呐?”
“没呢,昨儿刚去瞧过她,在家歪着呢。她要好了,苏巧能跟个上山皮猴似的到处乱窜?回头我杀只鸡炖了,你端去给他们家补补吧,我看苏巧她爹最近也累得够呛,说话老咳嗽来着,别一家俩夫妻都病了,那可麻烦。”
林父就乐呵呵地笑:“我家婆娘就是嘴狠心善,得了,你炖好了跟我说,我给他们家送去。”
顿了顿,忽然扯嗓问儿子:“哎,要不韵儿你给苏巧家送去?”
“我……”林韵的脸红简直从泥壳子下透出来,最后犹犹豫豫道,“去就去,我又不怕她。”
他说完,跟着母亲转去了后院,消失在门框边,不见了。
四周渐渐暗下去,等光线再次亮起来的时候,顾茫发现他已经不在绣房里了,而是站在莲生镇的郊外。
日子应该没有过去太久,林韵他们一家还是穿着夏天的衣裳,迎头立于酷暑炎阳之下。
可这却已是一场葬礼的情形。
一个比林韵还要小的女孩子披麻戴孝,正是苏巧。苏巧穿着对她而言过大,像布口袋似的丧服,跪在坟前哇哇大哭着,瘦小的肩膀一抽一抽。
周围来帮忙的乡亲们叹息低语,有的妇人揩着泪,有的则满眼同情,不住摇头。
“多可怜,这么小的一个娃娃,爹妈一块儿走了,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唉,有什么法子,得了那种疫病……幸好女娃子还小,没有帮着杀猪割肉,不然也被病畜的血染上了,那就三个人都没了。”
“小姑娘太命苦了……”
人群里头,林韵仰起脸,悄悄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娘。”
林母摸着他的头,将含泪的眼从女孩儿身上挪开,垂眸拭泪,问道:“怎么?”
“娘……咱们……咱们要不把巧妹接回来住吧。”他小心翼翼地说,“不然……不然她能去哪里?”
“这……”
“昨天你和爹爹就在商量呢,我听着了。阿娘,咱家虽然不富裕,但如果留巧妹一个人住她原来那家里,屋子里空荡荡的,她爹爹妈妈都不在了,多可怜啊。”看母亲面露犹豫,林韵说,“让她跟我们一块儿过吧,她手脚灵快,能帮你们忙。如果你们……你们怕饭不够吃的话,我、我可以少吃点。”
林母泪光闪烁地看着他。
林韵几乎是在恳求了:“你们真的不用特别费心照顾她的,我都会做好……”
声音渐弱,光线又暗下去了。
顾茫心中却在思忖:好奇怪,按先前客栈掌柜的说话,林韵成亲之后就没有再和自己父母有什么联系,听起来是个冷血薄情的不孝子。可这个记忆里看来,林韵不但不无情,反而心肠善的很,甚至好像还很喜欢他的苏巧妹妹,只是苏巧并不在乎他罢了。
那后来又是怎么……
顾茫没有来得及想完,四周的光线已再度开始盘扭,但这一次场景没有很快定下来,他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一闪而过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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