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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辛托斯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噢。”
他又花了一会功夫找回自己的脑子:“谢谢……”
哦,真棒。
十几年的斯巴达教育,我能写出最优秀的赞颂诗歌,面对人生第一份生日礼物却只能说出一句谢谢。
雅辛托斯在心里对自己翻了个白眼。
但现实中,他却是带着几分不知所措,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红披风。
斯巴达人会庆祝很多节日,比如卡尔涅亚祭、少年欢舞节,多数是为了祭拜阿波罗、雅典娜之类的神明而举行。
但对于生日,唯一算得上“庆祝”的,可能就是刚出生的那一次。
父母会将新生儿送到元老那里,家中所有的男性长辈们聚在一起,看元老用烈酒擦拭新生儿的身体。
如果新生儿表现出承受不了的虚弱状态,比如抽搐,或者这个倒霉的孩子天生残疾,那么经过所有男性长辈讨论后,父亲有权利决定是否弃养这个孩子。当然,如果不是家里真的困难到一定程度,父亲一般都会选择留下,斯巴达甚至还有全部由残疾青年组成的军队。
——总而言之,这是雅辛托斯第一个被庆祝的生日。
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父母不爱他,只是他们更倾向于“用严格教会坚强,爱你就是确保你有在战场活下去的能力”。
罢工的大脑总算恢复正常,雅辛托斯轻咳了一声,将红披风提起:“要帮我披上看看吗?”
阿卡站在原地片刻,上前一步接过披风,宽阔有力的手臂探过来,绕到雅辛托斯后背去解旧披风。
这动作似乎有些超乎寻常的亲密,看起来像一个拥抱。但雅辛托斯垂下眼,却能从阿卡被紧绷的结实肌肉撑紧的袖子看出,阿卡其实稳稳端着手臂,确保过程中不会产生任何不必要的肢体接触。
他黑沉的眸子看起来很专注,专注于一颗有点难解的索扣,于是雅辛托斯带着一半感谢、一半恶趣味地猛然伸手,用力抱了一下近在咫尺、毫无防备的阿卡:“谢——”
“——啪嗒。”
索扣被扯断、掉落地面的声音比雅辛托斯第二声谢谢还早,小小的贝壳扣砸落地面,骨碌碌滚进不见光的床肚底下。
阿卡宛如被一只被戳了软肉的海蚌,迅速往后一撤,黑眸中飞速掠过各种情绪,最后定格为无声的责怪,指责地看着雅辛托斯。
雅辛托斯低头看看被扯烂的旧披风,抬起头冲阿卡挑眉:“不怪我,谁都知道解披风可以站在背后解,你难道不是暗示我给你一个感激的拥抱吗?对吧,阿波——”
雅辛托斯及时把最后一个音节吞回去,并冲着呆滞的阿波罗扬了扬下巴。
阿波罗一个激灵:“对,”他眼泪汪汪地说,“对不起,雅辛——殿下,我真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辰,以及能不能帮我上个药?伤口疼得我快要晕厥了。”
他眼巴巴看着雅辛托斯,指望能获得一点同情,然而屋里的两人没有一个表现出一点怜悯的,阿卡甚至有些嫌烦一样地皱了下眉头。
雅辛托斯耸耸肩:“别担心。你已经跟我东奔西跑到现在了,也没出什么事,就说明你完全能撑得住。但是阿卡,还是给他拿点药吧,我不希望他在今晚发热。”
“……”阿卡杵在原地没动,看起来有些不甘愿,“剩下的伤药不多——”
雅辛托斯安抚性地冲他笑笑:“我的训练已经结束,基本用不上伤药了。剩那么点干什么呢?摆着也是浪费。”
阿波罗简直对雅辛托斯感激涕零,这个阿卡到底是什么魔鬼!同是黑劳士,难道就不能享有一点点共情?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阿卡抛来的伤药,还要卑微讨好地连说几声谢谢,什么“能不能帮我擦后背的伤”之类的要求都不敢提了,自觉地滚到另一边自食其力。
要说不怨恨,是不可能的。阿波罗攒着一肚子怨气,一边吭哧吭哧给自己擦药,一边竖起耳朵听另一边的对话。
雅辛托斯在床边端正坐好:“来吧,我保证这回不动手了。”
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真诚。
“……”阿卡微蹙眉头,似乎在衡量雅辛托斯有几分可信。
他要么是被雅辛托斯眼中的“真诚”说服,要么就是觉得辛苦准备的礼物不能浪费,在原地僵持了一会后,提着新披风缓步靠近,吸取教训绕到侧面,从背后动作迅速地将索扣扣上。
雅辛托斯不紧不慢地道:“你知道吗?在斯巴达人的习俗里,披风其实是一个很重要、很私人的存在。”
“能陪伴一个斯巴达士兵走到人生尽头的,不一定是他的武器,但肯定有他的红披风。”
“指导我训练的那位内卫曾跟我戏言,这辈子碰过他红披风的人,除了织布缝纫的裁缝,只有他的妻子。”
从颈后顿时传来布料绷紧的压迫感,雅辛托斯怀疑阿卡是想用披风勒死自己。
反正他满足过自己的恶趣味了,于是偏过头一脸正经地说:“我可没动手。”
阿卡:“……”
他居然没退回社交距离,在雅辛托斯有些讶异的目光中,垂眸看了雅辛一会,黑色的眸中倒映出一团烈艳的红。
但他很快就收回视线:“你的眼睛是不是不舒服?”
“躺下,我帮你按按。”
“……我才披上披风,还没看到怎么样,你也没评价如何。”雅辛托斯已经数不清这是今天第多少次惊讶,他一边抱怨,一边带着几分迫不及待地解开披风,带着几分粗鲁地扯下衣裳,熟练地在床上躺好,“你到底怎么看出来的?”
他也就刚惊醒那会儿揉了几次眼睛,回到院落之后,他碰都没碰眼睛一下。
“……”阿卡凝固住,过了一会才张了张嘴,“按眼睛,为什么要脱衣服?”
红色的布料在床上堆叠,年轻的王储在其上打了个滚:“?不好意思,习惯了。”
雅辛托斯不仅没有尴尬,甚至凭借一贯的厚脸皮倒打一耙,用谴责的目光看着阿卡:“以前不是都会有一个全身按摩?为什么今天我过生日,反而没有了?你不会是想用物质上的礼物,代替身体上的享受吧?”
阿卡的脸更瘫了:“…………”
不过他瘫了一会脸,突然像想起什么一样,猛然回头,看向阿波罗的方向。
阿波罗正目光发直地盯着躺在披风中的雅辛托斯,嘴巴愚蠢地张开。
阿卡伸手抓起旧披风,冲着阿波罗劈头盖脸地甩过去,声音冷硬,堪称疾言厉色:“看什么?”
和阿卡想得不同,阿波罗却不是因为垂涎美色而眼神发直,他手忙脚乱地把旧披风扒拉开,瞪圆眼睛雅辛托斯赤.裸的上身:“这……是什么?”
雅辛托斯顺着阿波罗的目光低头看看自己,无所谓地道:“这么快就不认识了?你刚刚还在为自己身上的鞭伤擦药。”
“不是……!”阿波罗一时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我是说,你为什么也有……”
不是说王储不需要接受训练吗?那么哪怕雅辛托斯接受格斗方面的训练,也不需要和其他人一样,连鞭打也接受吧?
即便接受了,为什么雅辛托斯身上的伤痕,比之前那个冲他亮出伤疤的卫兵还要密集?
“……”雅辛托斯笑了一下,没再回复阿波罗,在床上舒服地躺下。
这披风的布料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触感比他的床铺还舒服,雅辛托斯懒洋洋地在上面蹭了下脸。
既然感情已经无疾而终,那么他也没必要和阿波罗解释,这些繁多的伤疤是他当初决定要和一个黑劳士共度一生后,加倍训练得来的。
身为王储,想要和一个黑劳士在一起,想要护住彼此、平平稳稳度过未来余生,他得比以往任何一个斯巴达战士更加强大,才能面对将来的疾风骤雨。
才能不重蹈父亲的覆辙……
雅辛托斯打了个哈欠,困倦中依稀听到阿卡似乎在用很差的语气对阿波罗说“转过去”,阿波罗居然难得不糟心地保持了安静。
紧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是阿卡正带上手套,从腰间的包囊取出精油,芬芳的花香伴随着橄榄油的气息挥散开,一双手搭上他的眼睛,熟练而力道适中地揉按起眉心。
过了一会,那双手挪开,将旁边的被子妥帖地盖在雅辛托斯身上,才继续回去揉按眼眶。
雅辛托斯:“……”
片刻后,他的睡意彻底消散了:“阿卡,你知道现在是夏天吗?”
他那么积极把衣服甩开,有一部分原因是贪图凉快,被子一捂,但凡有点睡意都被燥热给捂没了。
阿卡:“不穿衣服会冷。”
雅辛托斯猛然支起身,把被子拎开:“现在是夏天。”
阿卡沉默地回视。
雅辛托斯:“……”
行叭,有一种冷叫做阿卡觉得你冷。
雅辛托斯放弃地趴回去,折中地用披风裹住自己,顺便寻找了一下阿波罗的位置。
屋舍角落,单独隔出来的小浴间里传出火光,估计阿波罗就是被阿卡赶到那里面去了。
他放心地收回目光,闭上眼想找回睡意,没过多久,清醒地睁开眼:“……”
算了,彻底睡不着了。
雅辛托斯顺着阿卡的力道翻了个身,方便对方替他推拿背部:“你怎么这么熟练?我知道雅典有很多体育场,里面有专门为运动员抹精油、缓解伤痛的医者,但斯巴达可没这些享受的机会。你是怎么学到的?”
雅辛托斯舒坦得快要瘫成一块饼。
说起来也奇怪,认识阿卡不过就是半个月的时间,在此之前,他从没有过过如此精致享受的日子,但现在他趴上床的动作自然到仿佛生来就是被伺候长大的。
——好吧,一点也不奇怪,享受就是这么一点点腐蚀人的进取心的。
雅辛托斯勉强让自己集中精神:“对了。你还没回答,怎么看出我眼睛不舒服的?”
阿卡沉默得就像他根本不存在。
雅辛托斯抬手一抓,拉住阿卡反射性想往后收的手:“你不说,我就不放手。”
阿卡:“……”
他挣动了几下,最终停住。
“……克列欧挑衅的时候,你没有用弓箭。”阿卡说话的声音有点闷,连对克列欧“殿下”的称呼都省略了,“他说‘只有女人和娘娘腔才用弓箭’,你本应该用弓箭反击他。当时那种情况,用弓箭更简单。”
以雅辛托斯的技巧,完全能够射中克列欧暴露在盔甲外的部分,将这场决斗漂亮地结束,可雅辛托斯却偏偏选了更麻烦、且并不能直接回击克列欧的话的办法。
“——好吧,”雅辛托斯顿了顿,但是还没撒手,“我怎么觉得你不开心?”
阿卡的表情有点欲言又止,好像想问“不是说好的回答了就放手”,但最终,他将目光落在雅辛托斯纵横交错的疤痕上:“这值得吗?”
雅辛托斯知道,阿卡并不清楚今天发生了什么,这么问或许只是出于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但或许是身下的披风太柔软,弥漫的花香太芬芳,他忍不住道:“当然。即便那个为之奋斗的理由已经不在,但我所经历、学习到的一切,一定会在未来某天变成礼物——嘿,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基于祖父那一代有过血的教训,收留每一个黑劳士之前,雅辛托斯都会反复测验他们的人性,确保不会有城邦外——甚至城邦内的人试图向他身边安插刺客或者间谍。
院落内的每一个人他都能相信,区别只是他愿不愿意和他们分享这个称得上私人的秘密而已。
雅辛托斯将白天的事简述了一下:“……大概就是这样。总之,我准备先哭一次试试。”
他干巴巴地砸了下嘴。
这听起来很简单,但从他小时候因为换牙疼哭后到现在,他没流过第二次眼泪。哪怕是接受加倍训练时,两次发热到神志不清。
他简直怀疑那颗泪状的金光,就是他十来年浓缩至今的眼泪结晶。
雅辛托斯将期望寄托在阿卡身上:“所以,你能让我哭吗?”
“让”这个字听起来太过温和,雅辛托斯担心阿卡会大大低估这件事的艰巨性,有所保留,于是他又特地改口,加重语气:“所以,你能弄哭我吗?”
阿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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