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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何惜此身(下)
闷热了一天,晚上终于下起了雨。谭悦音坐在窗前,看着雨水珠线般从屋檐垂下,形成一道密实的雨帘,落在地上汇聚成一条浅浅的小溪,蜿蜒流向远方,雨点打在门前种的大片山茶花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耳边说话声一直喋喋不休,吵的她烦不胜烦。
谭律妻子李氏捧着婚服劝道:“阿音啊,女子成亲乃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婚服你怎么能不试呢,你看多精致多好看啊,谁见了不喜欢,还有这婚鞋,明天你可要穿一天,若是哪里不合脚,还可以让他们改——”
谭悦音心情烦躁,不愿听嫂子唠叨,起身便走。
李氏忙拉住她:“你去哪里?”
“屋子里闷热,我出去透透气。”
李氏按住她,说:“大晚上的,又在下雨,就在屋里呆着吧,你要是嫌热,我让人多送两盆冰进来。”很快几个侍女进来,又是摆冰盆,又是送冰饮,还有两人专门站在她身边打扇。
谭悦音看看这阵势,抬眼看李氏,似笑非笑说:“嫂子,你这是干嘛,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
李氏知道她跟申纪成亲并非心甘情愿,还真怕她脾气上来跑了,谭悦音一向任性,逃婚这种事说不定她真干得出来,因此打算寸步不离盯着她,口里说:“明天你就要成亲了,嫂子从小看着你长大,心里怪舍不得的,晚上跟你一起睡好不好啊?”
谭悦音哼道:“成了亲不还是在长天门么,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舍不舍得的。”
李氏笑道:“那不一样,成了亲,你就是人家的人了——”
谭悦音打断她:“什么人家的人,成了亲我还是我,我才不会跟嫂子你一样以夫为天呢,嫂子你也别这么贤良了,哥哥对你也不过这样,不闻不问,与其成天窝在家里独守空闺,还不如出门找乐子呢,天大地大,自己高兴最大。”
李氏见她竟劝自己找乐子,也是哭笑不得,但又觉得暖心,叹道:“你哥哥对我虽然不够温柔体贴,但也没有出去拈花惹草,他就是这样古板的性子,你别记恨他。”
谭悦音面上不说话,心里却始终记得谭律骂她“孽种”并要远嫁她的事,兄妹俩早已生出嫌隙,面和心不和。
姑嫂俩正在说话,忽然听的外面说“掌门来了”,其他人包括李氏全都赶到门口迎接,只有谭悦音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谭纶负手进来,李氏忙带着侍女退了出去。
谭悦音见了他,既不行礼,也不说话。
谭纶有些尴尬,也不坐下,随意看了看放在桌上尚未来得及收拾的婚服婚冠等物,说:“我来看看,说说话就走。”
谭悦音一言不发。
谭纶见她这样,似乎还在跟自己闹别扭,当年抱在怀里蹒跚学步的小女孩,转眼就到了嫁人的年纪,忍不住感慨:“阿音,你长大了,我却老喽。”
谭悦音冷哼一声,阴阳怪气说:“你老,你老还老牛吃嫩草,人家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这话也只有谭悦音敢说,被自己亲生女儿如此嘲讽,便是厚颜无耻如谭纶也不禁老脸一红,静默半晌说:“这事且不说对错,我只问你,若是一个妇人,丈夫早亡,还要拉扯两个孩子长大,你说她要如何活下来?”
谭悦音想到母亲这些年的辛苦操劳,顿时不说话了。
“这些事早都过去了,你就别管了。”
谭悦音气道:“可是我爹还没死,你们就有了我!”
谭纶脸皮都快被她扒下来了,当即喝道:“胡闹,这不是你该问的,子不言父过,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谭悦音气冲冲地转过身去,却没有再揪着这事不放了。
谭纶今天丢脸丢大了,不好多待,叮嘱道:“晚上早点睡,别出去乱跑,明天肯定又忙又累,你好好休息。”说着要走。
谭悦音忽然叫住他,清了清嗓子说:“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谭纶见她这么好声好气跟自己说话,有些受宠若惊,忙问什么事。
谭悦音说:“我想进度支堂做事。”
谭纶怀疑地看着她,“度支堂都是钱财往来,繁杂琐碎得很,你做的来吗?”
“有什么做不来的,我又不是傻子,若是有不懂的,还不会学吗?只要心细一点,吃的了苦,受得了累,有什么难的,再难还有修炼难吗?”
谭纶见她这样是拿定主意了,笑道:“既然你都说了要吃苦受累,我岂有不应之理,等下我就跟度支堂的涂长老说,让他手把手教你。”一脸欣慰看着她,“你要自强自立,这很好,俗云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只有自己最可靠,即便是我,也终究有驾鹤西去的一天,你能自强不息,我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谭悦音默默听着,扭捏了一下,还是起身送他到门口。
谭纶越发高兴,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成亲以后,就是大人了,要跟如晦好好过日子,莫要再动不动任性使气发脾气——”
说的谭悦音又不耐烦起来,推他出去,“知道了!”砰的一声把门关了。
谭纶回头看看紧闭的房门,摇头走了。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天气分外炎热。热浪蒸腾,一直到了黄昏日落,暑气也未曾降下来,加上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络绎不绝,喧嚣嘈杂不已,更让人觉得燥热难耐。
好在婚礼仪式是在宽敞空阔的大殿里举行,里面特地设了阵法降温,倒是没有热的那么难受,只是人一多,气味难免混杂难闻。按照浣花城当地风俗,婚礼仪式分外漫长繁琐,又要抢亲,又要藏鞋找鞋,还要跨火盆背新娘,喜欢热闹的自然觉得有趣,像景白钟令仪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却只想赶紧完事好回去歇着。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新郎新娘进场,跪拜完天地祖师长辈,仪式总算完成,钟令仪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心想这么热的天,哪有胃口留下来吃酒席,等下她就溜走。
新郎新娘刚走,观礼的宾客陆续散了,谭纶正在送客,顾衍穿过人群,面无表情走过来。周围的人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元婴之威,纷纷变色让路。
顾衍在离谭纶三步远时站定,冲他行了一个大礼。
谭纶皱眉看着他,“顾掌门,你这是何意?”
顾衍淡淡说:“冲和真人,我有件事要问你。”
谭纶一看他这做派就知道来者不善,把脸一沉,“今天是长天门大好日子,高朋满座,宾客如云,顾玄临,你非要在今天让我不痛快吗?”
顾衍一脸平静说:“六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是灵飞派大好日子,也是这么热的天,冲和真人,你不是照样当着天下人的面杀了我师尊吗?”
谭纶眼睛一眯,“看来你是报仇来了,我能杀了卢衡,难道还怕他徒弟不成!”
“你当然不怕,不然你也不会早就对灵飞派下手了。”顾衍拿出一本账册,“这是长天门暗中向散修盟购买傀儡的账目,数量之多,令人咋舌。七年前开平城外漳水上,灵飞派弟子出门招徒半夜遭到傀儡偷袭,一行人损失惨重,差点全军覆没,当时被贼人走脱,一直没有查出幕后凶手——冲和真人,这事是长天门做的吧?”
谭纶知道他敢当面对质,必然是人证物证俱全,也不回答,冷冷看着他,眼中杀机一闪而过,“顾玄临,别以为你结婴了我就拿你没办法,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一定要在今天闹事吗?”
顾衍想起卢衡惨死之状,想起自己在师尊坟前立下的誓言,此仇不报,誓不苟活,不再废话,摆出迎敌的姿势,身上道袍无风自动。
谭纶怒不可遏:“好好好,既然你找死,那我就成全你!”
顾衍不等他出手,率先动作,上来便是全力一击,周围空气突然变冷,一排巨大的冰柱以惊天气势朝谭纶撞去。
谭纶飞在半空,须发皆张,地上突然冒出无数藤木,纷纷缠上冰柱。那些冰柱顿时停在原地,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很快被藤木绞的四分五裂,消散在空中。冰柱攻势一破,谭纶立即反攻,地上那些藤木树叶顿时化成风刃漩涡,将顾衍包裹在中间。
顾衍脸色一白,踉跄后退,咬牙运转灵力,手上化出无数把冰刃将树叶利刃一一击落。元婴之战,惊天动地,方圆数里灵力激荡,狂风大作,前来观礼的宾客只敢站在远处围观,饶是如此,天上仍不停有断裂的树木桌椅砸下来,犹如暗器一般,一不小心便要殃及池鱼,有胆小怕事的早就远离打斗现场,有多远躲多远。
景白、钟令仪、陆辞芳等人没想到两大元婴竟在这个时候打起来,知道天下格局说不定就要因此大变,全都围上来,脸色凝重站在风暴边缘观看场中情势。钟令仪更是又焦虑又担心,顾衍结婴不久,说不定才刚刚稳定元婴境界,怎是老奸巨猾谭纶的对手?他这么孤注一掷,岂不是不要命了?
可是元婴之战,她根本插不上手,想帮忙都帮不上,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就算她修为不济,也看得出来顾衍不是谭纶对手,应对十分吃力。
谭纶一招落木萧萧,以狂风卷落木之势攻向顾衍,顾衍的漫天冰箭纷纷落地,其中一根落木飞过顾衍身边时,突然炸裂开来,藏在里面的木蒺藜如暗器一般射向他心口要害,顾衍忙闪身躲避。而此时,谭纶再度施展灵力,地上凭空出现密密麻麻的黑色藤蔓,像爬行的动物一样争先恐后缠上顾衍。
顾衍知道这些黑色藤蔓有毒,会麻痹神魂使人产生幻觉,此乃谭纶的杀手锏,不敢大意,忙凝聚出一把锋利冰剑,将这些藤蔓一一斩断。他这边只顾着对付有毒藤蔓,不料一时闪躲不及,却被两枚木蒺藜射中大腿和肩膀,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他手上动作不由得一顿,口中念念有词,木蒺藜倒飞出去,身上留下两个血洞。
他这一停顿,一株黑色藤蔓狡猾地缠上他脚踝,越缠越紧,似乎要把他脚踝缠断。顾衍脸色煞白,忍着疼痛将那株黑色藤蔓斩断,可惜已经迟了,毒素就跟蛊虫一样,早已穿透他的皮肤,顺着他的血肉流向身体各处,慢慢侵蚀他的心智灵识。他必须立即停下来运转灵力把这毒素一点点逼出去,不然时间越长毒素侵蚀的越厉害,他神魂受到的影响也会越大,可是生死搏斗之际,哪有给他疗伤的时间!
顾衍形容狼狈,差点站立不住,看着脚上泛着黑气的伤口眉头紧皱,很快又舒展开来,脸上露出坚毅之色,再也不管自己是受伤还是中毒,一杆如梦似幻的冰凌□□出现在手中,这是他的本命法宝,他在挥动□□刺向谭纶时,特地回头朝空中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谭纶修的是木系法术,借着草木一个瞬移,凭空出现在一处假山旁。他躲开了顾衍这一枪,可是身后突然传来动静,那假山像是有自己意识一般,竟然向前堆叠扭动着,泰山压顶一样向他压下来。
张默然的身影出现在假山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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