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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元年,三月中旬,燕王一行抵达南京。
亲王仪仗自宣武门入,执旗人在前,亲王象辂居中,宦官侍人随行车旁,五百护卫皆鲜衣怒马,行动间马蹄声不绝,马上之人端肃凛然。
引幡,戟氅,戈氅,仪锽氅等陆续行过,引得路旁诸人声声惊叹。
虽久居皇城,但自洪武朝,诸王就藩,非奉诏不得入京,如此威风的场面着实是少见。
鸿胪寺卿亲自出迎,引朱棣下榻城中燕王府。
等了许久却不见燕王,一名着紫色葵花衫,戴黑色幞头的宦官回报说燕王身体不适,在进京的途中染了风寒,不宜见风。
奉命迎接的官员有些傻眼,燕王病了?
“还请大行令行个方便。”
宦官笑得和气,鸿胪寺卿擦擦汗,十分为难,藩王进京却不见迎接的官员,不和规矩啊。
马上的汉阳郡王朱高煦已是等得不耐烦了,眼睛一瞪,手直接摸向了腰间的配刀。
刀锋尚未出窍,象辂中传出了燕王的声音。
“高煦,不得无礼。”随即又是一阵咳嗽,“三保。”
“奴婢在。”
“开门。”
之前同鸿胪寺卿说话的宦官立刻转身,一溜小跑回到车前,踏上车撵,推开了一扇侧门。
门内,燕王一身大红常服,侧面正坐,透过车帘,面上隐有倦色。
正主露面了,再耽搁就是纯心找茬了。
鸿胪寺一应人等立刻行礼,“见过王爷。”
策马经过恭候在一旁的鸿胪寺卿和左少卿时,高阳郡王故意一拉缰绳,拇指抵在刀鞘之上,鲨鱼皮制的黑色刀鞘被推开了半寸,雪亮的刀光闪过两人的眼前,高阳郡王放声大笑。
“土鸡瓦狗之辈,不过尔尔!”笑够了,高阳郡王冷哼一声,“敢拦父王的路,就该让鼠辈尝尝小王砍过鞑子的刀有多利!”
鸿胪寺卿和左少卿的脸色煞白,双手发抖。
竟如此的张狂!
在天子脚下,威胁朝廷四品官员,当真是狂妄至极!
高阳郡王的行为被众人看在眼中,自有宦官向燕王禀报,象辂中的燕王却始终未出一声
朱高煦斜眼看着面如土色的朝廷官员,毫不掩饰目光中的不屑与轻蔑。
建文帝很快得知高阳郡王的猖狂之举,抚案凝眉,握紧了拳头。小不忍则乱大谋,燕王老谋深算,纵子如此,必有后招。
他忍!
可惜建文帝料错了,高阳郡王的狂妄只不过是个开胃菜,燕王入宫才是真正的大餐。
按明朝礼制,藩王朝贺新君需着衮冕,青衣纁裳,冕冠旒用五彩,是洪武朝定下的大礼服,以示对天子的尊敬。
不想燕王却特立独行,穿着一身常服进宫了。
本该西装革履的场合,偏偏一身夹克衫牛仔裤,这是何等的个性十足?
奉天殿中,端坐在龙椅上的建文帝半天没说出话来,满朝文武也是眼珠子掉一地。
这、这也太过了点吧?就算不穿衮冕,好歹穿个皮弁,不说朝贺,只当朝觐,也说得过去。
一身常服算怎么回事?
此举简直就像是一巴掌抽在了建文帝的脸上,明摆着说,老子不服你,你能怎么着吧?
燕王是打定了主意要和建文帝和满朝文武玩心跳,一身常服进宫不算,还“行皇道入,登陛不拜”。
这就不是形式主义上的错误了,是从思想根源上犯了大错。
洪武帝定诸王朝见后于内殿行家礼,建文帝是小辈,行家礼时当尊敬叔叔,可这是在奉天殿!朱棣一个藩王,大模大样的走大道,不拜见皇帝,根本就是藐视朝廷,蔑视礼仪!
满朝文武不淡定了,梗着脖子对着燕王运气。建文帝也是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发抖。
气得皇帝和大臣们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燕王朱棣,淡定的取出一方手帕,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陛下见谅,臣身体不好。”话落,扫了一眼朝中官员。凡是被他看过的,都像是被刀子逼到了面前,脸色发白,额头冒出了一层冷汗。
建文帝:“……”
燕王身体不好?
若是被他揍得哭爹喊娘,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的北元听见这番话,作何感想?
建文帝没话说,朝堂上的大多数官员也默不作声,齐泰黄子澄等人干脆成了哑巴。
奉天殿中出现了长久的沉默。
殿外执仪仗的校尉很是好奇,往日里,每次朝会不是菜市场一样,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有人一撇嘴,还能怎么着?燕王来了!
哦,燕王来了。
校尉们隔空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继续当柱子,充背景。
建文元年三月的这场藩王朝贺,注定被载入史册。
嚣张已极的藩王,无奈懦弱的皇帝,装成鹌鹑的朝廷官员,在后世的史书上,必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燕王淡定的进宫,又淡定的出了宫。
建文帝再一次见识到这位叔叔的厉害,人家有实力,敢嚣张,哪怕知道朝廷防备,依旧我行我素。
俗话怎么说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他这位叔叔绝对不愣,却横到了极致。不要命的见了他都得绕道走。
视线扫过依旧装鹌鹑中的满朝大臣,建文帝突然感到意兴阑珊。
“都散了吧。”
留下这句似是而非的话,年轻的皇帝起身,离开了龙椅。
这场朝贺似乎是一个讯号,深深的种在了建文帝和朝中大臣的脑子里。
不过,满朝鹌鹑中,也不是没有猛人。
监察御史曾凤韶隔日便上疏弹劾燕王,称燕王大不敬。
建文帝的反应出乎众人预料,本以为皇帝会拍案而起,不说直接对燕王怎么样,也会把人扣下。不想建文帝却说了一句,“燕王乃是是朕的至亲,不应追究。”
曾凤韶目瞪口呆,一口老血喷出,险些倒地不省人事。
监察御史倒下了,户部侍郎站起来了。比起习惯于喊口号的御史,户部侍郎卓敬属于实干型人才,心思缜密,料到皇帝不会直接扣押燕王,毕竟燕王世子和小儿子还在北平,燕王手里的大部分势力仍没有削弱。折中一下,他给建文帝提了一个不错的建议,咱不抓人,改封地,趁着燕王在南京,直接把他改封到南昌。
卓敬的奏疏上写得很明白,“燕王智虑绝人,酷类先帝。北平更是强干之地。宋时的金,金后的元,皆从此兴。燕王就藩后,在北平经营日久,根基皆在此。徙燕王到南昌,彻底剪除燕王的羽翼,从根本上杜绝祸患。”
卓敬此言,前军都督府左断事高巍早已提过,如今再提,应是当下最好的办法。
比建文帝派朝廷官员接管北平-军-政,另派采访使搜寻燕王的黑材料更加靠谱。
可惜,建文帝就好像是脑袋突然被某块从天空落下的陨石砸了一样,死活不开窍。
接到卓敬的奏疏,直接放到一边,又祭出一样的说辞,“燕王是朕的亲叔叔,是至亲。朕不能这么做。”
见皇帝还是不松口,卓敬气急了,现在想着燕王是亲叔叔,之前被贬的周王和代王又是什么人?
气急的户部侍郎直接冒出一句:“隋文、杨广非父子耶!”
建文帝沉默良久,在卓敬怀抱希望最后一丝希望时,叹息一声,“卿休矣。”
翻译过来就是:算了,你消停点吧。
脑袋被石头砸了,绝对的!
继监察御史曾凤韶之后,户部侍郎卓敬也吐血了。
京城燕王府内,本该卧病在床的燕王,正大马金刀的坐在正堂,两名身着蓝色团衫的宦官立在堂下。
“奴婢拜见燕王!”
建文帝可以明目张胆的往朱棣身边安-插-间谍,朱棣却不能这么干。但他有别的办法,收买利用皇帝身边的宦官。
在洪武帝身边做事的宦官,和外臣们一样,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
建文帝登基,宦官们不用担心随时会丢掉小命,日子仍不好过。
这时,燕王的出现简直就像是一道甘霖。
几句关怀,几份礼物,皇宫中的宦官们感激不已,燕王慈爱之名更是广为流传。
这样的手段建文帝也会用,燕王府的长史葛诚,就是被建文帝的人格魅力感化,成为了潜伏在燕王身边的一枚棋子。
可惜侄子终究比叔叔棋差一招,建文帝只盯准了一个下手,走高精尖路线,燕王却是广泛撒网,一扫一大片。
秘密前来的两名宦官均是自愿充当燕王耳目,其中一人姓王名景弘,是日后与郑和齐名的一位航海家。明朝的船队七下西洋,王景弘五次随行,还曾与郑和同为正使,出使各国。
此时,他不过是司礼监一名监丞,级别貌似很高,日子还比不上在燕王身边伺候的三保。
宫中内宦官的消息传递速度,比朝廷六部更加迅捷。
建文帝日夜担心燕王造反,在他身边伺候的宦官却希望这个日子快点到来。
若有机会对燕王直抒胸臆,大部分宦官应该都只有一句话,“王爷,您就快点反了吧,大家都盼着这一天呐!”
道衍和尚当面,肯定同宦官们很有共同语言。
递送消息至燕王府,本不是王景弘的差使,但在燕王跟前露面的机会,却着实不能轻易放过。
“湘王吗?”
听闻王景弘两人带来的消息,朱棣沉吟片刻,不免摇头。洪武帝的二十六个儿子大多好武,如太子朱标一般好文的只是凤毛麟角,湘王朱柏就是其中的一个。
燕王就藩北平,湘王的封地在荆州,一南一北,见面的机会不多,朱棣唯一记得的就是朱柏好学,喜欢读书。与楚王一同讨伐古州蛮时,也要带着几车书。
说他造反,别说燕王不信,怕是建文帝也会脸红。
可是私印宝钞……带着厚茧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子,哪个藩王没这么干过?就数朝廷印得最多。燕王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某次远征沙漠回来,老爹很高兴,当即发给了他一张巨额宝钞。拿到手里还能闻到上面的油墨味。燕王敢用北元皇帝的脑袋打赌,这绝对是老爹吩咐下边临时印的!
如今,建文帝要用以私印宝钞治朱柏的罪,说得过去吗?
燕王冷笑一声,比起周王和代王,湘王的性格更为刚烈,皇帝这回恐怕会踢到铁板。
“你们暂且回去,有消息可随时来报。”
勉励了几句,朱棣打发两人回宫。口头表扬之外,礼物也送了不少。
王景弘顿时激动不已,走路都不免有些飘飘然。
比起后世与郑和齐名的王三保,现在的王监丞着实还有点嫩。
燕王在京中的消息,每日会派遣快马送回北平。
王妃和世子日日等着这些南边来的快马,还要防备皇帝派来的人,也是不敢放松。
尤其是燕王世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此时却发挥出了卓越的政治才能。
几句话打发走了布政使张昺派来刺探消息的人,不忘派人盯着都指挥使司和按察使司,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朱高炽都会马上得知。
暴昭已抵达北平,第一时间联络了张昺和谢贵等人,还同北平按察使司佥事汤宗见了一面。不出三日,汤宗便上告按察使陈瑛受贿,行贿的正是燕王官署中的一人。
奏疏尚未送往朝廷,朱高炽先一步给在南京的燕王送去了消息。
快马离开王府,朱高炽双手拢在身前,满脸沉思。
朔北的风还很冷,怕是又要下雪了。
实际上朱高炽很想效仿父王负手于背后,来一回英明神武。奈何身材条件不允许,只得作罢。
北平和南京不太平,塞北也是一样。
都督佥事陈亨到了开平卫,卫指挥使徐忠很快从屯卫返回,去时多少人,回来仍是多少人。都督宋忠问起,只有一句话,边塞之地,各卫所都是枕戈待旦,时刻防备北元,调兵不是那么容易的。
宋忠气得瞪眼,但有陈亨同他打机关,徐指挥不必再担心级别相差太多,一句话不对,自己也被拉出去打军棍。
别看宋忠是都督,陈亨只是都督佥事,从军资历上,宋忠却差了陈亨一大截。
官场讲究资历,军中更是如此。陈亨只要不指着鼻子问候宋忠所有亲属,宋忠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
陈亨一到,卫所上下都感到日子好过了许多。
孟清和守城头时,心情好了,偶尔还会学着其他边军嚎上两嗓子。
北风大雪中,边军自有一种豪爽,哪怕被上官听到了,也不过是一笑置之,没谁会追究。
南边来的卫军看得稀奇,燕王护卫出身的边军却是拍手叫好。
“孟百户,是条汉子!”
自从孟清和同高福周荣等人一同挨了军棍,又当众堵得余瑱说不出话来,军汉们对这个竹竿似的百户大有改观。没人再嘲笑他的小身板,周荣等人更是说,以后孟百户有差遣,兄弟们绝无二话。
孟清和眼眶有些发热,为表达胸中豪情,猛的一拍砖墙,扯着嗓子吼出一句,“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北风中,一支骑兵从城中驰出,另有一支骑兵从全宁卫方向赶来,两支骑兵迎面遇上,为首的沈瑄与杨铎同时一拽马缰,骏马扬起前蹄,漫天银白中,青衣武官于马上抱拳,未等出言,自开平卫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狼嚎。
杨铎:“……”
沈瑄:“……”
沉默中,马队众人同时遥望城头。
城头上的边军们正被孟百户带得兴致高昂,跟着吼了几声,陡然间发现城外的骑兵,揉揉眼睛,“百户,是沈千户!”
孟清和声音一哑,探头朝城外看了看,小心问道,“丁小旗,这个距离,千户看不到咱们吧?”
前郎中大人沉默半晌,“一般而言,应该如此。”
孟百户松了口气。
前郎中大人又补充了一句,“沈千户,难说。”
孟百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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