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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黄金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脸上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
“我在骂燕三郎,试想,他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岂非是没有脑子?”
荼蘼听着他们的对话,她已实在快忍不住了,可她看向周围那些人的时候,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就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一样。
“什么样的破绽?”天元急切地问着,他并没有发现那些与众不同。
“你说的江陵渡口,是通往渝州城的必经之路,我要是记得没错,令尊与渝州令素来交好,只要即刻修书一封请他封锁全城不就正好可以来个瓮中捉鳖?”
“你是说,现在还拦得住?”
“我只知道,金石浇筑的城门一关,就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黄金屋的话还没有说完,天元已抄起衣服窜出了几丈远,消失在路口的另一边。
荼蘼听着这些话,朝着黄金屋笑了笑。
她经常对着他笑,可唯有这次不一样。
从前的她,对黄金屋有不屑的嘲笑,有怜悯的嗔笑,有讨好的谄笑,可这是头一次,对他表达谢意的由衷的善意之笑。
避雨客栈在淮南,想要去淮南,必然要先走水路到庐州,而黄金屋所说的渝州,分明是与庐州截然相反的方向。
他在为山神庙的那些孩子争取时间,他也想让燕三郎先把这件事办完。
荼蘼直到现在才发现,此刻的黄金屋远非她从前认识的那般,看来缜密如她,也同样逃不过第一眼的偏见带来的臆断。
她错了。
黄金屋看到了她的笑意,他已全都明白,他们两人之间似乎已完全再不用任何言语的交流,已然意会神通。
只是他习惯被她嬉笑怒骂的日子,突如其来的这般客气,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周围的人也在笑,可是他们都是自顾自地笑,等到天元走了之后才发出的不约而同的哄笑。
荼蘼只觉得有些不自在,他们的笑声,像是突如其来,又像是酝酿已久,实在有些令人悚然。
黄金屋看了一眼馄饨张,又看向了荼蘼,“天元的事,你应该听到那些孩子多少提起过些。”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你是不是很奇怪,永安巷的老百姓并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就算有人猝死街头他们也懒得去多看一眼,那些小乞丐们,每天都只能讨到很少的食物,可为什么天元每日都能带回很多食物到山神庙?”
荼蘼也看向了馄饨张,“难不成,是这位老板自掏腰包行善积德?”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黄金屋轻轻嗤了一声,“你以为永安巷的老百姓是吓大的,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那就是他对这少年的偏爱咯。”
“对他偏爱的,可不只是馄饨张,而是这里的每一家。”
“每一家?”
荼蘼放眼望去,整条街上,只有这一家馄饨面在出摊,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所以,这里才只剩下这最后一家铺子开张?”
“所以,所有的人忙活完了手头上的事儿,都要赶来这里喝上第一碗汤。”
他们除了这里,也没有别的铺子可去。
“原来,天元就是这样讨给他们饭的。”
“他根本不需要去讨,而是随便拿。刚才他来的时候提到的老规矩,就是每日的十二碗馄饨面,白拿。”
“别人却不能不给?”
“谁敢不给?”黄金屋瞥了一眼四周,确认没有不该出现的人,“你可知,像他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为什么还能在永安巷里横着走?”
“他背后另有其人?”
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你可知他爹是谁?”
荼蘼轻轻摇了摇头,“尧造围棋,丹朱善之,他既然敢自称天元,难不成他爹是上古尧帝?”
“别闹!”
经过这几天的事,黄金屋已对这五帝三皇的名字变得极为敏感,“他爹虽不比帝尧,却也真真是这儿的土皇帝。”
“土皇帝?我怎么不知道,百无先生什么时候起竟有了个儿子?”
“你说的那是私底下的土皇帝,可却还有明面儿上的。”
荼蘼也已经懂了,“官家的人?”
他们这些人,即使纵横于野,但对于朝廷的人,不论多大的官,就算只是百里长街这样的捕头,也会多多少少给上三分薄面,万不会去得罪。
“他爹就是江陵府令,百里长街的顶头上司。”
“难怪。”
难怪,他的一言一行,看起来那般无知与嚣张。
一个孩子若是自己有点小本事,周围又尽是些看起来有点大本事却还对他阿谀奉承毕恭毕敬的大人,那他一定认为自己就是无所不能的神了。
“所以他对你们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你们也非忍不可?”
“倒不是因为这个。”黄金屋抿嘴笑了笑,周围的那些人笑得更大声,“像他这样的熊孩子,如果父母都不加以管教,那我们作为旁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忍他让他宠他惯他,把他捧上天,等到日后他老子不在了,再让世道好好地教他重新做人。”
“果然是最狠不过读书人啊。”
“行非常之事,当然得用非常之手段,这不过是最有用的法子。自古以来,人总是念恩者少,记仇者多,所以苦口婆心的劝诫也远没有一个粉身碎骨的教训来得更有用些。”
“所以这里的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在他谩骂他们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对他拔刀?”
“是。”
荼蘼又看向了馄饨张,这个人已和她刚刚第一眼所认为时的不一样了,“所以他砸烂了你的碗,白拿你的东西,吆五喝六的花你的银子,你还是会对他很客气?”
馄饨张也在笑,笑着点点头,“不错。”
荼蘼叹了一口气,她已不忍再听下去,“四十年陈的女儿红,亏你编的出来,怎么不直接上个八十年陈的呢?”
馄饨张抚了抚嘴角的胡子,“八十岁未嫁的女儿毕竟还是太老了些,要是四十岁嘛,我倒是还能够考虑考虑。”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又是一片哄笑。
这些人,端起碗来便喝着人家请的酒,放下碗去便笑着人家没爹娘管教。
在别人都绷着一张脸装正经的时候,只有她想笑,可在别人哄笑一堂的时候,她却再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此刻只觉得悲哀,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为什么现在的人,面对不识善恶的孩童,越来越疲于谆谆教导其向善,而是冷眼旁观,冷嘲热讽,喜闻乐见其顺遂自然地堕落。
这些所谓饱经沧桑的过来人,他们自己也曾拥有过无知的年纪,或许也吃过很多无知带来的苦难,可他们终究是熬过来了,亦或是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经历过这些的人,更懂得生活的不易,本不该希望有人再去重蹈他们的覆辙,可他们竟能一致决定去怂恿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朝着歧路的方向越走越远,眼睁睁看着他慢慢腐烂陷入深潭,最后再指责他本性肮脏,烂泥扶不上墙,并把这种漠然美名其曰替世人讨回公道。
世人不需要这样的公道,世人只希望永远不要有人再经历这样的公道,惩恶只是手段,扬善才是初衷,又岂能因着这解一口气而本末倒置?
熊孩子招惹熊大人,熊大人又惯出熊孩子,周而复始,绵延不绝,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相辅相成的。
可这世上,到底是先有了熊孩子,还是先有了熊大人呢?
她觉得悚然,不止因为这个孩子,也更因为自己。
一个人若是觉得自己很强大,那极大可能就是他周围的人合起伙来骗他,让他以为自己很强大,就像天元一样。
他们既然会这样对别人,当然也有可能会这样对你。
试想,一群陌生人,就这样合起伙来一起构造出一个满是谎言的世界,并美名其曰真实,你目之所及的真实,也许这个世界只有馄饨面摊一样大,也许更大,大到你身在其中,却不自知。
此刻,她又在哪呢?
反正,不在她自己编织的那张网里。
“你当真不知道他的身份?”
对面传来的是黄金屋疑惑的目光,也难怪他怀疑,甚至连荼蘼自己都觉得应该好好反省。
“从未听过。”
“这就奇怪了。”黄金屋仍旧不依不饶,他试图从她的眼中察觉出什么,“这小子招摇过市,可是把整个永安巷的商贩都给得罪光了,他向来不知天高地厚,更不懂得怜香惜玉,为什么偏偏他从来都没有去招惹过你?”
“可能……是我比较穷,就算他找几个小混混砸光了我的酒馆,也挖不出一两多余的银子来。”
“这种话你骗骗旁人也就算了,咱们俩是什么样的关系,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坦诚相待?”
“你真想知道?”
“但说无妨。”
“你总该知道,永安巷是谁罩着的?”
黄金屋一声不屑的嗔笑,“人人都知道,百无先生是永安巷的天。”
“那不就得了。”
荼蘼轻轻撩起额前的青丝,轻描淡写地说着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实,
“你可还记得我给你的那份名单上,有一个叫做无相客的名字。”
“那个欠了你三条命的无相客?”
“他就是百无先生。”
黄金屋久久不语,他实在无法想象,从来只有百无先生攥着别人的命,从来只有别人求他的份,他怎么可能会欠别人的呢?很何况,是这种几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永安巷里,谁都知道三更天酒馆与有间当铺交好,从前他总认为,是百无先生偏心罩着荼蘼,却不知道,原来是荼蘼一直在罩着他。
永安巷的天,原来早就变了,哪轮得到他再去翻云覆雨?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看着黄金屋喃喃自语,荼蘼却忧思更甚几分,她想起了那时看到的百无先生,满目憔悴,“你还年轻,你还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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