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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门,还是走窗户,这是一个最难抉择的问题。
一般来说,这种事情,大致可以由时辰决定。
大白天来的人,大都是走门的,半夜登门造访的,大抵是走窗的。
当然,也可以由心情来决定。
想见到主人的,自然是要走门,不想见任何人的,难免也要走上一遭那窗户。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走门,就是来做客的,走窗户,就是来做贼的。
抉择,有时候只在于这一念之差。
荼蘼站在门前已经很久了,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不是来找麻烦的,她会出现在这里,本就已是她自找的麻烦。
麻烦多一个不多,少一个却更好。
如果换做以前,她也许会更想要走窗户,可是她想到了来此的目的,想想也就算了。
既然贼已经被前一个人做过了,那她老老实实来尝尝这做客的滋味又何妨?
“咚咚咚!”
她轻挽着袖子扣了扣门,屋内却发出一阵女人们奇怪的嬉笑声。
半夜三更,去敲别人家的大门已经是很奇怪的一件事,而这笑声却显得这里愈发的诡异。
她就在门口等着,不发一言,有求于人的时候,她向来都很客气,也很有耐心。
可是里面并没有人问起来客是谁,门却自己开了。
一个提着灯笼的小姑娘嬉笑着走到门前,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在荼蘼身上扫来扫去,好像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她认得,这是昨夜在一言堂,见过的那个袖中映梅的姑娘。
荼蘼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别人盯得浑身不自在。
从来都是她盯着别人看,而她却很少被陌生人这样面对面盯着,尤其是女人。
很少的原因,倒不是说很少有人对她感兴趣,而是她身上总是若有若无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清冷肃杀,让人不敢直视。
可是不知怎的,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却一点都不怕她。
不懂得怕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远高于你的人,一种是无知无畏的人。
可是,这两种人,她却一个都不像。
“好看么?”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会为了这种事而害羞,而是厚着脸皮问了起来。
“好看,怎么能不好看?”小姑娘把打着的灯笼往上提了提,光照到了她的脸上,映着她的眸子更加的明亮,“我早就想好好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咱们家公子铁了心的非要来这个鬼地方……”
“弄梅,不要多嘴。”
说话的是另一个女人,是那夜发佩兰簪的姑娘。
同样是在笑,她却与弄梅截然不同。
白梅清澄,红梅冷艳,弄梅的笑正如那滴滴点点娇花照水,尽现情窦初开的少女灵俏。
墨兰高雅,寒兰素洁,她的笑却如那空谷幽兰不染浮华,透着些知书达理的大家之风。
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气,也总会影响到身边的人。
就像荼蘼每次见到黄金屋时,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个女土匪,而见到这样的女人时,她连说话都变得轻声细语起来。
“姑娘终于来了。”她笑着走上前,一张恬淡静谧的面颊慢慢浮现在灯笼的映照下,“我家公子已在竹里馆等候多时。”
“他早知道我会来?”
荼蘼已顺着她退的方向走了进去,屋子里虽然暗得令人发慌,可既来之,哪有半路而返的道理。
弄梅在一旁噗嗤一笑,抢着答道,“公子说了,这杯茶凉透了的时候,你一定会来,我开始还不信,他又不是神仙,哪里能算得这么巧?我还为这个跟碣兰姐姐打赌,没想到还真是输了。”
“你们也喜欢赌?”
“当然了,天下为局,皆可作赌,别人可以赌骰子,赌牌九,我为什么不能赌别人的吃饭睡觉?”
荼蘼看着弄梅,有些心生欢喜,她很少会见到一眼看上去就很喜欢的姑娘。
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店里的那几个老爷们儿她是越看越不顺眼,是不是也应该换几个伶俐的女孩子来了,“那你们赌的筹码是什么?”
“筹码?”
“是啊,赢了要见利,输了要糟心,这叫赌的代价。
不付出点代价,哪能叫赌,分明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人天生有赌性,总想要博一局,为的是什么?
当然是为了这博君一笑的筹码。”
“有,有有有的!”弄梅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欣喜地喊着,“输的人,得尝一杯泼茶香。”
“胡闹。”碣兰轻声斥责了她一句,可她连斥责的语气都那般温柔如水,“这泼茶香是人家易安居士与赵侯德父的画眉之乐,哪里由得你这样的戏玩。”
“虽是画眉之乐,也算是文人雅趣,要真有那么难于启齿,公子又为何会讲与你我听呢?”
“你这丫头,也不想想,这赌到底是谁输了。”碣兰笑着摇了摇头,一把抢过来她手上的灯笼,“我好心替你遮掩避祸,你却上赶着求我泼你,真是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呢。”
“对哦。”弄梅好像突然想明白了这件事,之前的沾沾自喜确实透着一些傻气,她看着荼蘼的时候已经撅起了嘴,“姑娘,我们对你以礼待之,你怎么能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挑唆我们姐妹之情呢?”
荼蘼看看弄梅,又看看碣兰,好一对自在姐妹。
“若真是姐妹情深,又岂是外人一句话能够挑唆得了的?”
“姑娘,你不必搭理这丫头,公子那样好脾气的人,有时候都受不了她的胡搅蛮缠。”碣兰将弄梅拉到了一边,让出了一条路来,“公子怕是等得久了。”
竭兰走在前,荼蘼跟在其后。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竹里馆,既是王维的竹里馆,亦是竹公子的竹里馆。
后院中的围墙很高,整个小楼被绿竹环绕,隔墙壁上凿有风洞,只要有风吹过,便会穿过风洞吹动竹叶发出飒飒的声音,闲时便可独坐小楼,聆听这穿林打叶的自然之声。
“风敲竹,这位主人好兴致啊。”
荼蘼见过这样的风墙,上次那个以这样风墙为乐的人,一别经年,如在昨日。
“公子常说,他总是贪慕竹里馆那的自在,即便到了这里,却也不可一日居无竹的。”
碣兰淡淡地笑着,每次谈及这位公子时,她的眼中总是不由得流出几分倾慕与敬重。
楼梯很窄,只容得一人逐序通过。
楼梯也很陡,连碣兰都不得不放下手中提着的灯笼,两只手攀着扶手上去。
荼蘼看着楼梯,又想到了小楼上的人,就越发觉得奇怪起来。
这位主人既然眼睛看不见,为什么还要住在这么不方便的楼上,他是打算一辈子都不下来了么?
这个问题,她到了二楼的时候,就已明白了。
一层的竹篱很高,几乎与世隔绝,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可是二层,推开门走出去,走到门外的长廊尽头,却能正正好对着三更天酒馆,对着她房间的窗户。
难怪,方才那箫声透过她的窗传到耳边,那样清晰明朗。
碣兰轻轻扣了几下门,轻轻说道,“公子,该来的人已经到了。”
屋内,并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就像是根本没有人一样。
可是碣兰已在慢慢向后退去,她的话已带到,她不需要得到回应,她只需要做好她应做的事就行了。
“姑娘,这里是公子的居室,我们姐妹是不方便进去的,你请自便。”
“等等。”荼蘼看到她转身离开的背影赶忙叫住了她,“你不方便,难道我就方便了?”
碣兰只是站住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公子以礼待的是客,并不是我。他是主,我是仆,很多地方,公子不允,我是不能去的。而客为上宾,想做什么都可以的。”
“什么都可以,那我要是让你没事多去几次三更天,也可以么?”
“啊?”碣兰被问得一愣,脸上突然泛起一阵羞红,她们并不相识,更无交情,无端端的,她找她做什么呢?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她知道,这种事情通常都是她们自己做不了主的。
就像黄金屋能做得了知鱼的主,而这位碣兰姑娘,只怕也得请竹公子做主才行。
碣兰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人影也融入到了这无边的夜色中。
等到这院中再全然察觉不到她的气息时,荼蘼面前的门便开了。
“请进。”
屋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气息微弱,若有似无。
明月洒在了屋前,却好像永远也照不进里面。
就好像这世上有一种深谷,山中日月长,却终不见天。
她向来对自己的眼力还算自信,可却依然看不见里面的人在哪,甚至连声音都像是充盈在整个屋子里,根本找不到确切方位。
那一声请进,就像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可她还是走了进去,她不得不进去,门关上的时候,掩住了最后一丝月色,整个人伴着屋子一起,沉入黑暗。
人间何短短,地狱何漫漫。
我不下地狱,焉得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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