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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出城门时又下起了纷纷细雨,车轮轧过凹凸不平的路面,咕咕声不绝于耳。
微凉春风吹起棂格窗的帷幔,透进潮湿寒意。
姜舒一直沿途观望窗外景象,方才在城内还好,毕竟是魏国都城,再如何清冷寂寥,多年底蕴仍在,穿行于宽阔直平的道路之中,见四周楼宇林立,诸多建筑气势恢宏,依稀仍可闻昔日太平年间之繁华。
然而等出了城后,入眼景色便顿时为之一变。
沉沉乌云下,是一片萧瑟芜秽景象。
三月本该是春耕时节,沿途却见不到半个农人,反倒是裹着草席腐烂发臭的尸体,时不时就能撞见几具。
这还不算什么,更为刺眼的当属无处不在的流民队伍。
为躲避野兽攻击,流民大多结伴而行,因此当他们成群出现时,带给人的视觉冲击也格外大。
灰扑扑的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个个衣衫褴褛,饿得骨瘦如柴,互相搀扶着在道路上前进,遇见马车便惊慌避让,一不小心还会摔倒在地,蹭得一身湿泥,简直比落水野狗还要狼狈。
在自己笔下不过寥寥数语概括的底层民生,在现实中看竟是如此凄惨恐怖的景象,姜舒难以形容心底的震撼。
“叔父,城外怎会有如此多乞儿?”
听到询问,姜舒放下帷幔转过头来,对上一张忧心忡忡的小脸。
“那些应是自北地逃难而来的流民。”
“受战乱波及的百姓?”
“不错。”
“那其中会有吴兴县人吗?”
吴兴县也就是原主长兄生前任职之地,本是东州弋陵郡内一县,如今弋陵郡已被鲜卑侵占,恐怕鲜有能逃出来的魏国百姓。
姜舒只能回答:“或许有吧。”
姜泽稚嫩的眉头轻轻蹙起,思索片刻后问:“这么多的百姓南逃,难不成是匈奴要攻打过来了吗?”
约莫是父亲死于战场之故,姜泽小小年纪便对北地战况了解颇多。
姜舒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安慰道:“有秦刺史镇守端门,还有雍州派来的援兵,他们会守住关口,不会让那些东胡兵过来的。”
“万一守不住呢?”
姜舒沉默,没能回答出只字片言。
不是万一,是肯定守不住。
被小孩纯澈的双眼注视着,姜舒无端回想起了原身父亲和二哥疲惫的面庞。
姜恪年近花甲,鬓角霜白,姜显正值壮年,却文弱体虚,两人的身体状况皆算不上好。
而在这般情形下,这二人依旧兢兢业业,勤于公务,要说是为了政绩履历,姜舒觉得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他们应该是切切实实为百姓生计安危而忧虑的好官员。
见姜舒半晌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姜泽倏然道:“叔父,我想回去。”
“回去?”
“我想和祖父祖母一起留在巽阳。”
“阿泽不怕吗,巽阳现在可不是好待的地方。”
姜泽摇头,面色严肃道:“昔日父亲以千人之兵面对鲜卑数万军马而不退缩,如今巽阳尚且安好,我为何要惧怕?”
姜舒愣住了,沉静片刻后,他忽然感到胸膛发烫,心绪犹如滚水般翻腾起来。
显然这孩子是不知者无畏,他却觉得对方此言用“一语点醒梦中人”来形容也不为过。
想来他也真是着了相,被自己所写的剧情圈/禁了思维,明明现在一切都还没发生,为什么就不愿意出这个力想想解困之法呢?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一个人独自惯了,从未拥有过家庭,万事只考虑到自己,直到现在才发觉他错得有多离谱。
如今他已不是过去那个孑然一身的姜舒了,虽不知原主去了哪里,但既然他已经成了姜殊,便理应以姜殊的身份而活。
现在的他不仅有父母、兄长和侄儿,还有一个庞大的亲族,且不说没了家族,自己今后要如何立足,哪怕是为原主报养育之恩,他也不该这么一走了之的。
姜泽拉了拉他的袖子:“叔父?”
“你说得对,”姜舒回过神来,“巽阳尚且安好,我等又有何可惧怕的。”
的确,要在战乱之中守住巽阳非常困难,但也不是毫无可能。
他确实没有秦皇汉武那般的雄才伟略,可站在巨人肩膀上培养的眼界与学识却是这个时代任何人所没有的。
况且他还是本书的作者,他为本文画过详细地图,熟知各派势力分布,了解接下来近三十年的诸多重大事件,更知晓各路人物的性格与行为处事,光是这些就已经让他比一般人强上许多了。
要是这些资本还不够,他不是还有个游戏系统吗?
虽然那一百年的卖身合同瞧着有些渗人,不过想来再怎么不靠谱,应当也不至于要他的命。
思索到此,姜舒已然下定了决心,抬起头对外边的僮仆道:“阿猛,停车,掉头回城。”
一旁服侍的之桃惊讶抬眉:“郎君,不应冲动行事!”
姜舒知晓这姑娘多半从柳氏那领了什么任务,诸如监督自己别做什么荒唐举措之类,便道:“我若就此一走了之,才是真的冲动行事。”
说罢,又低头询问身旁孩童:“阿泽已做好了决定,要回去守城吗?”
孩童用力点头:“嗯。”
姜舒舒展眉眼:“好,那我们便一同回城。”
·
“荒唐!怎可如此鲁莽!”
马车回到郡署时,姜恪正带着二儿子在后堂用午食,结果就看到本该在城外的小儿子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还声称自己不准备再走,要留在巽阳与姜家共存亡。
“阿泽任性,你怎可随他一同胡闹!”让婢仆先将孙子带去后宅,姜恪便坐于席间教训起了小儿子,气得连饭食也不用了。
姜舒立于堂中道:“儿是经过深思熟虑方才做此决定的。”
“深思熟虑?前几日怎不见你有此念头?”
远走避难的决定几日前就已经定下,原主从未提出过异议,现在突然改变主意的确有些不合常理。
不过姜舒有自己的考量,他与原主观念想法皆不相同,既然决定了要留下,之后必然还会做出更多与原主性格不符的举动。
与其日后再添麻烦,不若早做打算,像现在这样的情况便是改变家人对自己印象的好机会。
因此姜舒思索片刻后,便沉声道:“方才马车驶出城门,儿见沿途邑野萧条,流亡难民数以百计,皆衣不蔽体、饥肠辘辘,心中大为震撼!
“未曾想自身安逸享乐之时,百姓竟生活在此等水深火热之中,经此一事,才觉过去自己一味附庸风雅、好逸恶劳之行径是何等庸俗鄙陋,故而决心返回巽阳,今后洗心革面,勤学修身,盼望有朝一日可同阿父、兄长一起,为江山社稷略尽绵薄之力。”
话落,堂内陷入诡异寂静。
没料到姜殊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姜恪和姜显互视一眼,眉目间皆有异色。
“阿子有此等觉悟,为父深感欣慰,”安静片晌后,姜恪轻咳一声,放缓了语气开口,“但你可想过,你带阿泽回来,若有一日燕峤受困,我姜家血脉要如何延续?”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当下是燕峤受困,将来亦有可能是襄郡被围。今政荒民弊,逃到哪里都不得安稳,与其躲躲藏藏苟且偷生,不如拼尽全力博得一线生机。”
说到这,姜舒弯腰拱手:“儿虽不如他人机敏聪慧,却也有救国济民之心,还望父亲成全。”
“阿弟此言当真?”姜显突然出声发问,声音清朗,分外顺耳。
姜舒直起身面向他道:“当真。”
姜显又问:“即便敌军兵临城下也不惧?”
“宁为兰摧玉折,不做萧敷艾荣。”
“好一句‘不做萧敷艾荣’!”姜显面露赞色,旋即便起身冲姜恪说道:“阿弟既存有报国之志,儿以为不应劝阻。”
姜恪仍对小儿子的改变存有疑虑,但不论真假,姜殊能有这样的想法终究是好事。
在姜显的劝说下,他最终还是松了口:“也罢,此等胆魄志气,才是我姜氏子弟。”
姜舒惊喜抬头,连忙向两位长辈拱手:“谢父亲、兄长成全。”
“莫高兴得太早,”姜恪抬手示意仆从再多端一份饭食上来,嘴里则训诫道,“你要留在城中,便要专心进学,恭谨行事,若还同往日那般游手好闲,不若趁早去你外祖家的好。”
“谨遵父亲教诲。”
·
同两位家长一起用过午饭后,姜舒便回到了后宅自己的院落。
因主人回归,之桃正领着两个奴婢来来回回地穿梭于石板小径间搬运行李。
姜家家风崇俭,家仆甚少,惯在姜殊身边伺候的就只有之桃一个奴婢和一个替他守夜的童子,如今帮忙搬运收拾的奴婢还是他母亲派过来的。
知道儿子又带着孙子回来了,柳氏自然免不了过来说教几句。
她倒是也听说了小儿子现在有心向学,只是心里欣慰的同时,却又有些别的顾虑。
“你老实与我说,不肯离开巽阳,可有其他原因?”站在廊下时,柳氏忽而询问。
其他原因?
姜舒不明白她所指的是什么,担心自己露馅,便拐弯道:“儿今日在后堂所言句句皆发自肺腑,留在巽阳只为了修身进学,并无其他目的。”
听他这么说,柳氏似乎松了口气:“这样也好,回头我让人从你阿父那搬些书简过来,今后你便待在家中勤学读书,莫再琢磨那些不切实际之事了。”
“听阿母的。”姜舒依旧搞不懂她在暗示些什么,总之先应下来再说。
好不容易将柳氏应付过去,对方一离开,姜舒就颇感疲倦地躺到了床榻上,告知之桃自己要小憩一会儿,让她别打扰自己。
之桃在床帐旁熏起香丸,走出房间时动作轻巧地掩上了房门。
房中飘起熟悉的木樨香气,姜舒倚靠着凭几,右手伸进衣领握住玉蝉,用心念唤出游戏系统。
不一会儿,那道熟悉的白色面板就再次出现在了眼前。
将面板又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姜舒屏气凝神,勾选了底下的自愿条款,抬起手点击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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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为兰摧玉折,不做萧敷艾荣。”——《世说新语·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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