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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荀北山被徐中堂撵赶出来,回到会馆,想了两日,没有法子。第三日,具了一张禀,说如犯不测,由彭一人身受,与老师无涉,亲到徐中堂府中求见。被徐桐痛骂了一顿,又逐出来。北山到清秘堂去过一回,清秘堂有个姓陆的,是同庄仲玉有些仇隙的,也不认识北山,却知道北山与仲玉交好,便生事起来,说仲玉唆使北山上折子,这折稿是仲玉代拟的。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从此京宫中都知道了。仲玉闻了大惊,幸他向日功名心颇淡,而且计究名臣气节的,便也不甚畏惧,就去访问北山。
到了会馆门口,只见长班禀道:"荀老爷上衙门去了。"仲玉忙叫车夫赶进城,到翰林院衙门口,远远望见里面两个人,在那里厮打。仲玉定睛细看,一个是龚季樵,一个是荀北山。仲玉忙下车飞步赶进衙门,只见北山赶出来,仲玉忙双手拖住,抱上了车,叫车夫赶车快回寓中。自己便到季樵车上坐了,只见龚季樵左手血淋淋的,小指断了半截,手里捏着一个折匣。仲玉问道:"你这个怎么了?"季樵一看大惊,原来徐中堂本与龚师傅不睦的,近来朝内又添了一个冤家刚毅。看官,刚毅为何与龚师傅有仇呢?刚毅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笔帖式出身,靠了拍臀捧屁的本事,得了显要,胸中却仍是没字牌,惟喜欢看《封神演义》、《三国演义》、《七侠五义》、《施公案》等小说。一日,在太后面前,保荐龙殿扬。太后问龙殿扬如何?刚毅道:"龙殿扬是奴才的黄天霸。"退朝后,龚师傅见了笑道:"子良原来是配角儿。"众官大笑。刚毅红了脸,从此怀恨在心,视龚师傅如眼中钉一般,时时对人说,他要与这老头儿拼命,却忘了龚师傅曾推荐过他的。那年,龚师傅革职,就是刚毅一人之力,却还是遗忿未舒,迁怒龚的门生亲故。就是没有事,还要寻些事出来。何况北山闹了这样大风浪,又是龚师傅的门生。北山虽不晓得死活,姓龚的在京,如何不担愁呢?所以季樵得了北山上折子触怒徐中堂的消息,吓得屁急尿流,一夜睡不着。次日到会馆里去,又值北山到清秘堂去了。季樵盘问长班道:"荀老爷这几日同什么人来往?"长班道:"一个没有。前日羊少爷、庄老爷来看他,他闭着门不应呢!"季樵道:"庄老爷来过多少次?"长班道:"来过好几次,荀老爷总不见。他在窗外唤他也不理。"季樵听了不做声,便吩咐道:"以后荀老爷有什么事情,你们总得来告诉我。"长班答应了。季樵便赶到清秘堂,却值北山又回来了。季樵在清秘堂说一会话,便回家。
这日早起,打听得北山上衙门去了,便坐车急急的赶进内城,到翰林院衙门口,正见北山头上顶了折匣,又手捧着,徐步进去。那日徐中堂未到衙门,北山正要回出来,季樵在门口候住,要抢他折匣。北山抵死不放,两人便狠命揪做一团。众衙役不知这个老爷是什么人,也不上去劝,在旁边瞧热闹。车夫自己更不敢上去了。两人扭着,足有两点钟。季樵右足踏着青苔,滑了几步,吃了一惊,趁势一拖,两人咕噜滚倒阶前。那时季樵仰卧,北山压在上面。众衙役见闹得不象样,忙拉住北山,扶起季樵。季樵跌闪腰,仍没夺得折匣,心中又急又气,趁众衙役拉住北山袖子,便向前抢折匣。那时北山想甩脱袖子,望外走,不防季樵狠命一抢,抢下了,正要走出。北山见抢了折子,大怒,拉着季樵要抢回。季樵人急智生,忙将折匣向外一掷,喊道:"赶车的快快取着。"北山要抢时,折匣已掷出丈余,便弃了季樵,抢那折子,被季樵扭住。北山恨极,就将季樵左手小指一咬,咬下了半截。季樵一痛放手,那时车夫已将折匣拾了,放在车中。北山要赶出来,却不防仲玉赶来拦腰抱住,硬拉上车走了。季樵见折子抢得,已放下心,却忘了指头咬下了半截。经仲玉一问,忙将手一看,吓了一大跳,便觉得痛起来。喔唷了几声,便将情形告诉仲玉。
二人出城来,季樵道:"你到我家中,我还要同你商量正事。"仲玉道:"还是你到我家去,一则北山不便到你家,二则我到了你家,恐北山走失,家里人看不住他。"季樵听了有理,就叫车夫赶到南横街。庄仲玉先下了车,只见自己车夫在门口禀道:"小的拉到门口,请荀老爷下车进去,荀老爷下车,就飞奔的望西走了。"仲玉忙问道:"你为什么不拉住他?"车夫道:"小的正要赶,给车轮一碰,跌闪了腿,小的不能赶了。"仲玉骂了几句,便又上车,同季樵到会馆。长班回说:"荀老爷还没有来,羊都老爷在里面。"季樵便同仲玉进去,讲了一回,大家都是没法。
仲玉这日起来得太早,心上有些不舒服,便辞了众人回家,忽接山海关电有件要事,便于次日挈装上火车出京,到山海关来。及至完了那事,回到京来,北山却已被龚季樵、羊都老爷在徐桐门口寻着,叫人缚了,抬至龚家。那时恰巧有新捐知州引见进京的聂枚林,正是引见签省过了,将要出京,就将北山交给聂枚林,另派一人押着,枚林答应了。北山到这个时候,如笼中物一般,只好由人播弄。到了天津,枚林出去拜客。跟北山的人,便拉着枚林的仆人,出去喝酒闲逛。北山趁无人时,一溜烟出了栈房门,也不辨东西南北。忽见背后有两个广东人紧紧跟着,北山走了半里许,前面有条大河横着,北山便沿河走去,忽听背后有人一拉,问道:"你老先生贵姓?"北山回头一望,原来是那两个广东人,就答道:"我姓荀。"两人忙道:"台印可是彭字么?"北山答:"是的。"两人忙作了揖道:"这里不便多谈,请至舍下。"北山这时候正是无路可走,便跟着二人到了一处,上面贴着朱红笺"广德刘寓"。二人让北山进了门,在一间精舍内坐下。北山问了二人姓名,一人姓刘,一人姓夏。姓夏的便开口道:"前日兄弟在京,听得足下上折子,请归政、除三凶。后又闻徐中堂不允,足下便出京了。不想今日在此相遇,实为幸甚。当日足下在徐桐门首,弟适经过,有个朋友说是认识足下,弟牢记在心。所以今日还依稀认得。"姓刘的便道:"足下此举,真是不避权贵,忠肝义胆,为天下人吐气,弟等惟有五体投地。只是还求折稿一读。"北山听了二人言语,很喜欢,便在腰内取出折稿,给二人阅了,二人痛赞不已。北山想道:"我正要进京,这二人很可以商量。"便将此意说了,要二人帮忙。二人忙道:"足下要进去再求各衙门代递,此心可表天日。但据我二人鄙意,他们这些大官显宦,都是身家性命要紧,执牢不可破的意见,所谓天下老鸦一般黑,哪里肯代递折子,碰这个大钉子。此事殊可不必。"姓夏的又道:"愚见将这折子,送给《国闻报》去登了,给天下人公论公论。"姓刘的道:"这话不差。"二人你言我话,把北山的心说动了,便道:"既如此,吾们就同去。"二人应了。姓刘的忽想着一件事,进去了半日,又出来,取了一封钞票,手捧给北山道:"知己不说套话,吾看足下寒士,路费恐有不周,现奉上钞票二百元,即乞笑纳。"北山不收。姓夏的苦苦劝了一回,姓刘的道:"如足下再要见却,想是嫌菲薄了。"北山听了这话,便道:"谢收了!"二人同出了门,走到紫竹林马路,却撞见了聂枚林。北山要回避,已被枚林看见,忙拉住北山问道:"你为何在此地?"北山厉声道:"你休要管我。"枚林也不与二人说话,一把拉了北山,就走回栈中。那时龚季樵派来看管北山的人喝酒回来,不见了北山,问过栈中人都道出去了,吓得三魂六魄,剩下半魂一魄,便估北山是回京去了。那时已是十一句钟,便等不及见聂枚林,只与枚林的跟人说明,自己便匆匆的到了老龙头火车站,写了票,上车回京找去了。
且说聂枚林揪住北山进栈房来,那仆人却有几斤蛮力,抱了北山到了第九号房内,紧紧的看守,不离寸步。到了次日早晨,枚林便得了京电,问北山寻得否?枚林回复了,这夜即上轮船,三人全住在一舱。轮船开了,此时北山便插翅也飞不回去。茂林便松了些。北山走至中舱,见买办正在看报,北山上去借了几张,原来是《国闻报》。北山翻看了几张,却见自己的奏折果然登在阴面,便大喜。看了几遍,向买办要了,折叠好,放在腰袋内。又在轮船四面游玩了半日,回到舱内。北山见过了《国闻报》便将回京上折的心事没了。
看官,这是什么缘故呢?作者尝闻倚虹楼赠北山诗有二句道:"此身无长物,未死是名心。"北山这回不顾生死,上书言事,原是求个名。所以徐桐说要参革他,他却不怕,就怕不允代递。今见已登了《国闻报》,弄得已是天下共知,就与得达九重差不多了,所以把回京的心事放下,却又想起贝小姐来。从前曾说过在京得法了,便接她进来团圆安乐。如今翰林衙门是再不能去的了,哪里还望得登天见日、披紫赐金呢!便觉此次上书,倒害了自己。又想贝小姐闻知这事,定要担愁受吓,又害了贝小姐,便十分懊悔起来。这名欲交战的时候,弄得一无头路,到后来却被他想得道:"既做差了,索性差到底吧。"便守定了这个主意。
不数日,回到常熟,就有燕楼、鹣斋、幼标这一班人见着,埋怨的埋怨,安慰的安慰。北山这次回来,便不愿见乡绅前辈,只是跟了燕楼、鹣斋谈谈时事,讲讲学问,倒觉安静了好些。幼标便请北山在家里做西席,转瞬已是残年了。那年腊月二十四日,立溥亻隽为皇子之诏,遍传天下。上海电报局总办经元善,联合官绅士民一千二百人,电争废立,并请光绪力疾亲政。又有上海教民、广西绅民、美属保皇会及安南、暹罗、星加城、缅甸各处寓民,均发电力争。北山见了,又激动了一般热诚,拟了一稿,也要发电,却又没有这笔电费。且有幼标留心防着,只好搁下。在甄家过了年,一日,忽见常熟县里差跟班来请,北山不晓得有什么事?且不愿与当道来往,便辞了病。明日,知县又要拜会。北山与甄幼标说了,只好去回拜一次。不说北山进县去了,且说幼标在家,听知县说有事请北山去,便满肚疑惑。到了傍晚,还不见北山回来,即打发家人去探听。不多时家人回来道:"小的向差役门房去问了一遍,他们也不晓得什么,荀老爷至今还在里面。"幼标听了,正在纳闷,忽见帐房送上一信,说是县里来的。幼标拆开一看,原来是北山写的。急看是:顷在县中,县尊以二十五日京电相示,已奉上谕将弟革职,着地方官严行监禁。同时奉谕革职拿问者有四人。弟早知不免于缧绁,今果如此。惟念士不受辱,甘以一死殉国。县尊为弟收拾小舍,在狱中之南,不与众囚同处,派二仆服役,又赠书籍碑帖数种。弟无他念,惟以后不能出门,与二三故人,朝夕周旋,为可悲耳。所有衣箱被囊,乞即交来人。至幸至要!幼标吾兄晚安?荀彭顿首。幼标看了大惊,便问来人,知北山并未急坏,又知县尊竭力照顾,便略放下心,将北山所有什物,都交给来人。又随手作一覆,是劝他保重身体,不必气苦等话。次日,幼标又进县托了县尊。这个县尊却极好义的,便一力担承,看待周至。幼标便出来找北山。北山见了,拍手笑道:"吾不料今日再能见你,也就不容易了,也就不容易了。"大笑了一会。幼标疑他疯,便又劝了一会。北山又笑道:"吾不疯,吾心愿大半已了,只是可恨朝内那班饿狗,还没有杀尽。所以偷活着,要看他们的结果。"说罢,又切齿痛骂了一回。幼标不好说什么,便道:"你如今幽囚在这里,没有事做,还是做做诗,倒可以陶养性情。我明日送给几部诗给你,你听我话。"北山点点头,幼标便辞了出来。
那时常熟城内都知道了,就有与北山关切的。像齐燕楼、汪鹣斋、吴琼秋一班人,朝夕来问候。北山在狱中,一日三餐,左图右史,倒很舒服。作了《待讯草》四首,有"好将隔户鞭笞一响,来试孤臣铁石肠"之句,传诵一时,常熟有些词人墨客见了,便依韵和起来。也有如"青青杨柳辞春色,脉脉琴河作楚声"诸名句。正是:玄鬣南冠,词客有灵应识我;丹心北阙,伯才无主始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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