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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天晴如洗。渭山虽没有什么别致景色,却也满目青翠,溪水潺潺,不由让人目爽神清。只见十几位年轻郎君围坐在溯水亭畔,最大不过弱冠,最小还未满十三,一个个傅粉簪花,穿红着绿。一眼望去,比那亭畔的山花,还要绚烂几分。
如同众星捧月,一位男子端坐亭中。他年过而立,目长肤白,容貌十分清峻。一袭杏黄单袍,头戴漆纱笼冠,手持白玉如意,颔下美髯随风飘摇,更显风度翩翩。这人正是今次九品官人考评的中正官王汶,太原晋阳王氏嫡系,司徒王浑第四子。官拜散骑常侍,实实在在的高门显贵。
有这么一位考官,诸家子弟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博他青眼。王汶端坐主座,谈笑自若,时而考校诗书,时而品评字画,还有些人投其所好,抚琴经辩,他也一一作答。虽然面上带笑,温文有礼,王汶心中却有些不耐。上党乃是大郡,但是位置险要,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周遭战乱连年,士族多为地方豪强,文风比晋阳着实逊色不少,更勿论风尚、姿容。
从小见惯了高门子弟,再来看这些俗物惺惺作态,实在倒人胃口。也亏得他记得自己有要务在身,才没有拂袖而去。如今品评过半,剩下那些勉强能称得上士族的,应该花不了多长时间了。
轻摇如意,王汶正想考校下一位选人,有个小吏匆匆赶了过来,附耳道:“启禀中正,下面赶来一位郎君,想要求见。”
这都是什么时候了,现在才来。不把考评放在眼里吗?王汶雅量甚高,却也没遇到这种失礼之人。他皱起眉头,刚想拒绝,那小吏又低声补了一句:“那郎君病的厉害,似乎并非有意来迟……”
这话,可超出了书吏的职责范围。王汶讶然看了对方一眼,发现那小吏面带愧色,又隐隐有些同情。瞬间,好奇心占了上风,他颔首道:“带他上来吧。”
那小吏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跑了下去。看着对方略显焦急的背影,王汶捻了捻须,靠在了凭几上。他倒要看看,这个迟来者,是如何打动他手下书吏的。
只等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就见一人拾阶而上,向溯水亭走来。常年醉心诗书,王汶的眼神并不很好,起初只能看到一道瘦长身影,着墨色外袍,戴白玉发冠,两道鲜红长缨束在颔下,身姿笔挺,步履徐徐。一袭宽袍飘摇不定,更类风中劲竹。
仅一道身影,就把身边俗物全都比了下去。王汶不觉坐直了身体,把正在考评的选人都忘在脑后,瞪大眼睛端详来人。愈是看的仔细,他心中就愈是惊奇。
那是个极美之人。发如鸦羽,面如细雪,一双凤眸狭长微挑,有神灿灿。配上入鬓剑眉,更显丰神俊朗,不似凡俗。那双星眸,若是放在一个体魄健康的人身上,必然能让人觉得心胸高巍,风致雅绝。可是不巧,他病的厉害。眼底青黑,唇色惨白,仔细看去,似是站都站不稳,似乎一阵呼啸山风,就能夺其性命。
极致的清朗和极致的病弱混在一处,加之如玉姿容。让人在惊叹之余,又生出极度惋惜。直呼天道不公。
兴许是被那人姿容震慑,溯水亭内外,滔滔不绝者尽数停口,无数道目光落在了来人身上。有惊艳也有嫉恨,有猜忌也有敌视。然而那人丝毫没放在心上,缓步来到亭前,向着高台施了一礼:“陈郡柘梁丰,见过中正。”
王汶毕竟是王氏子弟,只是愣了一瞬,便醒过神来。他出身名门,精通谱牒,立刻问道:“可是申门亭侯梁公之后?”
“正是家祖。”梁峰应道。
王汶用如意一敲掌心,赞道:“久闻梁公大名,驱逐北胡,平定二州,连魏武都赞曰政绩天下第一。如今一见,方知梁公当年风采。”
当年梁习功成名就,靠得可不是脸吧?梁峰在心中腹诽,面上却没有丝毫破绽,谦逊道:“中正过誉。”
“你且来,这边坐。”王汶笑着招手,想让他坐在自己身侧。
这可是超出优待的标准了。要知道梁家两代都没有出过一官半职,身家勉强只能算中等,给个“门地二品”,已是高看一眼。哪至于会如此失态,招到身边?
然而这等人才,即便是王汶也觉得难得一见。恐怕比何平叔、潘安仁都不遑多让。如今时逢乱世,诸多惊才绝艳的人物都如逝水落花。见到如此病弱玉人,怎能不让人心生怜惜?
谁料此举并没有打动梁峰,相反,他微微摇头:“晚辈并不想参加雅集,请中正恕罪。”
这一句,就如惊天霹雳,使得众人皆惊。王汶讶然道:“你来此处,并非要参加雅集?”
这话简直问出了大家的心声。来得晚也就罢了,迟到了还大剌剌说不是来参加考评的,你是来耍人的吗?
梁峰却道:“实不相瞒,晚辈前来上党,的确是为了官人考评。然则忽而一场重病,险些送了性命,根本不知雅集提至今日。晚辈其实是准备回家,路上偶然此地,才发现雅集已开,专程来前来辞行。”
难怪他会迟到,还迟了这么久。王汶心中讶异更盛,梁家已经快没落了,难道只因为生病,他就要抛却大好机会,放弃考评?他忍不住挑眉问道:“梁氏以有些时日无人出仕了。若连品级都无,被削去爵位,你又当如何?”
这一问,实在犀利。说在乎,那么之前辞行就是故作姿态,立刻会打消王汶的好感。可是说不在乎,祖宗传下的官爵,难道就这么付之东流?何其的不孝!如此刁钻的一问,让不少人幸灾乐祸起来,准备看这小子的笑话。
梁峰面色不变,淡淡答道:“我在弥留之际,曾梦到一座精舍。地上半为黄金,半为泥土,还有满园婆娑绿树。树下人影憧憧,佛光灿灿,远远望去,似在举行盛大法会。朦胧中,我听到有人诵读一篇经文,字字珠玑,入骨入髓。醒来后,才发现曾经执念,都是虚妄。”
王汶睁大了双眼,这是神佛入梦?他竟然梦到了佛祖宣讲佛法的场面?当世之人多崇佛道,喜谶纬,没人会在这上面撒谎。他不由半倾身形,急急问道:“你可记得那篇经文?”
“经文太长,印象模糊。唯有点醒我的偈句,莫不敢忘。”梁峰微微喘了口气,朗声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的声音略有黯哑,却未影响音色美妙。山风徐来,吹拂宽袖长袍,让那身影恍若乘风舞动。偈颂绕梁,有若梵唱。
王汶掌中的如意,磕在了案几上。他自幼熟读经文,对佛理了解极为精深,也学过不少经传。这句偈颂,他从未听过。但是任何粗通佛理之人,都应知道,此句必能流芳百世。百代之苦痛,万世之尘嚣,都被一言掩过。晋人本就身在乱世,朝不保夕,命若蜉蝣。因此他们才会任诞、放达,越名教而崇自然。这句偈颂简直如当头棒喝,电过长空,撕裂了掩在心中的迷雾。怎能不让王汶目瞪口呆,浑然忘形。
溯水亭畔,静了几息。王汶突然长身而起,双目隐隐有泪,俯身一揖:“如若能想起其他经句,还请梁郎赠与鄙人。”
他的门地、身份与对方差的何止万千,这一揖,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梁峰却未动容,轻轻一叹:“如今晚辈病弱难支,怕是要慢慢想来。若是默出其他经文,定当原封奉上。”
王汶已经忘了考评,赶忙道:“不如到我府中,你我二人大可秉烛清谈。”
这可是太原王氏的邀请,放在谁面前都是殊荣。梁峰依旧摇头:“家中尚有幼子,归心似箭,还请中正见谅。”
可能是站得久了,他的身形微微晃了一晃。王汶此刻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人刚刚患过重病,如今更是命在旦夕。心头一紧,他道:“少府姜太医与我有旧,他是王医令的入室弟子,医术很是了得。如今告老还乡,正在铜鞮。我这就去信与他,邀他前往梁府。”
这可是送上门的好事,梁峰面上露出感激神色,躬身道:“多谢中正厚爱,晚辈方可安心返回故里。”
这是要辞行了。眼见留不住人,王汶不由喟然长叹:“能够得见梁郎,实乃我之幸也。可惜时间仓促,不得久谈。梁郎路上务必小心,鄙人静候佳音。”
梁峰郑重还礼:“中正言重,晚辈受之有愧。来日自当书信以馈。”
这番对谈,不涉浮名虚利,宛若朗风入怀,高古雅致。亭内外一干人等早就呆若木鸡,身处角落的李朗更是目眦欲裂,浑身直颤。他当然知道自家这个表兄美貌多才,但是谁能想到,这家伙竟然擅闯雅集,还说出佛祖入梦的鬼话!之前可没有看出迹象啊?难道只是迷惑自己?
正当李朗咬牙切齿时,梁峰突然转过身,冲他一揖,幽幽说道:“三弟,多谢你这些日来的照顾。只是有一句,不得不讲。燕生,他罪不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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