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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臣单于战死, 匈奴人群龙无首, 绝望的情绪迅速蔓延, 彻底沦为一盘散沙。
别部扈从最先覆灭, 随后是本部勇士。百余名王庭禁卫战到最后, 直至傍晚时分, 最后一人倒下, 整场战斗才彻底结束。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乌鸦在半空盘旋,地上随处可见人马的尸体, 以及断裂的弓箭、短刀和长矛。
趁天色未暗,汉军迅速清理战场,将同袍的尸身抬出。并有千名骑兵巡弋在战场四周, 驱赶夜间出没的狼群, 以及越聚越多的乌鸦。
汉军大营内,李息、郅都和李广正忙着撰写战报。
此战不仅歼灭近十万匈奴, 更生擒匈奴左贤王, 斩杀匈奴大单于和右贤王。如能乘胜追击, 左谷蠡王伊稚斜和侥幸逃出上谷郡的右谷蠡王, 未必不能就此拿下。
只不过, 在之前的战斗中,汉军损失同样不小, 没有补充,贸然挺进草原绝非好主意。
抛开边郡步骑, 仅赵嘉和魏悦等人率领的天子亲军, 死伤就超过五成。若非郅都的援军及时赶到,哪怕最后能够取胜,面对发疯的匈奴人,汉军的死伤也会进一步加大。
在李广等人撰写战报时,赵嘉和韩嫣抓紧核对将官和士卒名录,展开绢布和竹简,对照染血的木牌,一枚枚进行记录。
两人每记下一个名字,都会在其后写明出身籍贯,随即留出一行,等到胡骑的首级清点出来,专门用来记录战功。
从傍晚到深夜,帐中灯火摇曳,赵嘉和韩嫣伏身案前,始终没有停笔,错过哺食,连幕食都没用。
待魏悦、李当户和曹时巡视过营地,从外归来,新录的竹简和布帛已堆成小山,有待查阅的名单却还有大半。
“阿多,王孙,你们一直没休息?”李当户放下头盔,拿起一册竹简,翻看过内容,口中诧异道。
“没有。”赵嘉短暂停笔,活动几下手指,捏了捏眉心,“战报很快就要送出,在那之前,需得核对清楚阵亡的将士。战功如实记录,由巫士祭祀,方可送其归乡。”
汉初和秦朝类似,有战功才能得爵。
非刘不为王,无功不得侯,周亚夫即是以此否决景帝封王信之事。虽然此事存在几方角力,背后大有文章,并未表面看起来简单,也能从侧面说点,想在汉武朝封爵,享受爵位带来的好处,必须要在战场上有所斩获,真刀真枪拼杀出来。
此次对阵匈奴,就结果来看,可谓战绩斐然。
汉军的损失却同样惨重,从将官到士兵,死伤超过五万。即使不再如前朝一般,死伤过多非但无功还要论过,冰冷的数字摆在眼前,赵嘉还是觉得心里发堵,喉咙干涩,鼻根一阵阵发酸。
听完赵嘉的解释,曹时张口欲言,被李当户拦住,对他摇了摇头。
慈不掌兵固然没错,战争也的确要死人,然而,这些将士随他们出长安,如今却战死沙场,英魂留于边疆。从胜利的情绪中沉淀,看到记录在竹简上的名字,心情难免沉重。
魏悦没出声,直接放下头盔,解下佩剑,坐到赵嘉身侧,取来两卷竹简,提笔悬于上,参考赵嘉的记录,一字字写了起来。
李当户放开曹时,同样取来竹简。
曹时摘下头盔,坐到韩嫣身侧,动手移过半数竹简。
韩嫣抬头看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指着帐中空白的简牍,道:“君侯写字快,如此帮上大忙。”
“君侯写字快?”赵嘉诧异道。
在长安时,几人可谓是朝夕相处,彼此十分熟悉。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曹时这个优点。
曹时没出声,仅是提笔,以韩嫣两倍的速度写成半卷,随后递给赵嘉。
赵嘉顺手接过,心中诧异更甚。
曹时不单写字快,而且书法极好。若不是当面看他落笔,八成会以为是某个名士的手书。
“家君素好此道,我仅是习得皮毛。”
见赵嘉面露惊叹,显然十分赞叹,曹时严肃表示,他的字很一般,真正的书法大家是他亲爹。
望子成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他永远的噩梦。练出这笔字的经历,他委实不想回忆,想起来都是眼泪,做梦都会哭醒。
挖掘别人的“伤痛”向来不是赵嘉的作风,加上韩嫣一个劲眨眼,又有魏悦在旁提醒,当下放下竹简,从善如流转开话题。
赵嘉和魏悦几人聚于帐中,笔下不停,耗费整夜时间,总算核对完全部名单。
待到天明时分,帐外亲兵来报,言三位使君有请,几人方才揉着酸疼的手腕,抓紧整理甲胄,提起佩刀前往大帐。
对着烛火的时间太长,又写完数十卷竹简,难免双眼干涩。掀开帐帘,阳光从头顶洒落,赵嘉未曾提防,眼底一阵刺痛,眼角微微泛红。
魏悦立刻掀起斗篷,替他挡住阳光。至情况稍有好转,方才退后一步,靠近查看他的情况。
“可无碍?”
赵嘉按了按眼角,觉得刺痛感消失,才对魏悦点点头。
两人靠得极近,李当户和曹时早已经习惯,丝毫不觉有异。韩嫣和赵嘉情况类似,是曹时仿效魏悦替他挡了片刻,才能睁开双眼。
如此一来,更显得魏悦的举动十分自然,没有半点突兀。
哪怕是恰好从大帐走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三位使君,也是感叹几人的“同袍情谊”,压根没有多想。
李广甚至瞪了一眼李当户,都是出生入死的同袍,并肩作战的兄弟,为何独他反应如此之慢?
李当户表示自己很无辜。
王孙暂且不提,阿多和季豫是多年交情,眼下这个情况,别说根本不需要他帮忙,就算他主动上去,说不定还会被嫌弃。
三人一同到长安,一起入新营,一并在演武中崭露头角,成为天子亲军,一日日相处下来,这其中的关窍,他早就品得不能再品。
没事凑上去,万一被魏季豫下黑手怎么办?
他才没那么傻!
用过膳食,赵嘉五人看过战报,开始就统计出的伤亡和李息三人商议,战功究竟该如何分配。
此前战斗中,曹时轻忽冒进,险些放走右贤王。所幸情况及时得到控制,逃出去的匈奴被魏悦截获,加上曹时奋勇杀敌,未对大局造成影响。
赵嘉几人开口求情,李息和李广互相看看,都有心轻放。只是碍于帐中还有一只“苍鹰”,两人略有些摸不准,究竟该如何开口。
郅都是酷吏不假,并非不通人情。对上两位李使君的目光,用能止小儿夜啼的严肃面孔,说出一句让人跌破眼球的话。
“都昨日方至。”
翻译过来就是,他昨天刚到,此前发生的事他不知道,不清楚,不参与。关于曹时的事该怎么上报,诸位决定就好。
最难搞定的一位当场松口,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自然变得容易解决。曹时的过错不能半点不提,但如何提,在奏疏的哪个段落提都很有讲究。
经历整个过程,赵嘉身为参与者,也不免嘴角微抽。
思及后世对眼前几位的记载,不知第几次生出类似的感叹:史书果然不能尽信。
再想想长安的卫绾、窦婴和直不疑等诸位大佬,他愈发清醒地认识到,想在汉武朝立稳朝堂,不说地狱难度,事实上也不差多少。
战报写成,由飞骑送往长安。
军臣单于和右贤王的首级暂未送出,仅有象征大单于位的鹰雕被一同带走。
按照几位大佬的意见,天子接到奏报,必定会立刻派人前来朔方。届时,将押在云中郡的於单一并带来,依圣意进行处置。
飞骑离开朔方郡,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仅用数日时间便抵达长安。
长安宫内,刘彻接到喜讯,看到大军呈上的捷报,不由得大喜过望。不顾宫门将落,迅速派人召丞相、大将军、御史大夫、太仆和大行令等入宣室共议。
卫绾套着老迈人设,动不动就威胁要碰瓷,听到边地捷报,动作却是比谁都快,甚至没有乘车,策马奔赴汉宫。
窦婴紧随其后,两人近乎是前后脚。
直不疑大概是过于激动,下马时意外崴脚。眼见窦婴走远,随手抓住走过身边的太常许昌,用金鸡独立的姿势,蹦着进了汉宫。压根不在乎自己足足比许昌高出半个头,身板更宽出不少。
身为堂堂御史大夫,这样的姿势实在不能看。
换做今日之前,谁又能想到,向来以严肃示人的直不疑会如此的放飞自我,闪瞎同僚之眼。
眼见许昌被压得矮了半截,王恢和韩安国实在看不下去,直接一边一个,将直不疑“扶”了起来,大步向前走去。
许昌借机脱困,一边整理衣冠,一边举袖拭汗。看向快步疾行就差小跑的卫绾,扫一眼满面红光的窦婴,再瞅瞅被王恢韩安国夹在中间的直不疑,心头不由得一阵哆嗦,甚至对人生产生怀疑。
从天子发下招贤令,各家各派的贤士门徒聚集长安,汉宫中就变得异常热闹。
诸多贤士聚在一处,主张自家学说,三天一小怼,五天一大怼,动不动还要约到城外砍一场。朝中官员或主动参与,或被动下场,陆续被激发出“真性情”。
看看如此的朝会,再想想先帝时期,纵观景帝时的三公,对比卫绾、窦婴和直不疑的画风,许昌以丞相为目标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到卫绾那个岁数,只要不在天子跟前蹦高作大死,拄上一根拐杖,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为所欲为。
许昌自问没有这样的底气。
为求人生安泰,还是歇了曾有的心思,别再牵涉天子-后-宫,满足于做个太常,莫要力争上游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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