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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御花园里迎面碰上柳夫人和杨昭时,莲静正陪同皇帝游园。皇帝示意他上次进献的丹药效力非凡,再多炼些奉上。
老远的他就看见了杨昭,以及……杨昭身边的明珠。她也看见了他,深深地低下头去,紧随柳夫人。今日她盛妆打扮,换上了亮丽华贵的绫罗绸衣,看起来艳丽逼人。如果不是跟了杨昭而是他,此时她应该还是那身布衣裳,哪能有这样的富贵。莲静一时怔忡,呆呆地望着她娇艳的面容,直到旁边两道凌厉的目光将他逼回。
今昔已非昨日,她是别人的妾室了。莲静收回视线,装作没有看到他们,就要告退。还没来得及开口,皇帝倒先看见柳夫人和杨昭了,撇下他向他们那边走去。没有皇帝的允许,莲静又不能擅自离开,只得跟过去。
柳夫人和杨昭过来参见皇帝,行了君臣大礼。皇帝果然注意到了明珠,问:“八姨,这名美人是你新收的侍女么?好像以前不曾见过。”
柳夫人道:“陛下好记性。她以前是杨侍郎府里的侍女,昨天才跟了臣妾的。”
莲静暗暗皱眉。明珠明明是被杨昭要去做妾,柳夫人怎说她是自己的侍女?难道是明珠不得杨昭心意,才过了一天杨昭就把她转赠给柳夫人为奴了?
“杨侍郎?”皇帝看了看杨昭。
柳夫人道:“是户部侍郎、御史中丞杨公。”
莲静心中惊疑。柳夫人怎会知道明珠原是杨慎矜婢女?是明珠自己说出来的么?他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妙。
皇帝讶异:“八姨与杨卿交情甚好,竟得杨卿以此美人相赠。”
柳夫人道:“臣妾哪有福分结交杨侍郎呢,是杨侍郎将此女赠与术士史敬忠,臣妾恰巧碰见,十分喜欢,便厚颜讨过来带在身旁。”
“术士?”皇帝显出不悦,“杨慎矜为何要以美人馈赠?”
“这……臣妾也不太清楚。”柳夫人转对身后的明珠道,“明珠,你且将前后因果对陛下道来,莫有隐瞒。”
明珠也不知道其中利害关系,只见皇帝似乎不太高兴,便草草地将杨慎矜父亲墓园流血,史敬忠设道场克制解除,杨慎矜将她送给史敬忠,路过柳夫人楼下等事叙述一遍,只略去莲静,未曾提及。她也能大致明白这不是一件好事,但柳夫人瞒去莲静,也是对她的威胁。
皇帝听完,眉已深皱,道:“杨慎矜竟私下与方士往来,弄些怪力乱神之事!”
柳夫人劝道:“先人墓园中草木流血,实在可怖。换作是臣妾,也会当是祖宗显灵,有夙愿未成,心中有怨,找个道士来设坛作法了却祖宗心愿。杨侍郎此举也是合情合理。”
皇帝听她这样说,非但不展眉,反而郁色更深。旁人的祖宗有什么夙愿都不要紧,偏偏这杨慎矜,有传言说他是前朝遗脉、隋炀帝杨广的子孙。隋被大唐所灭,隋朝皇帝的愿望还能是什么?皇帝心中恼怒,但隐而未发。
柳夫人陪皇帝转了一会儿,提议去见贵妃,正中皇帝心意,便摆驾贵妃院去。莲静非同杨昭有椒房之亲,当然不能跟随,便告退离开。明珠欲行又止,期期艾艾,无奈杨昭在她身后,想回头看一眼也不能。莲静望着她背影,不由惑从心生,又有些惋惜愧疚,说来说去,还是要怪杨昭。
他呆立在原地,出神许久,皇帝一行人的身影早没在梅树丛中,直到身旁小黄门提醒才回转过神来。一个人徐徐而行,慢慢踱着。御花园里不似宫院东西南北横平竖直,都是弯弯曲曲的小道,他神飞天外,不知怎么竟走错了路,从一个偏门出来。
走过一道宫墙,忽闻墙那边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好像是两名男子在低声交谈。莲静耳力较好,又听这声音似乎有私密,便听了一耳朵。
其中一人问道:“杨御史,你所言当真?”声音压得极低,听来有些耳熟,又辨不真切。
另一人回答:“王中丞,下官怎么敢有所欺瞒。这是刚刚才发生的事,这会儿陛下还没从御花园走到贵妃院里呢,下官可是立马就赶来告诉中丞了。”这个声音莲静再熟悉不过,正是杨昭。听他称另一人为“王中丞”,莲静倒分辨出另外那人是御史中丞王鉷。听杨昭这口气,说的难道是……
王鉷笑道:“杨御史告诉我这个又有何用呢?”
杨昭道:“坊间飞语杨侍郎乃隋炀帝之孙,此番陛下听闻杨侍郎与术士往来,动及祖墓,心有不悦。下官听说王中丞与杨侍郎私交甚密,告与中丞,也好提醒杨侍郎啊。”
王鉷道:“是极是极,杨侍郎与我父乃表兄弟,我少时与表叔甚亲狎,得入御史台也多亏表叔引荐。多谢杨御史提点,我必会提醒表叔注意言行。”
王鉷父亲的确和杨慎矜是表兄弟,以前交情不错,杨慎矜也对王鉷有荐举之恩。但是杨慎矜自恃是王鉷长辈,王鉷升至与杨慎矜同样的官位,杨慎矜见了他仍然直呼其名,王鉷因而不满。杨慎矜曾夺王鉷职田,并屡次向旁人提起王鉷母亲身份卑贱之事,贬低嘲弄,王鉷早就对他心存怨恨。这回杨昭弄出明珠的事端来,还故意告诉王鉷,难道杨慎矜就是因此……
莲静猛然醒悟,心中暗叫声糟,转身就要离开。转了一个弯,却差点和迎面来的人撞上。他急顿住脚步,抬头就见杨昭似笑非笑的脸。
“吉少卿不是还有事要办,怎么有心情在这种偏僻的地方闲逛呀?”
莲静道:“杨御史任职御史台,事务不比我太常寺繁忙许多,都有心情在此处溜达闲聊,我又为何不可?”
杨昭笑着摸摸自己耳朵:“我说呢,刚刚怎么耳根子一直发痒,原来是隔墙有耳,更没想到还是吉少卿。”
莲静见他说破,也不和他打哈哈了,沉下脸道:“杨御史,我只道你是真心喜爱明珠,所以才忍痛将她让给你,没想到你是别有用心。御史台要查办弹劾谁我无权过问,但你如此也未免太不光明磊落,把主意打到一个弱女子头上,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杨昭笑问:“吉少卿何出此言呢?我不图明珠美色,还能图她什么?吉少卿也知道她只是区区一个弱质女流,和查办弹劾云云有何关系?”
莲静冷笑:“杨侍郎往来术士谋复祖业,明珠可是重要证人,又对陛下当面抖出此事,一般的证人还做不到呢。”
“吉少卿,”杨昭缓缓向他靠近,“无凭无据,你可不能这样诬蔑杨侍郎。”
“你也知道这是诬蔑?既然知道,还做得出来?”莲静哼道,向后退了一步,却触到背后的院墙。
“吉少卿真是敏锐先见,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杨昭轻笑,又逼近一步,“人说少卿预算神准,那可否帮杨侍郎算一下,看他能否吉人天相化险为夷呢?”
莲静道:“那还不一定。”
杨昭眯起眼,左手撑住他身边的墙壁:“是靠天意,还是人力?”
莲静被他逼得无路可退,整个人落入他的圈围中。莲静一弯腰,从他抬起的左臂下倏得钻了过去。杨昭也不慢,左手就势一伸,抓住了莲静胳膊,将他拽了回来。
莲静斥道:“杨御史,你这是什么意思?”
“吉少卿,明人不说暗话,你也知道杨侍郎将有一劫。你与他素来友善,未免牵连,不如先找个隐秘的地方避一避风头。”
莲静怒道:“杨昭,就算你们有铁证在手,未经陛下批准就擅自囚禁朝廷命官,也是越权重罪!”
杨昭仍要狡辩,莲静趁他开口猛一转身,未受制的那只手握成拳直向他面门袭去。杨昭到底武艺要比他强些,一扭头便避过,身子后仰,拉住他左手让他右手够不着自己,同时换另一只手抓住他,用力一扭,就将莲静左手扭到背后。只听“咯”的一声脆响,莲静左手肩膀被他扭脱了臼。
莲静吃痛,闷哼一声。杨昭不意自己手上刚使了这点力气就叫他胳膊脱臼,一时愣怔,力道放松,更没料到莲静一手已脱臼居然还能飞身而起,旋身一脚踢中他面颊,把他踢倒在地,手也松开。待他爬起身时,莲静已跑得不见踪影。
他摸了摸受创的脸颊,一碰便钻心地疼,嘴里也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看来伤得不轻。他望着莲静消失的方向,不由苦笑。
莲静逃出皇宫,直奔长安东郊史敬忠寓所。史敬忠正在庭院中悠闲地给花草浇水,见莲静急匆匆地跑进来,模样十分惊惶,放下水壶来问:“莲静,你这是怎么啦?是刚下朝么?朝堂上出什么大事了?”
莲静沉声道:“阿翁,赶快整理行装,离开长安罢。”
史敬忠讶道:“怎么了?”走近了发现莲静左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大惊:“莲静,你的手!”
莲静这才想起左胳膊被杨昭拉折了,瞥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没事,脱臼了而已。”说罢自己右手握住左臂往上一送,嘎嘎两声,便将断臂接好。
史敬忠惊讶地张大嘴。他早知道莲静体质非同常人,意志也十分强忍,但手臂脱臼还能一路跑来而不知觉,自己摆弄摆弄接回去,眉头也不皱一下,当真要让他怀疑莲静是不是人了!
莲静催促:“阿翁快去收拾行装,我去安排马车。”
史敬忠回过神,边走边问:“到底出什么事了?要离京避难么?”
莲静眉头紧皱,加快脚步:“一时我也说不清楚,是朝中官员将有异动,会牵连阿翁。阿翁且听我言,远离长安以避灾祸。”
史敬忠知道莲静神算,预见十分灵验,当下加快动作,回屋去收拾细软。打了个包裹,出来见莲静已备好马车,车上只他一人。史敬忠召过仆人来想安排善后,被莲静制止,遣开仆从:“阿翁,事关身家性命,行踪还是不要透露给他人知晓的好。”
史敬忠心想也是,莲静连车夫都不敢雇,何况是向仆人交待,便上了车,问莲静:“你呢,也要出京么?你有官职在身,这样擅自离开,要不要紧?”
莲静一抖缰绳,驱马上路,才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已经被他们盯上,如不赶紧逃命,只怕要遭毒手。阿翁若不怕被我连累,就让莲静一路护送阿翁罢。”
史敬忠这才意识到事情严重,莲静那只脱臼的胳膊,怕是与敌手纠缠时弄伤的。“莲静,你本与此事无关罢?定是阿翁连累了你。”
莲静道:“我也脱不了干系,一会儿再详细说与阿翁听。”
史敬忠住处在郊外,此时又是晌午,路上关卡并未遇阻,顺利离开长安。出了长安数十里,看暂时安全了,莲静才将杨慎矜之事一一说给史敬忠听。史敬忠听得惶惶不安,问莲静:“莲静,你预见向来神准,杨侍郎这回是不是……在劫难逃了?”
莲静坦陈:“不瞒阿翁,正是知道杨侍郎大厦将倾,必累及阿翁,我才急着回来催促阿翁离开。谁知被杨昭察觉,欲将我灭口,我与他争斗,伤了一臂。”
史敬忠动容道:“莲静,自从来京遇见你,一直蒙你照顾,这回弄得你把官职也丢了,跟着我亡命天涯。我究竟何德何能,你要处处为我着想呢?”
莲静笑答:“家父曾与阿翁有故,我小时候常听家父提起,阿翁对他颇多照顾。莲静如今无亲无故,阿翁就是我的亲人了。”
史敬忠问:“令尊是?以前怎从未听你提起?”
莲静一笑带过:“说来话长,以后再与阿翁叙旧罢。我今晨才得的消息,出行匆忙未作任何准备,不知该往何处去躲避。阿翁以为往哪里去好呢?”
史敬忠想了一想:“汴州是我故乡,尚有族人,离京又远,不如前去投奔。”
莲静自己也没有亲党,无处投奔,总不能叫老人家四处流离,而两人正好东出长安,汴州在长安向东千里外,便依了他的建议。
两人这样乘车而行,第一日中午莲静悄悄去途中小镇买了粮食,因怕泄露行踪,此后便一直未停留市镇,日间赶路,夜里就在车上眠宿。莲静身子骨好,白天整日赶车也不觉劳累,但史敬忠已有年岁,经不起旅途颠簸,每日也就行百余里。第五天时接近东都洛阳,干粮所剩无几,史敬忠又突然患病。莲静无奈,只得在东都近郊停留,购买粮食并替史敬忠求医。
刚到城前就看到城门口贴了大幅的告示,百姓围观。原来是杨慎矜案发,查出他乃前朝隋炀帝玄孙,家中私藏谶书供奉隋帝,与凶人往来,谋复祖业,罪名坐实。杨慎矜兄杨慎名本是洛阳令,这会儿也革职下狱。告示旁还有通缉令,是与杨慎矜往来交构而未曾落网的“凶人”,史敬忠画像赫然在列。
莲静急忙护住史敬忠脸面,干粮也不买,病也不医了,上了马车掉头离开。史敬忠未能及时就医,这个消息后忧惧攻心,病情愈发严重。莲静只粗通医理,采些草药来医治,效果甚微。
通缉令上有书,史敬忠祖籍汴州,有可能往东边逃窜,要沿途郡县加强搜捕。汴州是去不得了,改道南行,一日后到达洛阳南一百六十里的汝州。史敬忠高烧不退,食物吃进去尽数吐出来,神志已不清醒,实在是撑不下去了。莲静无法可想,冒着暴露的危险趁夜进了汝州城,寻了一家小医馆为史敬忠治病。
史敬忠服下药睡了一觉,略有好转,但身子仍然十分虚弱。莲静不顾大夫劝阻,取了几副药便着急离去。
天光渐亮,城门却未打开,门内外百姓聚集,守卫严把关卡,牌楼前戍守的官兵比平时多了两倍不止。通缉杨慎矜党羽的急令已下到汝州,洛阳、汝州都有人证言曾看到史敬忠出现,于是封锁城门加以搜捕。莲静若躲在城中还未必逃不过,他急于出城,正好撞上官兵,两人当即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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