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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日头正烈,晒得石板地面泛起一阵阵白烟。菡玉从水里上岸之后不久,身上衣服就晒干了。她坐在岸边石阶上,时不时向南面大殿方向张望,生怕突然有观中的道人过来,发现了她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荷塘里花叶茂密,小玉潜进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菡玉只敢小声唤她:“小玉!你在哪儿?好了么?”
小玉从花丛中探出头来,高声应道:“这里的藕都太嫩了,我再找找!”
菡玉连忙冲她摆手:“小声点,被人听到可就糟了!”
小玉朗声笑道:“你放心,这会儿观里的道士们哪有功夫来管这边呀,门口的人群就够他们疲于奔命了。你在上面不热吗?要不要也下来?水可凉快呢!万一真来了人啊,还可以躲进荷花丛里,哈哈!”
菡玉无奈道:“我还是在上头把风好了。你动作快些。”
小玉把荷塘几乎全摸了一遍,最后终于选中了最满意的两支,站在水中冲她得意挥手。菡玉道:“好了,拿到了就快些走吧。”
小玉却走上岸来:“急什么,换好了再走呗。我看你来时游得很费劲,一定是两只手不利落。磨刀不误砍柴工嘛,不急在这一时。”
菡玉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是怕逗留太久,恐生变数……”说着又忍不住向南面人声嘈杂处望去。
小玉道:“就算被发现了又怎么样?修道出家之人,还能把我们俩砍了?你呀,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畏首畏尾,和我一点都不像!”嗔怪地瞥了她一眼。
菡玉不由笑道:“我像你这么大时,也什么都不怕。这就是二十岁与四十岁的差别。”
小玉歪着脑袋说:“不知道我四十岁时会不会和你一样。”
菡玉笑道:“你又不会经历我碰到的那些事,想来是不会变成我这种婆婆妈妈畏首畏尾的德行了。”
小玉叹口气说:“我倒希望也能经历一次。”
菡玉的笑容微微一顿,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腕:“手上我自己弄不来,你帮我一下。”
小玉也觉察出自己说漏了嘴,便依她所言,低头去找她肘处关节。那银丝极细,拆缝都是细致的活,两个人便都不说话。
小玉做得仔细,双眼紧紧盯着手下,不一会儿两眼便有些花了。头也不抬地说:“有点暗,看不清楚了。你往旁边错一错,别挡着光。”
菡玉道:“没挡着呀,对着太阳呢……”话未说完,自己也觉得周围好像变暗了,不由抬头往天上看去,顿时大吃一惊。白炽刺目的日头,好像平白被吞去了一块,那黑色的圆影还在不断往中央移动。
“天狗食日?!”
与此同时,南面观外的人声忽地高涨起来,喧嚣震耳。众人本就是怕鬼月生事才聚集到灵宝观外,谁知第一天的大中午竟发生天狗食日,不免愈发惶惧。
小玉连忙加快动作,等把菡玉两只手缝合完毕时,天色已经暗如黑夜,几步之外即看不见了。这回日食不同天宝十三载六月那次,整个太阳都被黑影笼罩,丝毫不可见。
小玉道:“这可好,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了。水底下本来就暗,中途还有好几条岔道,一不小心游进黄河可就不妙了。”
菡玉道:“别急,日食最多一刻钟就过去了。”
“也只有在这里等一等了。不过,”小玉话语一顿,“你有没有觉得,外面的人声好像变近了?”
菡玉侧耳细听,外面人声鼎沸,但的确是越来越响,仿佛人群正往北面移过来似的。她脸色一沉:“恐怕是观里的人低档不住了。我去看看。”
小玉拉住她:“你去看什么,这种人山人海地挤进来,多一个人能济什么事?再说你也不是这家道观的人。”
两个人这么一停顿,那厢的人声又退远了。小玉道:“你听,这不又退回去了吗?没事的。”
菡玉却觉得不对:“人群一旦骚乱失控,怎么会这么快便控制住局面?而且这声音,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
小玉问:“哪里奇怪?”一边说一边就屏息凝神去听,那声音刚刚还嘈杂沸腾,两人面对面说话都受干扰,只一小会儿便急速地低下去,仿佛人群正在潮水急流一般退走。“你是说……太快了?”
这句话说完,四周已变得静谧无声。
两人同时变了脸色,一起向大殿方向跑去。天色还是如夜的昏黑,菡玉心急如焚,没注意脚下路面,冷不防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下,幸而小玉及时扶住她才免于跌倒。青砖路面上黑漆漆的一团,二人俯下身去才看得清楚。
那是一名年轻的青衣道士,半侧着身子,一只胳膊还枕在脑下,另一只手合在身前。如果不是躺在路中央,会让人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小玉吓得后退了两步,又踢到另一具道士的尸首。然后她们遇到了第三具,第四具……第一百具,第一千具。
从内院到大殿,到殿前的广场,再到观外的三条大街,绵延不见尽头,所有人在勾陈大帝脚下躺了下去,各朝东西,互相枕藉,安然恍如沉睡,只是这一场睡梦再也不会醒。
二人俱拔出剑来向城中追去,满地尸体几乎没有下脚的空隙。刚走出灵宝观,身前突然一阵阴风飘过,似有黑影阻在了她们面前。菡玉不等细看,挥手一剑便刺了过去,小玉晚了一步才喊出来:“住手!是卓兄!”
他当然不会真被刺到,轻轻巧巧地闪身避开。菡玉一剑刺空,连忙收手,回头看小玉,她正嗔怪地望着自己,小声道:“你怎么连卓兄都认不出来?”
菡玉悻悻然不知如何开口,幸好他先问:“你们俩要去哪儿?”
小玉抢先答道:“当然是去追怨灵,它刚从这里过去。”
卓月道:“这次的非同寻常,从东往西已经连毁数镇,我们三人合力恐怕也不是它的对手。趁现在它到南边去了,速速离开。”
菡玉急道:“可城中还有那么多人,难道任他们……”
卓月冷冷道:“不等你追过去,他们就已经死了。”
菡玉无言以对。小玉拉了拉她的袖子:“你听,完全没有声音了,城中百姓,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菡玉默然低头。小玉对卓月说:“此地凶险,怨灵随时有可能卷土重来,还是先离开为要。不过灵宝观北靠城廓,并无出观出城的道路,还得从南边走。”
卓月道:“南面危险,我带你们从城墙上过去。”说着上前一步,伸手欲抱菡玉。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他两只手便僵在半空中。她低下头道:“你先送小玉出去吧。”
他不发一言,突然间冲过来飞身掠起,抱起她便到了半空。她猝不及防,只得搂住他的脖子。天色昏暗,他的脸又没在斗篷的暗影下,辨不清神色,但仍能觉得有凌厉的目光灼灼地投在她脸上,让她不由地转开脸去。
“你忘记我说过的话了?”
她不好点头,也不好摇头。
“如果有一天,你和她二者只能留其一,我一定会让她死。你想让她排你前头,也要看我答不答应。”
她费力地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今日若是换作别人,我也会让他先的,和小玉、和你并无关系……”
他哼道:“最好是如此。你趁早断了让她的念头。”
“我不是要让,”她转开头看向前方,“只是……哎!小心!”
昏暗无一物的半空中,突然凭空现出一团金光拦住二人去路,隐隐是符咒形状。菡玉想也不想立刻旋身替他挡住,而他动作更快,急速后翻落回地面。那道金符凌空展开,光芒万丈,让人无法逼视。而前方不远处白衣女子的身影随之浮现,语声冷冽:“害了这么多条人命,还想一走了之?”
后头小玉发觉有变也赶了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大引魂使?!卓兄,你先走,这里交给我们!”立即举剑摆开架势。
卓月道:“这回连阎君的法宝也请出来了,引魂使,还真是阴魂不散。看来不彻底做个了断,我是别想安生了。”转而问菡玉:“你们俩怎么进来这座道观的?”
菡玉答道:“从城外的水底下潜进来的。”
卓月道:“那就还从水底潜出去。还没有见过怨灵入水索人命。”
小玉喊道:“卓兄!你不走我也不走!”
大引魂使喝道:“又是你们这两个冥顽不灵的女子,这回眼见他杀了这么多人,还想护着他?”
菡玉道:“人是怨灵害的,不关他的事。”
大引魂使道:“什么怨灵?倒是我眼前就有一只害人无数的厉鬼。”
菡玉沉住气解释道:“卓兄固然身死即成厉鬼,但他有多少法力,尊使想必也知晓。鬼不能见日光,日食开始到现在还不到半刻钟,尊使以为,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掉满城成千上万的百姓吗?他又何必如此?”
大引魂使道:“此厉鬼生前就是视人命如草芥的祸国奸臣,仅南诏一役就不知被他断送多少无辜冤魂。如今仗着自己法力高强,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卓月插话道:“怨灵此刻还在城内,尊使即往南去,就知道我等所言非虚,说不定还能阻止一场屠戮,救无辜百姓性命。”
菡玉忙说:“不可!那怨灵可瞬间屠城,形力皆成倍增长,非人力所能当。尊使单枪匹马,只怕也不是它们的对手!”说完暗暗看了看卓月,他只是斜睨了她一眼,也未多说。
大引魂使冷笑道:“你们俩这一搭一唱,演得倒好!可惜我任冥使逾千年,勾魂引魂不计其数,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能瞬息屠尽千百人的怨灵。眼见为实,你有何凭据?”
菡玉正想辩解,卓月忽然道:“你要凭据,马上就有。”一边说一边暗暗握住了她的手。菡玉略感疑惑,转头去看,发现另一边他也抓住了小玉,后者正也朝她这边看过来。
“——就在你身后。”
下一瞬他便飞身而起,一手拉一人,斜向侧方跃上灵宝观的北墙,再使力一气上到城墙。城楼上几个站岗的士兵,此时也早已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一阵狂风呼啸而过,菡玉身形晃了几晃才站稳,回头去看,只见乌沉浓郁的云团铺满了整个灵宝观,连亭台楼阁都被笼罩,全不可见。两耳充斥的都是尖利的嚣叫,狂风迎面袭来,如锯如刀。
忽一缕金光从浓云中穿透而出,正是方才那道大引魂使祭起的符咒,但只将怨灵劈开了一道缝,很快周围就有新的云团挤过来,与金光进进退退,明灭不定。从变化闪烁的裂缝中,隐约可见白衣女子奋力拼斗的身影。
小玉惊道:“大引魂使还在里头!”
菡玉闻言急忙从怀中掏出笛子。卓月拦住她:“你做什么?”
菡玉道:“大引魂使被怨灵围困,快要支撑不住了,我们怎能见死不救?”
“救她出来,好继续追索我回地府去?”
“这……是两回事。”菡玉一时语塞,顿了一顿解释道,“以大引魂使在冥界的地位,倘若丧命,如此乱世,定会引起一番动荡。况且她道行高深,一旦被怨灵吸取,再涨一倍,你我三人恐怕也难逃脱,后患更是无穷。”
小玉也说:“我来帮你。刚才因为力有不及,只能眼看怨灵肆虐屠戮城中百姓,本已有愧;现在怨灵近在眼前,怎还能坐视不理,自顾逃命?而且我相信大引魂使不会是非恩怨不分,你救了她的命,她还要恩将仇报。”
卓月放开手冷笑道:“如果不幸碰到的也是一个像你们俩这样公私分明正直不阿的人,救了她的命,一样要拿我。”
菡玉和小玉对视一眼,俱有些心虚。那厢大引魂使已捉襟见肘,金光越来越弱,几乎被浓云笼罩,再难透穿。二人看卓月也没有再阻拦的意思,便双双移步到城墙前,各出一笛,将镇魂调缓缓奏出。
笛声微弱悠扬,与怨灵尖锐刺耳的嚣声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但就是这一点微弱的低音,逆风送出,直抵浓云中央,如穿空利箭,霎时破开云面。
浓云下的金光顿时大盛,直射而出,大引魂使也趁机飞身跃出包围,回头望了城墙上吹曲的二人一眼。怨灵嚣声愈烈,如同受伤而愈发暴怒的凶兽,声嘶力竭,震天动地,云雾翻滚扭动着紧随大引魂使身后袭来。
此时菡玉和小玉的曲子已奏过一遍,重复开头。大引魂使也是身经百战,何等机智巧变,随即掐指念出咒诀,金符化出数道虚无的琴弦,和着两人的笛音,十指翻飞,清泠的琴声便从指下源源流出。
她的法力何其深厚,那道金符又是阎君亲赐的法宝,琴音回响环绕,直逼入耳,甚至盖过了近处怨灵的嚣叫,顿时有如千柄万柄利刃,从四面八方切入云团,但也未能将之分割解体。怨灵负痛嘶吼,也觉察出面前这人非同寻常不好对付,几度进击未成反被琴声所伤后,假装进攻虚晃一招,趁大引魂使后退时,急速从南面观门处逃窜隐匿。怨灵本就无形无体,真如一溜烟般瞬间就窜得不见了踪影。
大引魂使岂肯甘休,跟脚便要追上去。菡玉在城头喊道:“大引魂使留步!穷寇莫追!”
大引魂使收起法器,起身升至三人站立之处。菡玉道:“以往我们斩杀怨灵时,只须一吹起此曲,便可将它们一切为二,二切为四,如此将其瓦解。但今日这群委实厉害,以尊使之力也只能伤其表而不能动其根,再僵持下去,恐怕胜数就不在我们这边了。”
大引魂使沉默不语,许久才开口道:“今日多亏各位出手相救,他日定当报答。”神色复杂难言。
小玉不禁喜笑颜开,冲菡玉眨了眨眼。菡玉道:“应当的,只要大引魂使别再误会卓兄害人就好。”
大引魂使问:“方才那团紫红的云雾,就是你说的怨灵?非妖非怪,非鬼非神,究竟是何来历?”
菡玉道:“怨灵……乃是人心中的怨气愤恨集结而成。单个虽然弱小不足言道,但多个集合一处,力量就能成倍增加,且冤魂被其困缚后就再难脱出。因此一旦成了气候,就极易失控。这些年兵乱四起,民不聊生,那些枉死的千万黎民,心中怨念集结成怨灵,反过来报复仇敌。但如今怨灵日益强大,横扫军营城镇,无人可挡,已经不仅为报复,更屡有残害无辜之举。只要这些被它们害了的人也心生怨念,魂魄便可被它们吸纳,更增其力。”
大引魂使道:“竟是如此……那你吹奏的曲子,又是何方神圣所授?为何有这般威力?”
菡玉答道:“这首曲子叫作镇魂调,出处已不可考,本身并无神威。它原是生者唱给枉死之亡人的超度曲,劝其放下执念,早日超生,因而有安神宁心之效,也因此能够克制怨灵。”
大引魂使道:“既然这样,只要教习传唱此曲,让每人都学会,岂不就可抵制怨灵之祸?”
菡玉道:“话虽如此,可天下这么大,黎民数千万之众,如何能教每个人都学会呢?”
大引魂使道:“冥界或可助一臂之力,托梦于人教授此曲。而后一传十,十传百,即使不是每人都会,总也好过束手待毙。”
小玉喜道:“这个办法好!”
就在这时,天色忽然亮起来,是天狗食日过去了,黑影一寸一寸地从日头上移开。大引魂使道:“太阳要出来,我得走了。”说罢看了卓月一眼。
卓月却不领情:“记住你说过的话。”
大引魂使点头道:“回去我即刻禀报阎君,请他裁夺。”
“不是这个,是再之前那句。”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并不因误会冰释而略有缓和,一字一顿,“我们救了你的命,你说,‘他日定当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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