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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口吐鲛言
纪云禾在这黑暗深渊里看着他,终于仿佛见了深海中他原来模样的万分之一——随意的,美丽的,高傲的,泰然自若的模样。
驭妖师与那青羽鸾鸟在空中战成一团,各种法器祭在空中,无人再关注一旁的纪云禾与瞿晓星。
瞿晓星拉了拉纪云禾,小声说:“护法,咱们一起跑啊!”
纪云禾看了眼人群之中的雪三月,雪三月坐在离殊化尘之地,半分未动,她身边是青姬布下的结界,驭妖师们伤不到她。而此时也没有人想着杀她,大家都看着青羽鸾鸟,杀了这只鸾鸟,才是一等大功。
驭妖谷的驭妖师们,在多年来朝廷的压制下,早已不是当年侠气坦荡的模样,此时此刻,他们也是嘴上喊着拯救苍生的口号,手里干着抢功要名的事。想从朝廷那儿讨到好处。
纪云禾确定雪三月不会出事,转身拎了瞿晓星的衣领。
“你出谷,掐这个法诀,与花传信,洛锦桑听到后,会来接应你。她在外面待得久,门路多,我在谷中尚有要事,办完后自会出去寻你们。”
“洛锦桑?会隐身术的那个,她不是早死了吗……哎……护法你还要做啥?”
“快走。”纪云禾不欲与他废话,推了他一把,转身向林沧澜的住所而去。
青羽鸾鸟出世之时几乎将驭妖谷整个颠覆了,地上沟壑遍布,山石垮塌,房屋摧毁,原先清晰的山路也已没了痕迹。
纪云禾寻到林沧澜的住所,所见一片狼藉,即便是谷主的房子,在这般强大的力量下也变成了一堆破砖烂瓦。纪云禾看着这一堆砖瓦,眉头紧皱。即便是在房屋完好无损的时候,她要找林沧澜藏起来的解药怕是也不易,更何况是在这一堆破瓦之中……
但无论如何,还是得找。
驭妖谷之上,鸾鸟与众驭妖师的战斗还在继续,震天的啼叫片刻不止,这对纪云禾来说是好事,越是激烈,越是能给她更多的机会。
纪云禾一抬手,口中诵念法诀,残破的砖瓦在地上微微颤动,一块一块慢慢飘到了空中。
没有人会注意到她,所以,她也不用再掩饰自己。
纪云禾伸出微微握拳的手,在空中蓦地张开五指,飘浮起来的砖石宛如被她手中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一样,霎时间散开。
每一块砖、瓦、木屑都在空中飘浮着。纪云禾动动手指,它们就在空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直到瓦片回到了“房顶”上,梁柱撑起了“屋脊”,每一个破碎的部件都找到了自己本来该待的地方,却是以间隔的形式,每一块砖石之间都留出了足够大的位置,能让纪云禾在破碎的“房屋”之间穿梭。
房子仿佛被炸开了一样,撕裂成了一个个小部件,以立体的方式,在空中重组。
纪云禾就这样在各种飘起来的碎片之间寻找着能续她命的解药。
她手指不停动着,宛如操纵木偶的提线师,将不要的东西一一排除,速度极快,没过一会儿,这间破碎的飘起来的“房子”,就被她“拆”得只剩下一个书架了。
林沧澜的书架,纪云禾以前来向林沧澜汇报的时候见过许多次,但没有一次可以触碰。
她走到书架下方,动动手指,破成三块的书架飘了下来,在一块木板上,“长”着一个盒子。
在如此剧烈的震动之下,这个盒子也没有从书架上掉下来。
纪云禾勾了一下唇角,抬手去取,但手指还没碰到盒子,却猛地被一道结界弹开。
还给这个小物件布了结界?护得这么严实,想来就算不是解药,也定是林沧澜不可见人之物。
纪云禾目光一凛,抬手便是一记手刀,狠狠地砍在盒子外的结界上。
破了结界,林沧澜必定被惊动,但此时鸾鸟在前,林沧澜绝对脱不了身,只要不给他找她算账的机会就行。纪云禾心中有些雀跃,被林沧澜这个老东西压榨了这么多年,这次,总算找到机会,让他吃个哑巴亏。
“咔”的一声,结界破裂,纪云禾没有犹豫,立即打开盒子。
不出所料,盒中放着的,正是林沧澜每月给她一次的解药!
粗略一数,这盒子里面上下三层,竟有五十来颗解药。
五十来颗!
一年十二个月,算算就算她什么都不干,也能靠这盒药活个三年五载。外面世界天大地大,纪云禾不信这么长时间还找不到研制出这药的办法。
她将盒子往怀里一揣,转身便御剑而起,背对着谷中尚存的所有驭妖师,向谷外而去。
长风大起,吹动纪云禾的发丝,她丝毫不留恋,解下腰间每个驭妖师都会佩戴的,象征驭妖师身份的玉佩,随手一扔,任由白玉自空中坠落,就连它碎在何处,纪云禾也懒得去看了。
她御剑而起,纪云禾以为自己对驭妖谷不会再有任何残念,但当她飞过囚禁鲛人的地牢之时,却忍不住脚下一顿。
她御剑停住,不知为何,脑海中陡然闪过那鲛人美得过分的眼眸。
纪云禾回首一望,那方鸾鸟还在与众驭妖师乱斗,鸾鸟到底是百年前天下闻名的大妖,即便是初解封印,对付现在的驭妖师们也是游刃有余,只是被林沧澜和他的妖仆缠得有些脱不开身。
这一场争斗,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
纪云禾在驭妖谷多年,托林沧澜的福,她深知自保和自私的重要性,可此时……
“就当是再送林沧澜一个大麻烦。”
纪云禾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御剑直下,钻入已经沉入地底缝隙之中的地牢。
猫妖离殊破了十方阵,这道谷中的裂缝极深,纪云禾赶着时间,急速往下,御剑行了好一会儿,也没看见原先的地牢在何处,倒是地面上的光离她越来越远。地底深渊之中的湿寒之气越发厚重。
纪云禾回头望了眼地面上的光,她御剑太快,这会儿那光已经变成了一条缝,四周的黑暗几乎将她吞没。
再往下走,更是什么都看不见了,这地底裂缝深且宽,几时能找到那鲛人囚牢?
外面的鸾鸟与驭妖师们相斗总会结束,她现在的时间耽误不得。
纪云禾心中犹豫,却不甘心地又御剑往下找了片刻。
“鲛人!”纪云禾忍不住呼喊出声,她的声音在巨大的缝隙之中回荡,却并没有得到回应。
纪云禾失望地一声叹息,正要向上之际,忽然间,余光瞥见一抹淡淡的冰蓝色光华,光华转动,宛如深海珠光,十分诱人。
纪云禾倏尔回头,却见前方十来丈的距离,又有一丝光华闪过。纪云禾心中燃起希望,她立即御剑前往,越靠近那光华所在,御剑速度便越发慢下来。
终于,纪云禾的剑停了下来。
她停在了鲛人面前。
这个鲛人,他所在的地牢整个沉入了地下,现在正好被嵌在一处裂缝之中,玄铁栏杆仍在,将他困在里面。
但他不惊不惧,坦然坐在这地底深渊的牢笼之中,巨大且美丽的尾巴随意放着,鳞片映着百丈外的一线天光,美艳不可方物。
鲛人隔着栏杆看着她,神色自若,仿佛纪云禾刚才的匆忙和犹豫,都是崖壁上的尘土,拂拂就掉了。
纪云禾在这黑暗深渊里看着他,终于仿佛见了深海中他原来模样的万分之一——随意的,美丽的,高傲的,泰然自若的模样。
四目相接,虽然环境荒唐地变了个样,但他的眼神和之前并无二样。
纪云禾不由得失笑:“哎,你这大尾巴鱼,可真让我好找。”
玄铁牢笼坚不可破,即便是纪云禾,也难以将玄铁牢笼撼动分毫,但好在这牢笼整个掉下来了,玄铁穿插其中的山石却并没那么坚固。
纪云禾未花多少功夫就用剑在牢笼顶上的山石里凿了个洞出来。碎石有的滚入万丈深渊,有的掉在鲛人身上。纪云禾透过洞口,垂头一看,牢里的鲛人一动不动,摊着尾巴坐在下面,连身上的灰都懒得拍一下。
他只仰头望着纪云禾,神色中,有一分打量,一分奇怪,剩下的,全是无波无浪的平静。
纪云禾凿得一头大汗,满脸的灰,看到鲛人这个眼神,她觉得有些好笑。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大尾巴鱼,你到底想不想出来呀?”
鲛人脑袋微微偏了偏,眼中又添了几分困惑,他好像在奇怪,不懂纪云禾在做什么。
纪云禾叹了口气,觉着这鲛人长得美、力量大,但脑子估摸着有些愚钝……
所以才会被抓吧。
“算了。”纪云禾趴下身,伸出手,探入自己凿出的出口里,“来,我拉你出来。”
鲛人依旧没有动。
在纪云禾以为他其实并不想走的时候,鲛人终于微微动了动尾巴。
巨大的莲花一般的鱼尾拂过地上的乱石,他微微撑起身子,地底死气沉沉的空气仿佛因为他的细微动作而流动了起来。
细风浮动,撩起纪云禾的发丝,也将崖壁上渗出的水珠扫落。
水珠擦过纪云禾的脸颊,在她脸颊一侧留下如泪痕一般的痕迹,随即滴落在鲛人鱼尾之上。
一时之间,鲛人鱼尾上的鳞片光泽更是动人。
细风轻拂之际,在这虚空之中,鲛人宛如乘上了那一滴水珠,凌空飘起,鱼鳞光华流转,鱼尾飘散如纱,他凭空而起,宛如在深海之中,向纪云禾游来。
伸出手的纪云禾便这样看呆了。
这个鲛人,太美了,美得令人震撼。
鲛人借滴水之力,浮在空中,慢慢靠近纪云禾伸出的手,但他并没有抬手握住纪云禾的指端,首先触碰到纪云禾指端的,是鲛人的脸颊。
他并不想与纪云禾握手,直接向洞口飘来,脸颊触碰到了纪云禾的指尖,并非故意,却让纪云禾感觉自己仿佛触碰到了天上神佛的面部一般,竟觉有一丝……
不敬?
纪云禾连忙收回自己的手,在山石之上站起身来。
鲛人也从她凿出的洞口中飘了出来,他浮在空中,巨大的莲花一样的尾巴在空中“盛开”,鳞片流光转动,冰蓝色的眼眸也静静地盯着纪云禾。
饶是在这般境地,纪云禾也有几分看呆了。
这鲛人……一身气息太过纯净。
他在牢笼里奄奄一息时纪云禾没有察觉,现在却是让纪云禾觉得自己……好似站在他面前,都是冒犯。
纪云禾只在画卷书籍之中,见过被世人叩拜的如仙似神般的妖怪,这些年她在驭妖谷驯服的妖怪数以万计,像鲛人这般的……一个也没见过。
也不知道那顺德公主到底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对这般妖怪动私心。
“走吧。”回过神来,纪云禾以御剑术将剑横在自己脚下,她踩上了剑,回头看了鲛人一眼,“你自己飘出去,还是需要我带你?”
鲛人看了看她脚下的剑,思索片刻,却是向纪云禾伸出了手。
大概是……他力量还太弱,还得让她带他一程的意思?
纪云禾如是理解了,一伸手,握住了鲛人的手。
鲛人猛地一愣。
纪云禾的手温热,鲛人的手微凉。鲛人眼睛微微睁大,似乎对人类的体温感到陌生。
纪云禾手臂用力猛地拉了鲛人一把,却没有拉动。
两人都飘在黑暗的空中,四目相接。
纪云禾有点蒙:“你这是何意?”
鲛人还未做出回答,忽然之间,深渊之下,金光一闪。
纪云禾垂头往下一望……
“不好……那老头要重启十方阵!”
十方阵被破,但根基仍在。历任驭妖谷谷主都会口传十方阵阵眼与成阵法术,现在林沧澜虽无法完全重塑十方阵,但他若是拼命一搏,全力调动十方阵剩余法力,用以对付青羽鸾鸟却是可行的!
纪云禾与鲛人所在的这个地方正是离殊破开十方阵时裂开的深渊,可见十方阵阵眼便在深渊下方。
此时林沧澜调动十方阵的力量,虽是为了对付鸾鸟,但阵法力量所到之处,对妖怪都有巨大的伤害!
“走!”纪云禾手臂再次用力,想将鲛人拉上自己的剑。
但依旧没有拉动!
“你到底……”
没等纪云禾说完,鲛人手臂倏尔轻轻一用力,纪云禾猛地被拉入鲛人怀中,鲛人怀中温度微凉,胸膛上皮肤之细腻比寻常女子更甚,但腹部之下的鳞片却似铠甲一般坚硬。
纪云禾第一次被一个妖怪抱在怀里,她有些不适,未等她挣扎,鲛人鱼尾颤动,周遭崖壁之上的水珠霎时间汇聚而来,浸润他的鱼尾。
巨大鱼尾上,鳞片光华更甚,几乎要照亮这深渊的黑暗。
忽然间,似乎已经凝聚好了力道,巨大的鱼尾摆动起来,拍打着空中的水珠,以纪云禾无法想象的速度飞速向空中而去。
纪云禾在飞速向上时,才恍然明白过来。
哦……刚才这鲛人伸手的意思,原来是在嫌弃她!
嫌弃她居然还要用御剑这么落后缓慢的方式移动……
真是抱歉了,这位大尾巴鱼,纪云禾想,作为被囚禁了数十年,早已失去自己灵魂的驭妖师,她怎么也想不到,外面世界的妖怪,居然拥有这么高效的移动方式。
“大尾巴鱼,要是再给你点水,你是不是还能瞬间移动到天上去?”纪云禾开了个玩笑,她仰头看他,本来没打算得到回应,但大尾巴鱼低头看了她一眼,眼中神色显得似乎是真的很认真地在思考她的问题。
然后他微微张了嘴,用自己还有些蹩脚的发音,说:“再给点水,可以。”
竟然……开口说话了!
纪云禾震惊地看着他。
而且这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么一本正经地回答她这个无聊的问题……
纪云禾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认为这个一本正经的回答真的是太可爱了。
纪云禾弯了弯唇角,然而笑意却未来得及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地底深渊之中,十方阵的光似一条金色的巨龙一般,从地底猛地蹿出,擦过纪云禾身侧,鲛人猛地在空中转了一个方向。躲过金光的同时,更向上了一些。
但这还不算完,在第一道金光冲出之后,地底紧接着又涌出了第二道金光!
金光冲天直上,纪云禾已经能看到天光就在自己头顶,仿佛伸手就能够到,但第二道金光从地下钻出,宛如有生命一般,飞上天际之后,又陡然转下,径直冲鲛人杀来。
鲛人借助水珠,左右避开,正是紧张之际,忽然,第三道金光犹如闪电,自地底而来!
“小心!”纪云禾一声高呼,鲛人垂头一看,他现在若是躲开第二道金光,依照现在在空中飘的姿势,纪云禾必定被地下第三道金光击中。
纪云禾双指化剑,想给自己撑一个屏障,可屏障尚未来得及形成,纪云禾就觉得他们在空中的飘动猛地停止了。
这个鲛人……
这个鲛人!竟然没有打算避开第二道金光!
纪云禾惊诧的这一瞬间,电光石火之间,鲛人猛地被第二道金光击中。他以后背扛下了十方阵的余威,纪云禾被他护在怀中,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
妖怪。
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承受伤害的妖怪。
在天光之外,伴随着青羽鸾鸟的长鸣,鲛人抱着纪云禾,被十方阵的金光击落。
他们犹如空中散落的鳞片与水珠,再次坠入万丈深渊之中。
纪云禾醒过来时,恍惚以为自己已经升天。
并非她多想,而是周围的一切,都太诡异了。
除了她身边还在昏睡的大尾巴鱼,周围什么都没有。但从地上到天上,全是淡淡的金色,宛如传说中的天际仙宫,全是镶金的灿烂,可纪云禾环视一圈,也没有看到宫殿。
她站起身来,打了个响指,试图召来长剑,施展御剑术,但响指声传了老远,剑却一直不见踪影。
纪云禾愣了许久,随即以左手摁住自己右手脉搏,随即大惊……
她体内的灵力,竟然全都消失了!
驭妖师之所以能成为驭妖师,能被他人所识,是因为有驭妖能力的人,自打出生以来,身体里便有一股普通人所没有的灵力。
他们的脉搏与常人不同,普通人脉搏随心而动,心动则脉随之动,然而拥有灵力的人,在心跳之外,却有另一股脉搏潜藏皮肤之下,这股脉搏,被称为隐脉。
隐脉在驭妖师出生之时尤为强劲,触而即知,而随着年纪的增长,隐脉会渐渐减弱,却绝不会消失。
双脉便是驭妖师的证明。
而双脉越是强劲有力,意味着灵力越强。朝廷每年都会将拥有双脉的孩童挑出,强行使之与父母分开,送入四方囚禁驭妖师之地。至于那些双脉最强之子,则被选入大国师府,成为大国师弟子,为大国师行事。
是以四方驭妖地这么多年,也只出了一个雪三月。
而大国师府中,虽未出多少天下闻名的驭妖师,却出了不少替朝廷暗杀驭妖师与个别妖怪的好手。
纪云禾拍拍脑袋,将自己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自幼便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脉,忽然间隐脉消失……她从没听说过灵力莫名消失一事,这个地方到底是哪儿……
她再次探看四周,没有寻到出路,却听到一声略显沉重的呼吸。
纪云禾低头一看,是鲛人渐渐醒过来。鲛人似乎挣扎了许久,才睁开眼睛,然而好似睁开眼睛这个动作已经耗掉了他所有力气一样,他虚弱地转动眼珠,看了一眼站着的纪云禾。
纪云禾一愣,这才想起……
“哦哦!你帮我挡了十方阵一击呢!”
以为自己被摔得升天了,纪云禾竟然把这茬儿忘了,着实没心没肺了一些……
她连忙走到鲛人背后,蹲下,看着他没有鳞片的后背。他的后背是与人类一样的皮肤,也是在这样的皮肤上,纪云禾才能感同身受——
他整个后背都像是被劈开了一般,皮肉翻飞,脊椎处甚至露出了白骨,血似乎已经流干了,伤疤显得焦黑可怖。
纪云禾看得眉头紧皱,这样的伤势,别说换作普通人,便是个驭妖师,怕是也得没命了吧……
这个鲛人,当真是在那十方阵的一击之下,救了她一命。
纪云禾看着侧躺着的鲛人,发现这个鲛人对自己并没有防备,用满是伤口的裸露后背对着她。
为什么?仅仅因为她在地牢里为他疗过伤?还是因为,他认为她是来万丈深渊之中救他的,所以不愿让自己的“救命恩人”死掉?
会是这么单纯又天真的理由吗?但如果不是这样的理由,又会是什么?
纪云禾看着鲛人的侧脸,忍不住开口:“为什么要替我挡下那一击?”
鲛人似乎有些奇怪她会这么问,冰蓝色的眼珠微微往后看了一下,他稍稍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将肉眼可见的疼痛全都咽在肚子里,沉稳地说:“我接下会受伤,但你会死。”
这么……简单的理由吗?
只是简单的评估,甚至连她想的那些简单的理由都不是。
面对林昊青时,鲛人把他当敌人,所以拼死也不向林昊青屈服。而面对纪云禾时,他没有把她当敌人,所以承受这么重的伤,也要救她一命。
做了这么多年的驭妖师,纪云禾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妖怪,固执,却是一边固守自己的尖锐,一边又执着于自己的温柔。
“多谢你。”纪云禾说。
“不用谢。”
又是有一句对一句的正经回答。
好似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在恪守自己的礼节。
纪云禾觉得这个鲛人,真是有趣。
“伤口疼吗?”纪云禾问他。
“很疼。”
他很坦诚,以至让纪云禾真的有些心疼起他来:“我没有灵力了,用不了法术,没法凭空造水。”
“没关系。”
也是正儿八经地原谅她。
纪云禾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看着鲛人,鲛人在没转动身体的情况下,尽可能地转动眼珠,想看她。纪云禾索性走到了鲛人面前蹲下,她盯着鲛人澄澈的双眼,说:“我身上也没什么东西能让你恢复伤势,只有去周围看看,哪怕能找到点水,估计也能让你好受一点,你在这儿躺着别动,等我回来。”
“好。”
出人意料地乖巧。
纪云禾看着鲛人的脸庞,或许是因为伤太重了,所以先前在深渊之中,那如仙似神的光辉又暗淡不少。加之与他说上了话,纪云禾一下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近了不少,此时又见鲛人如此乖巧,纪云禾一个冲动,没忍住伸出了手。
鲛人躺着动不了,巴巴地看着纪云禾的手落在了他的头上,像是在抚摩什么动物一样,从他的头顶顺着他的银发,向下抚摩,一下又一下。
纪云禾摸着他,感觉他的发丝有着她从没有在任何一种动物皮毛上摸到过的柔软顺滑。她微微弯起了嘴角……
其实,如果能有自由的话,她一定会养一条大狗的……
“这是什么意思?”鲛人对纪云禾的动作起了好奇。
哎呀,纪云禾心想,问出这个问题,竟让人觉得更可爱了一些。
“这是……”纪云禾琢磨了一下,用与他一样正经的表情回答,“人类之间,能让受伤的人,好受一点的特殊法术手势。”
“人类?摸一摸就能好吗?”
纪云禾一边摸,一边面不改色地说:“摸一摸就能好。”
鲛人也很诚实:“但我还没好。”
“会好的。”
“嗯。”鲛人又等了一会儿,“真是漫长的法术。”
纪云禾忍不住又笑了,终于收回了手,又埋头找了找自己外衣的下摆,然后拉出来一个线头,递给鲛人:“这儿一望无际的,从地上到天上全是金色的,你帮我把这头压着,我出去找找水,到时候顺着这条线回来。”
“嗯。”
鲛人将纪云禾的线头绕在了指尖,恰巧这线头缝的是红色的衣摆,便是有根红线绕在了他指尖上,然后连在她的衣摆上。
“你知道吗?我们人类还有个传说,在两人指尖绕上红线,千里姻缘一线牵,会携手白头到老。”纪云禾站起了身,转身向金光的远处走去,“大尾巴鱼,你可拉好这线头呀,我回不回得来,能不能活到老,就看你啦。”
纪云禾摆摆手就走远了,所以她没看到,在她身后,握住红线的手指,又微微紧了一些。
纪云禾本以为自己要找很久,可没走多久,下摆的线都还没拆完,她就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凹坑。
与这一片金光的天地不一样,这凹坑之中,竟然是一片青草地,有花,有树,有溪水潺潺,凹坑正中,还有一间小屋子。
如果这天地不是金色的,纪云禾还以为自己踏入了什么南方村落。
在这什么都没有的十方阵之中,竟然还有这么一片世外桃源?
纪云禾觉得稀奇,这总不能是封印鸾鸟的十位驭妖师特意给鸾鸟建的吧?唯一的可能,就是青羽鸾鸟被关在里面这么多年,自己给自己造了一方天地。
“倒也是个奇妖了。”
纪云禾说着,迈步踏入巨大的凹陷之地中。
她越往里面走,越是发现这地方神奇。
鸟语花香,一样不少,但能听到鸟声却看不到鸟,只能看到地上金色石头雕的小鸟。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狗叫,却一直没见到狗跑过来,只远远地看到一条金色的“狗”被放在大树后面,一动不动。
有声音,有形状,就是没有生命。
纪云禾在这奇怪的“世外桃源”中走了一会儿,一开始的好奇与新鲜过去,紧接着涌上心头的情绪,竟是一种仿佛来自远古的旷世寂寞。
这天地之间,除了她,所有东西都是假的。
那青羽鸾鸟在这里耗费数十年造就了这一片属于她的天地,但她造不出任何一个与她一样的鲜活生命。
这些石头鸟、石头狗,声音多生动,这旷古的寂寞,便有多折磨人。
纪云禾一时间有些恍惚,如果她也被永远困在了这里……
此念一起,竟让她有些背脊发寒,她一转头,蓦地看到背后一直连着她与鲛人的那根棉线。
没有更多犹豫,纪云禾不再往里面多走,她转身到溪边,摸了摸溪水,却发现这无头无尾的溪水,竟然是真的。
她脱下外套,将外套扔到溪水之中,吸了水,便拎着湿答答的衣服,循着棉线的踪迹往回走。
回时的路总比来时快。
纪云禾觉得自己只花了来时一半的时间,便重新找到了鲛人。
他还是和她离开时看到的一样,侧躺着,手指拉着那根红线,一动也未动过。
看见鲛人的一瞬,纪云禾只觉刚才刹那的空寂就如茶盏上的浮沫,吹吹就消失了。
她没有去和鲛人诉说自己方才的心绪变化,只蹲下身,将衣服上吸来的水拧了一些到他尾巴上,一边帮他把水在尾巴上抹匀,一边问:“背上伤口需要吗?”
鲛人点头:“需要。”
纪云禾看了眼他依旧皮开肉绽的后背:“我不太会帮人疗伤,下手没什么轻重,你忍忍。”
“你很会帮我疗伤。”
纪云禾没想到,鲛人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仔细想想,他们认识的短短时日里,她这已经是第三次帮他疗伤了,第一次是在那牢里,她正儿八经地给他抹药疗伤,第二次,是她方才摸他的头,第三次,便是现在。
“我也就给你上药、施术、找点水而已。”纪云禾一边说着,一边把衣服上的水拧到鲛人的后背伤处。
水珠顺着他的皮肤,流到那触目惊心的伤口里。
他身体微微颤了颤,似在消化水渗入伤口的疼痛,过了一会儿,他又神色如常地开了口:“都很有效。”
这个鲛人……
纪云禾看着他的伤口将那些水珠都吸收了进去,她盯着鲛人的侧脸,见他并无半分玩笑的神色……他竟是真的打心眼里觉得,纪云禾给他的“治疗”是有效的……
第一次便罢了,先前她摸他的头也有效?
纪云禾忽然间开始怀疑起来,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一种法术叫“摸摸就好了”……
将衣服上的最后一滴水都拧干了,纪云禾抖了抖衣服。
“你先歇会儿,等你的伤没那么疼了,我带你去前面,那边有你前辈留下的……产业。”纪云禾琢磨着找到一个她认为最适合的词,来形容青羽鸾鸟留下的那一片凹地。
而鲛人显然对这个词没什么概念,他只是沉默片刻,坐起身来:“我们过去吧。”
纪云禾见他坐起,有些愣神:“你不……”纪云禾转眼看到他背上的伤口,却惊奇地发现,他那些看起来可怕的伤口,在溪水的滋润下,竟然都没有再随着他的动作而流血了。
乖乖……纪云禾诧异,心想,难道真的有“摸摸就好了”这样的法术?
她没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试图将自己莫名失去的灵力找回来,但摸了两下,她又觉得自己大概是傻了。
她是人,这鲛人是妖怪,素来听闻海外鲛人长寿,身体中的油还能制成长明灯,他们有了伤,恢复也快,大概也是族类属性的优势。哪个人能真的摸摸就把别人的伤给抹平了。
又不是那传说中的神仙……
纪云禾感慨:“你们鲛人一族,身体素质倒是不错。”
“勤于修行而已。”
又得到一句官方回答,纪云禾失笑,只觉这大尾巴鱼真是老实严肃得可爱。
纪云禾伸手搀住他的胳膊,将他扶起:“大尾巴鱼,你能走路吗?”
大尾巴鱼垂下头,纪云禾也跟着他垂下头——
只见他那巨大的莲花一样的尾巴华丽地铺散在地,流光轮转,美丽绝伦,但是……并不能走路。
华而不实!
纪云禾在心里做了如此评价,紧接着便陷入了沉默。
大尾巴鱼也有些沉默。
两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大尾巴鱼说:“此处有阵,我行不了法术。”
“我也是。”纪云禾接了话,没有再多说别的,一步走到大尾巴鱼身前,双腿一跨,蹲了个标准的马步,身体往前倾,把整个后背留了出来,“来,我背你。”
鲛人看着纪云禾的后背。
她背脊挺直,好似很强壮,但骨架依旧有着女孩子的瘦弱。
鲛人伸出手,他的一只胳膊就有纪云禾的脖子那般粗。
纪云禾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鲛人爬上她的背,她转头瞥了鲛人一眼,只见鲛人站在她身后,直勾勾地盯着她,也不说话。
纪云禾问他:“怎么了?怕我背不动你啊?”纪云禾勾唇一笑,自信地说,“安心,我平日里,可也是个勤于修炼的人。”
“勤于修行,很好。”鲛人承认她的努力。
“那就赶紧上来吧,我背你,没问题。”
“可是你太矮了。”
“……”
干脆把他绑了拖着走吧……纪云禾想着,这个诚实的鲛人,也未免太实诚了一点。
“你自己努力把尾巴抬一抬!”纪云禾嫌弃他,没了刚才的好脾气,“没事长那么长的尾巴干什么,上来!”
大尾巴鱼被凶了,没有再磨叽,双臂伸过纪云禾的肩头,纪云禾将他两只胳膊一拉,让他抱住自己的脖子,命令他:“抱紧点,抱好!”
鲛人老老实实地抱着纪云禾的脖子。
纪云禾手放到身后,将鲛人“臀”下鱼尾一兜,让鲛人正好坐在她手上。
但当纪云禾伸到后面的手把鲛人的“臀部”兜起来的时候,鲛人倏尔浑身一僵。
纪云禾以为自己压到他的伤口了:“疼吗?”
“不……不疼。”实诚正经的鲛人,忽然结巴了一下。
纪云禾没多问,将他背了起来。
纪云禾很骄傲,虽然隐脉不见了,没了灵力,但论身体素质,她在驭妖师里也是数一数二厉害。
“你看,我说我背得动吧。”
她背着鲛人迈步往前,那巨大的尾巴末端还是拖在了地上,扫过地面,随着他们走远,留下了一路唰唰唰的声音。鲛人在纪云禾背上待着,似乎十分不适应,他隔了好久,才适应了,想起来回答纪云禾的话。
“嗯,我刚才没说你背不动,我是说,你太矮了。”
“……你就闭嘴吧。”
纪云禾觉得,如果顺德公主哪一天知道这鲛人开口说话是这风格,她怕是会后悔自己“令鲛人口吐人言”这个命令吧。
这鲛人说话,能噎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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