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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司马迁
【导读】
本文选自《史记》卷三二《齐太公世家》。
齐国是成周以东的大国。在周王室日渐衰微的时代,诸侯叛乱,戎族肆虐,实在是习以为常之事。在这风雨飘摇之时,提倡“尊王攘夷”的齐桓公被视为力挽狂澜的英雄。
“尊王攘夷”其实是由延续相当长一个时期的政治、军事策略组成的。其中包括援助被北方戎族攻击的中原小国,协助其他诸侯处理国内的政治危机,协调诸侯国间的外交,抵抗被视为戎族的楚国侵袭中原,甚至以诸侯公意的名义要求周王室尊重宗法秩序。
齐桓公援助燕国后回国,燕公为齐桓公送行,越过国境数十里。齐桓公将自己与燕公告别之地划为国境,以符合周礼中诸侯不可以离开自己封国的规定。齐桓公通过此一举动暗示,自己是尊重规则的,不准备寻求规则外的利益。同时还暗示虽然齐国是“尊王攘夷”规则的制定者,因此享受最大利益,但是尊重规则对小国也是有利可图的。齐桓公的此类举动增加了“尊王攘夷”的吸引力,并有助于使其成为周王室衰微后新的政治秩序,避免了诸侯国之间无政府状态的出现。“尊王攘夷”的蕴涵,自此可见一斑。
与后来其他“尊王攘夷”策略的奉行者相比,齐桓公较多地依赖于政治策略运用,而不是武力。虽然周王室日渐衰微,但是诸侯们还难以想象一个没有周王室的世界,甚至齐桓公也更多地满足于在“尊王攘夷”的策略下对其他诸侯国施加影响,而不追求直接的军事征服。这种协调性的“尊王攘夷”的策略也是其他诸侯易于接受的。
齐桓公处于一个过渡的时期,在此之前,诸侯的地位决定于其与周王室的联系,而在此之后,诸侯的地位决定于本国的实力。“尊王攘夷”策略是这个过渡时期的产物,就齐桓公本人的举止而言,有时难以准确定义他的身份———是周的诸侯,抑或是齐的国君。春秋时期的孔子称颂其“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这是称颂他以周的诸侯的身份作出的贡献,而后来的作者则更注意他作为齐国国君的“霸业”。
“尊王攘夷”太多地依赖于齐桓公的威望和诸侯们对他的信任,这些都不能传给他的继承者,甚至许多时候也不能使齐国直接从中受益。随着齐桓公去世以及晋、楚等诸侯国的兴起,围绕着齐国的“尊王攘夷”逐渐式微。继之而起的晋文公也奉行“尊王攘夷”,但是他更多地追求实际统治,“尊王攘夷”因此越来越名不副实。在以后的年代里,“尊王攘夷”逐渐沉淀为一种不无吸引力的理想,长存于人们的记忆里,以至于在19世纪,日本明治维新的志士,也曾经将其视为理想之所依。
考虑“尊王攘夷”策略的明智之处,不仅在于“尊王攘夷”本身为齐国实现了多大的利益,还在于那些单纯推崇实力政治的国家后来的遭遇。春秋时期的楚国,战国时期的魏国、齐国的一时强盛都引起各自邻国的戒心,最终导致诸侯联军的征伐。中原各国无一能避免此种命运,唯一的例外是僻处西陲、得关山之险的秦国。
桓公既得管仲,与鲍叔、隰朋、高傒修齐国政,连五家之兵[连五家之兵:齐国的军政合一制度,将一定数量的家庭按军队编制组织起来。],伸轻重鱼盐之利,以赡贫穷,禄贤能[轻重:指货币,因其能以轻权重。禄贤能:任用贤能。],齐人皆说。
二年,伐灭郯,郯子奔莒[二年:齐桓公二年(公元前684年)。郯、莒:皆当时小国。]。初,桓公亡时,过郯,郯无礼,故伐之。
五年,伐鲁,鲁将师败。鲁庄公请献遂邑以平,桓公许,与鲁会柯而盟[柯:地名,在今山东东阿。]。鲁将盟,曹沬以匕首劫桓公于坛上,曰:“反鲁之侵地!”桓公许之。已而曹沬去匕首,北面就臣位。桓公后悔,欲无与鲁地而杀曹沬。管仲曰:“夫劫许之而倍信杀之,愈一小快耳[愈一小快耳:不过是图一时的小快乐罢了。],而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可。”于是遂与曹沬三败所亡地于鲁。诸侯闻之,皆信齐而欲附焉。七年,诸侯会桓公于甄[甄:地名,今山东鄄城县。],而桓公于是始霸焉。
十四年,陈厉公子完,号敬仲,来奔齐。齐桓公欲以为卿,让;于是以为工正。田成子常之祖也[田成子常:田恒,汉人避文帝刘恒之讳而改,齐国后期权臣,后代齐。]。
二十三年,山戎伐燕[山戎:北部少数民族名。],燕告急于齐。齐桓公救燕,遂伐山戎,至于孤竹而还[孤竹:古国名,在今河北卢龙县。]。燕庄公遂送桓公入齐境。桓公曰:“非天子,诸侯相送不出境,吾不可以无礼于燕。”于是分沟割燕君所至与燕,命燕君复修召公之政,纳贡于周,如成康之时[召公:燕国的始封之君。成康之时:西周成王、康王之时。]。诸侯闻之,皆从齐。
二十七年,鲁湣公母曰哀姜,桓公女弟也。哀姜淫于鲁公子庆父,庆父弑湣公,哀姜欲立庆父,鲁人更立釐公。桓公召哀姜,杀之。
二十八年,卫文公有狄乱[狄:春秋时期活动于齐鲁晋卫之间的少数民族。],告急于齐。齐率诸侯城楚丘而立卫君。
二十九年,桓公与夫人蔡姬戏船中。蔡姬习水,荡公,公惧,止之,不止,出船,怒,归蔡姬,弗绝。蔡亦怒,嫁其女。桓公闻而怒,兴师往伐。
三十年春,齐桓公率诸侯伐蔡,蔡溃。遂伐楚。楚成王兴师问曰:“何故涉吾地?”管仲对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先君太公:齐国始封之君姜尚。]:‘五侯九伯,若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赐我先君履:意谓足迹所到之处都可讨伐。],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楚贡包茅不入[包茅:楚国特产的茅草,祭祀时用,按规定是楚国上交周王的贡品。],王祭不具,是以来责。昭王南征不复[昭王南征不复:指周昭王南征,淹死于汉水之事。],是以来问。”楚王曰:“贡之不入,有之,寡人罪也,敢不共乎!昭王之出不复,君其问之水滨[君其问之水滨:你到水边上问汉水去吧。]。”齐师进次于陉。夏,楚王使屈完将兵扞齐,齐师退次召陵。桓公矜屈完以其众。屈完曰:“君以道则可;若不,则楚方城以为城[方城:楚国山名。],江、汉以为沟,君安能进乎?”乃与屈完盟而去。过陈,陈袁涛涂诈齐,令出东方,觉。秋,齐伐陈。是岁,晋杀太子申生。
三十五年夏,会诸侯于葵丘[葵丘之会的内容包括:禁止篡弑,凡某国遇篡弑,同盟各国互不承认,并出兵平乱,另立新君;裁制兼并,凡在同盟各国,互不侵犯,若有争端,请予盟主仲裁;某国遇外寇,同盟各国出兵相救;遵守宗法秩序;等等。]。周襄王使宰孔赐桓公文武胙、彤弓矢、大路,命无拜[文武胙:祭祀文王、武王时用过的肉。大路:天子的车乘。命无拜:不必跪拜答谢。]。桓公欲许之,管仲曰“不可”,乃下拜受赐。秋,复会诸侯于葵丘,益有骄色。周使宰孔会。诸侯颇有叛者。晋侯病,后,遇宰孔。宰孔曰:“齐侯骄矣,弟无行[弟无行:放心不用去了。]。”从之。是岁,晋献公卒,里克杀奚齐、卓子,秦穆公以夫人入公子夷吾为晋君。桓公于是讨晋乱,至高梁,使隰朋立晋君,还。
是时周室微,唯齐、楚、秦、晋为强。晋初与会,献公死,国内乱。秦穆公辟远,不与中国会盟。楚成王初收荆蛮有之,夷狄自置。唯独齐为中国会盟,而桓公能宣其德,故诸侯宾会。于是桓公称曰:“寡人南伐至召陵,望熊山;北伐山戎、离枝、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登太行,至卑耳山而还。诸侯莫违寡人。寡人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寡人兵车”至此:意谓主持过三次军事会盟,九次和平会盟。也有说是后人根据“九合”之说编织,非实指。一匡天下:指拥立周襄王事,或说安定了天下。]。昔三代受命,有何以异于此乎?吾欲封泰山,禅梁父[封泰山,禅梁父:在泰山筑坛祭祀天地。梁父:泰山脚下的小山。]。”管仲固谏,不听;乃说桓公以远方珍怪物至乃得封,桓公乃止。
三十八年,周襄王弟带与戎、翟合谋伐周,齐使管仲平戎于周。周欲以上卿礼管仲,管仲顿首曰:“臣陪臣,安敢!”三让,乃受下卿礼以见。三十九年,周襄王弟带来奔齐。齐使仲孙请王,为带谢[为带谢:因为带向周王赔罪,因为齐国一直偏袒王子带。]。襄王怒,弗听。
【延伸阅读】
“尊王攘夷”与日本明治维新
春秋后期,新兴的诸侯国分割了周的政治版图,周的统治已然名存32实亡。战国年间,各国王室招揽士人,罗致新说,旧日的政治学说渐渐式微。秦汉以后,王朝更替和帝位争夺冲淡了对周代政治的回忆。东汉以后,胡人入袭,儒学式微,“尊王攘夷”之说,更少有人问津。南宋偏安江南,学者朱熹整理旧说,企图将儒家发扬光大。朱熹颇为中意“尊王攘夷”之说,以为是救济南宋时局的良方,可以振人心、正纲纪。“尊王攘夷”之说被写入朱熹派典籍中,广为人知。但在此后的几个世纪中,目睹王朝更替的中国士人,对这种上古的政治理想依然十分淡漠。
明清之际,朱熹学说东渡日本,在多受汉风吹拂的日本扎根,成为江户幕府的官方学说。18世纪,日本学者在朱子学的熏陶下,开始大规模研读本国史实。他们将源自中国的“尊王攘夷”之说,与本国自古流传的政治神话相配,敷衍、发扬成新兴的政治思潮。在中国无人问津、多受冷落的“尊王攘夷”学说,因为无意中契合了日本的事实,渐成风生水起之势。19世纪中期,吉田松阴在松下村塾讲授“尊王攘夷”之说,明治维新时期的风云人物,多出自松阴门下。其中如伊藤博文、山县有朋等,实为近代日本的缔造者。
幕府末年,欧美列强相继东来,迫使日本开埠通商,引发了幕府统治的危机。幕府的反对者决定拥戴失势多年的古老皇室,挑战幕府的权威。朝廷贵族、地方诸侯、流浪武士、庶民相继加入以“尊王攘夷”为名的倒幕活动,逼迫幕府将权力交还皇室,驱逐西洋人。在声势浩大的“尊王攘夷”运动冲击下,幕府左右失措。倒幕派乘机发动内战,拥立明治新政府,彻底击溃幕府,夺取了国政大权。
在内战中获胜后,明治新政府的处境依然十分困窘。在维新中失势的旧武士心怀不满;农民暴动此起彼伏;而政府内部却歧见丛生。执政的官员以“尊王”为名,大力肃清异己,镇压政治反对派,最后以皇室独断的形式,颁布了明治宪法。明治宪法是“尊王攘夷”运动的顶点,以近代国家法律的形式,复活了古老的政治思潮。而源自中国的“尊王攘夷”学说,也顺理成章地成了近代日本绝对主义国家的官定政治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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