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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冬日阴寒,少有晴时,故而这一日的午后雪霁尤为难得。谢玙将胡床搬至廊下,趺坐床上懒懒的看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古卷,他本是跳脱好玩的性情,肯安静的时候不多,穿过花庭寻来的宋內傅看见他金阳晕染下的宁静侧颜,不犹眼眶微酸,下意识的便想起了故去的庄文皇后。斯人已逝,至少还有子嗣存于世上,将她的血脉延续,有时宋內傅看着谢玙,会觉得她的旧主并未死去。
她定定神,大步走上前。
谢玙抬头看见是她来了,忙将古卷丢在一边,捂着膝盖痛呼,“哎呀,我的腿好疼啊,好疼!定是跪得太久伤着了!”
“殿下不要再装模作样了。”宋內傅板起面孔,“今日的事奴婢已尽然知晓。”
“呀,你都知道啦。”谢玙讪讪松了手,换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那你打算怎么样?向我外祖告状好加倍罚我么?”
宋內傅与谢玙虽主仆有别,可这些年来她更像是谢玙的长辈,“太傅罚殿下跪定思门是为了殿下反省,殿下不该今日未跪满一个时辰便中途逃去玩闹。”
“我没有去玩。”谢玙分辨。
“可奴婢听采霜、葛青他们说,殿下受罚时去了定思门不远的织云阁。”
“这倒是真的。”谢玙老老实实颔首,但又马上道:“可我真不是去玩的。你不知道、不知道织云阁每日都有人弹琴,难听死了,我真是受不了……”
“殿下最初学琴时只有四岁,弹出来的曲子难听到鸟雀惊飞,怎么殿下自己就受下来了呢?”宋內傅挑挑眉,半点也不客气。
“那时不是还小么,再说哪有那么夸张……”谢玙撇撇嘴。
“若殿下是真的难以忍受织云阁中的琴声,大可遣旁人登门说一声就好,何需撇开所有人亲自走一遭?奴婢还听闻不久后教阁中诸娘子的蔡琴师便黯然离去,再不愿教诸娘子。奴婢又听闻不久后殿下还替诸娘子将织云阁的一干刁奴都好好训斥了一番——可有其事?”
“确有其事——”谢玙垂头一脸丧气,“宋內傅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奴婢并非无所不知。”宋內傅道:“至少奴婢不知为何殿下会去帮那诸姓的小娘子。”
谢玙坐直身子,“内傅,她很可怜。她父母都死了,一个人孤零零的进来宫,诸太妃不理她,三哥不理她,她还总被人欺负……我要是不帮她一把,她被欺负死了怎么办?”
“世间可怜人千千万,殿下何需去理会?”宋內傅肃然道:“殿下当自矜身份,不要让商户家的女孩污了殿下的袍角。”
“可是——”谢玙跳下胡床站起来分辩,“可是我帮了她又怎么了,我衣袍仍旧干干净净的,说得好像出身不好的人是从泥地里爬出来似的。”见宋內傅瞪着自己,他连忙改口,“好了,我知道人有三六九等,知道高门蓬户有别,但、但诸氏不也是仕宦之家么,诸成生前好歹也是光禄大夫,还有诸太妃……我虽然不喜欢她,然而无可否认,她曾是受了册命正正经经的天子妃嫔,也是萧国现今天子的生母,那诸娘子的地位身份,也不算低了吧……”
“可也算不上高。”宋內傅打断他的话,“诸氏一族曾世世代代为平南郡贩布匹的商贾这是不争之事,诸太妃曾是承沂侯府上的家姬这也是事实。这样的人家,连寻常良家都算不上,简直是低贱如泥,若不是诸太妃年轻时的狐媚及她的好运气,还有……还有庄文皇后从前的心软,诸姓满门哪里会有与士族名门同席的今日。”
“可宫里这位诸五娘子的母族似乎是蒙陵关氏,这可是士族。”谢玙忍不住插嘴。
宋內傅面上的不屑之色并未稍减半分,“蒙陵关氏早已没落,否则也不会自甘堕落与诸氏联姻。而且嫁与诸成的也不过是个庶女而已……”
“可我阿母不也是庶出么。”谢玙再次插嘴。
“殿下何出此言!”宋內傅立时厉色疾言,“庄文皇后虽非嫡女,可皇后生母颜氏却也是颇受人敬重的,庄文皇后少年时即名动帝都,能诗歌善骈赋,会通四书五经,精乐理,时人多以东晋谢道韫比之,殿下怎可将她与那些无所作为庸碌低浅的庶出相提并论?”
谢玙未曾想到宋內傅会因他的一句话而如此恼怒,其实庄文皇后卫明素的确是庶出没错,但也并没有人因她是庶出而忽视了她的才气,更无人敢轻视萧国曾经的皇后。宋內傅反应如此过激,只因护主之心太过。谢玙愣愣了一会,终究还是垂头道:“是,我知错了,以后再不会犯。”
宋內傅这才稍稍缓和了脸色,心绪却因方才提到的那人而久久不能平,谢玙面容轮廓极似卫太后,宋內傅看着他不犹怅然一叹,伸手轻轻替阿玙理了理略散的鬓发,“庄文皇后若看到殿下长成,当欣慰了。皇后昔年命中无福,早年的一女一子都免不了早殇,故而她去时曾紧紧抓着奴婢的手,要奴婢好生照看殿下。奴婢已年近半百,平生再无它愿,惟愿殿下安康一世,不受邪魔侵扰。”
谢玙想起了什么,攥着宋內傅的衣袖道:“姑母说让我不用理会上辈人的事,可我还是想要知道,阿母究竟是不是被诸太妃害死的?”
宋內傅的目光忽然阴森幽冷,“临庆太主不愿殿下知道太多事,自然是为殿下着想,可杀母的大仇,为子女者怎能不知?殿下听好了,太后的死,与康乐宫那位绝脱不开干系——”她的手按上谢玙后背,“殿下还记得背上这道疤是哪来的么?”
谢玙脊背有一道长贯背部极浅的伤疤,那是他出生时便有的伤痕,“记得。”他颔首,有些难过,“阿母生我时难产,可那时是除夕,由于种种缘故医术高明的御医都不在那日当值,而冰雪封了道路。我若晚出世,或许就会死了。阿母没有办法,只好从枕下摸出了防身的匕首……”他深吸了口气,声音有些抖,然而宋內傅看着他,他只好继续说了下去,“她用匕首剖开了腹部,我才得以被人抱出,可她、她却活不了了……背上的伤疤,是当时阿母剖腹时的误伤……”
宋內傅轻轻按着他的肩,多年时光层层覆盖记忆中的伤痛,此时再回忆时她已没有了眼泪,只剩平静,平静到冰冷,“可你阿母之所以会难产,是因为一个人的谋划。”
“诸太妃?”
“对,太妃,诸千英。”宋內傅轻轻说出这个名字,森寒凝于咬牙切齿之中,“你阿母得知怀上你时你哥哥已经登基一月,可若论嫡庶礼法,你才是最该承袭大统的那一个,于是诸千英日夜惶恐生怕你阿母生下你来夺了她儿子的皇位。太后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严密防范,所以你一直没事。九个多月时……”她缓缓道,眼前仿佛又是隆熹十三年那一场淹没一切的大雪,冰霜绝望之中是新生与死亡,“九个多月时,你阿母忽然听到了一个消息——那个传消息的人事后奴婢查出那是诸千英的人,原本听命于你阿母,后来被买通。”
“传的是什么消息?”
宋內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奴婢也不知道,想来是诸千英捏造出来的谎言,但你阿母当时信了,匆匆备车要出宫,走过曦桥时,因冰雪路滑,连车带马跌入了湖中……湖面原本结了冰,但蜀中不算严寒,故而冰不厚,可碎裂的薄冰反倒更是碍事,好在太后她会凫水,但救上来后便开始腹痛。”
谢玙凝神听着多年前惊心动魄的往事,不自觉的屏息。
“庄文皇后生你时诸千英也匆匆赶到,以挂念太后的名义始终赖在那儿,奴婢事后想想,她根本不是记挂太后,而是来搅乱人心的,稳婆还未说你阿母救不得了,她便在那里哭天抢地,扰得人心惶惶,东奔西跑似是帮忙实则是弄得人仰马翻,让局面愈发混乱。她当时那一副与太后姊妹情深的嘴脸,奴婢现在想起都觉得恶心无比。”最后那句话宋內傅说的很用力,双手紧攥在掌心掐下极深的印痕。
谢玙沉默了许久。
“到最后你和你阿母只能保下一个,你阿母的意思是保你,可诸千英一个外人却在那拼了命的唆使太医保你阿母。可笑,她哪里是真的舍不得你阿母死,不过是希望你阿母生不下你,从此就没人能抢她儿子的皇位罢了。可她当时以卫氏来恐吓那些太医,说卫太后死了卫氏一族不会放过那几个太医,于是那几个胆小如鼠的当真犹犹豫豫谁也不敢站出来救你阿母,或者你。你阿母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好——”她闭上眼,溅了一室的鲜血再度浮现在脑海,“如果不是这样,她也许不会死呢……”
谢玙的眼眶有些泛红。
“所以殿下,不要忘了你的阿母。”宋內傅蹲下,双手搭在谢玙的臂上,目光中尽是恳求,“因为殿下你的命是庄文皇后换来的,你生下来,就承载着太多太多了。有人为你而死,有人为你而战,有人将身家荣辱都押了上去。你一定要好好长大,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然后,报仇,把他们欠我们的,统统讨回来。”
谢玙觉得胸闷,好像就连呼吸都沉重,有什么压在他的肩上,压在他的身上,他不知道宋內傅所说的那一切该如何实现,为了实现这一切该走多远的路,牺牲多少来铺这一条路,这条路走到尽头后他面对的究竟又会是什么,他想起那个孤独坐在金座上,冷冷冰冰却又总是私底下对他很温柔的三哥,又想起了那个说会挡在他面前的丫头。
“宋內傅,你这些年来不希望我去昭明殿找三哥,现在又不希望我帮诸姓的那个女孩,是因为他们都是诸太妃的血亲么?”谢玙认真的看着宋內傅衰老却依旧明亮得过分的双眼。
“是的。”宋內傅道:“难道你不恨诸千英?”
“恨。”谢玙毫不迟疑的颔首,“若她真是杀了我母亲的人,我必定会杀了她。宋內傅你放心,我会长大,会报仇,你们要我做的一切我都会做到。可……”他后退两步,挣开了宋內傅的手,“可我只恨诸太妃。无辜的人我不愿牵连。”
说这话时是清安八年的年末,谢玙在这一年八岁,八岁的孩子,其实还有许多事不懂,许多路未看清,不知道人心是什么样,不知道人世并不简单。那时宋內傅只是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眸,无奈的一声叹息,她知道她的阿玙是个固执的人,固执的人要么在头破血流后悔悟,要么在一条路上走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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