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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罗华服的妇人领着十余名侍女一齐站在了复道中央,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无需抬头,也知道妇人秀丽的眉目间蕴着怎样的严厉之色。
谢玙往后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挤出了个笑脸正要同那妇人问安,便听她冷冷开口。
“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谢玙飞快的接了下去,“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君子义以为质。”
“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
“是故古之王者。”
“建国君民,教学为先。”
“鹏之徙于南冥也。”
谢玙愣了一下,“姑母,太学博士是不教《庄子》的。”
妇人挑了挑纤细的黛眉。
谢玙咬咬牙,苦思片刻郎朗背诵而出,“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很好。”妇人抚掌,语调轻快而不见严肃,“看来阿玙你死记硬背的功夫倒还不差,你外祖入宫前托我考校你的功课看来是多余的。”
“谢舅姑母夸。”谢玙笑道,而后正儿八经的长揖行礼,“见过临庆大长公主、北军中候夫人、舅姑母。”
“哟,这头衔名号够长的呀。”她眨眨眼,“不过……舅姑母是什么?”
“您是萧国的临庆大长公主,先帝胞妹,阿玙自然该唤您姑母,可您又是阿玙三舅之妻,我又得唤您舅母,故而将两称谓合并。”
“你个就知道耍小聪明讨巧的。”染了浅红凤仙花汁的指甲轻轻戳了下谢玙的额头,被世人称为临庆太主的女子口吻间满是亲昵。
“舅姑母好久没回宫看我了。”谢玙撅嘴。
“姑母虽姓谢,可如今已是卫家妇,总往宫里跑像什么话。”临庆太主说着牵起谢玙的手往北宫方向走去,“若在民间出嫁的女儿老回娘家,是要被休掉的。”
谢玙满不在乎道:“三舅才不会休了姑母呢,何况姑母是大长公主,为何要将自己与民妇相提并论?”
“越处于高位,就越需在意自己的言行。”临庆太主抚摸他的头,“因为你站得高,所以有许多人正仰望着你呢,就好比你外祖,虽说是位极人臣,可他老人家的一言一行非得慎之又慎不可,因为他是天下士子的表率。就好比你,你外祖对你严苛,是因为卫家上下甚至萧国上下的目光都在你的身上,你不能让他们失望。”
“是——”彼时不满八岁的孩童拖长了嗓子应道,有些恹恹的,“我若是不学好,外祖一定又罚我。”
“你也知道你外祖会罚你呀。”临庆太主掩面而笑,“可我还是听闻你又胡闹了。太学是国之学邸,培育的是栋梁之材,你三岁开蒙,七岁时你外祖便让你去太学旁听,可不是让你在那里飞鹰走马的。”
谢玙忙拽着临庆太主的广袖一脸央求,“舅姑母你可别向外祖告状。”
“你外祖早就知道了,若不是你舅舅姨姨们拦着,只怕早冲进北宫用竹杖揍你了。”临庆太主揶揄笑道:“可别说你年纪在太学最小是旁人带坏了你。太学生虽大多出身于膏粱之家,但没有人能如你一般小小年纪满身纨绔习气,生来便带着一肚子坏水。“
谢玙委屈道:“怎么就说我坏呀,洪博士也坏,怎么就没人说他了。你不是不知道洪老头每次讲经时都故意挑我的刺,他他他……好好,尊师重道、尊师重道,我不说他坏话了,你别瞪我。可是、可是他老这么为难我,舅姑母你就不心疼么。而且……”他攀着临庆太主的胳膊踮起脚努力凑近她耳畔低声道:“我听说洪博士在朝中政见与外祖多有相悖,外祖何以让他来任五经博士,教导诸生?”
临庆太主谆谆道:“洪博士实乃饱学之人,不可因朝堂上的交恶而断送了当世鸿儒。”
“哦。”谢玙点点头。
“人要学会克制私情,因私情而扰乱心智是不该的。”临庆太主似有深意,“阿玙,你纵然是厌恶谁,也不要因为厌恶之情而做出什么不对的事。”
谢玙自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低下头,声音有些闷闷的,“可宋內傅还有余姑姑她们都说我母亲是被诸太妃给害死的。”
临庆太主的步子略顿,怅然一叹,“庄文皇后的死,的确令人伤心。”不知不觉已走近承宁宫一带,百尺宫阙雄壮威严,托着一轮金日,气势磅礴,宝殿如山巍峨,人走近时,只觉得自己那样渺小。
“九重宫阙,深不可测。”她轻声喃喃,“很多年前我就住在这,那时我还是文帝一朝的临庆公主。我看着你的母亲沿着这条路走进了这里,那时她很年轻,也很美,一双眸子寒凉却温柔。不久后我嫁出北宫得到了新的天地,而身为皇后的她却永远留在了这,直到她死去,尸身从景和门抬出葬入泰陵。”她眼眶有些酸,忙吸了吸鼻子看着谢玙,“我不该同你说这些的……阿玙,你太小了。”
“年纪小又怎么了。”谢玙不服道。
临庆太主的目光温柔而深沉,“因为你还是孩子,所以有很多事,你可以不用去面对,你的前方站着你的长辈,他们会护住你,你要做的,是干干净净安安宁宁的长大。”等你长大了,再在这个残酷的世上拼杀也不迟——这句话太主并未说出口。
“舅姑母的意思是说,长辈们的恩怨,我现在不要去理会?”
“是的。”临庆太主说:“不论你母亲的死与太妃有没有关系,她都是你的长辈,你不可无礼于她。还有承沂侯,他终究也是你父亲和我的弟弟,你的叔父。”
谢玙的眉头忽然又蹙起,神情古怪,“舅姑母……”他拽着临庆太主的胳膊迫使她俯身与他同高,“我上回又从诸太妃那听到她和叔父很狎昵的笑声……”
孩童清亮的眼眸中映着高鬟贵妇满脸的惊惶,她匆匆捂住谢玙的嘴,扫视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侍女,“可不要乱说话!”
“我没有!”谢玙掰下她的手低呼,“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临庆太主深深吸了口气,“阿玙,此事你万万不能透露给别人。你要明白,这种事情若是传出去了,伤的只会是皇家颜面,何况咱们也抓不到证据,非但治不了他二人的罪,还可能会逼急承沂侯与咱们彻底翻脸。需知自你出生南北军对峙起,这些年来的平静便如初冬的薄冰一样脆弱。”
谢玙点点头,似懂非懂。
“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人知道么?”
谢玙想起了在康乐宫遇到的那个女孩,瘦瘦的、小小的、孱弱可怜的模样,看着临庆太主肃冷的眼神,他不知怎的竟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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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章中临庆太主考谢玙背诵的古文分别选自《论语》、《礼记》《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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