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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光道的大军进入钟离县城,马韬原有的那些府吏和县兵一声不敢吭, 乖乖归顺, 将马韬的印鉴交给了曹叔。
跟随着后续大军来到的, 还有曹叔的一众幕僚。如将军幕府一般, 大到长史,小到曹长,一应俱全。
占据了县府之后,曹叔即发布了安民告示。告示中, 先是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通马韬无道, 明光道乃前朝正统, 接管钟离县乃顺应天意的道理,最后, 告示中说钟离县一切照旧, 军士有扰民者,按军法处置。
而明光道的人进了城中, 也的确全然与百姓秋毫无犯,不仅如此, 还在城中的各处土地庙前摆摊布施,城中的乞丐贫民无不欢欣而往。
我以为曹叔会带我去攻打临淮国, 不料, 他并没有。
“临淮国有我与阿麟足矣, 你留在城中,好好歇息。”临行前,他对我道。
我有些不放心:“还是我跟随你们去, 若有事,也好有照应。”
曹叔拍拍我的肩头:“我曾去过临淮国,知晓其城防,你留在此地等候便是。”
我知道他从不断言无把握之事,点了点头。
“曹叔,”片刻,我又道,“我和元初之事……”
“霓生,我从前从未逼迫过你,此事亦然。”曹叔打断道,神色肃然,“不过此事与以往之事皆不同,道理我皆已与你说过,你须慎重决断,不可再任性。”
我望着他,没说话,咬了咬唇。
大军不久便要开拔攻打临淮国,曹叔落脚之后,即与幕府众人闭门议事,我和公子则被安置到了马韬的宅中。
马韬这些年虽贬作县长,不过日子仍过得甚好。在城中修了连片的大宅,将家眷亲戚都接了来,大有豪族的架势。
因得马韬身亡,他家眷和一干亲戚得了消息之后,闻风而逃,留下这些屋宅。不过他们走得太急,宅中的用物大多都在,曹叔的人便顺理成章地都接过来充了公。
我和公子被分在了不同的院子里,且门口都守着士卒。我但凡离开院子,后面便会跟着人;我要去见公子,他院子门前的士卒将我拦住,说曹叔有令,桓公子是贵客,任何人无他应许不可上门打扰。
我知道曹叔的意思,如今哪里会有什么人去找公子,这任何人指的就是我。
幸好那些士卒虽不让我去公子院子里,但并不禁止我出门。我无所事事,又见甩不开这些尾巴,便索性去城中闲逛观望。
曹叔的确有让明光道在钟离县长久落足的打算。
他领着大军去攻打临淮国之后,仍有车驾源源不断地从荆州的方向而来,水陆并进。
从前,我以为明光道与别的道门一般,随处可见神神怪怪的物什,教众也多是张口闭口什么大仙大神的,如同中了邪。
而曹叔门下这些人不然,我出门去看的时候,只见那些教众最惹人瞩目的便是那身灰色的衣裳,无论男女老少皆穿得齐整,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明光道的人。我回想了一下,曹叔和曹麟身上的穿着亦如此,倒是有趣。
钟离县城里的民人看着他们进城来,亦颇是好奇,站在路边张望着,指指点点。
我觉得颇是有趣,问跟随我的士卒:“明光道的人,都穿一样的衣裳?”
“正是。”那士卒与我说话说多了,已是有些熟悉,自豪道,“我明光道崇俭,讲究一视同仁,所有物什都是众人共有。教众平日各有分工,耕田织布打铁行行都有。便说我等身上穿的这衣裳鞋袜,都是教中织场里出的,织好之后一起染了色,做成衣裳铺盖放在库房里,谁人缺了便去领。”
我讶然:“不用钱?”
“自是不用钱。”士卒道,“衣食住行都不用钱。就算是曹先生和公子,吃穿也与我等一样。”
我了然。心想怪不得这些人对明光道死心塌地。明光道的教众大多是逃荒的饥民,如今再看这些人,身体康健衣着厚实,哪里还有饥民的模样。
曹叔的经营,就算如今我初窥端倪,亦觉得可圈可点。对内笼络人心,对外亦颇有讲究。他虽然在荆州和兖州广布势力,但我从未听说他与官府有过冲突。此番攻占钟离县和临淮国,当是头一遭。另外,他将曹麟奉为真龙,照理说,全然可将曹麟打出个什么大王之类的威风名头。但迄今为止,我只听到教众们将曹麟称为公子。
这也颇为耐人寻味。明光道和夏侯衷势力相接,夏侯衷已经称王,若明光道也称王,必然要招致夏侯衷不满。如公子所言,荆州和兖州之间隔着豫州,而夏侯衷拿着豫州,便是捏着了明光道的东西要道。曹叔此举,必是权衡利弊之后,才做出的韬光养晦之策。
而同样的道理,曹叔一旦在徐州打开了通路,便可绕开豫州。到那时,曹麟称王称帝,只怕是早晚之事。
想到曹麟那张乐呵呵的脸,我心中不由地叹口气。
他一向敬重曹叔,且颇为孝顺,对曹叔要做的任何事从无异议。只不知对于此事,他心中想法如何……
在街上转一圈之后,我实在按捺不住,先回到院子里。而后,故技重施,从后头翻墙,悄悄潜入到公子的院子之中。
他的后窗开着,我轻而易举地跳进去,只见他正坐在榻上翻书。
见我进来,他有些讶色:“怎白天就来了?”
我说:“我想你。”
公子露出笑意,将一只手臂微微张开。
我走过去,在榻上坐下,靠在他的怀里。
“元初。”将曹叔的意思和外面的见闻说了一遍之后,我闷闷道,“我们怎么办?”
公子没有回答,却道:“你祖父当年可知晓曹叔的抱负?”
我说:“必是知晓。他叮嘱过我,非万不得已,不可去找曹叔。可见当年他早已明白曹叔不会放弃志向,也知道不可阻止,故而带着我与他分开。”
“霓生,”公子道,“你可想过,曹叔当年既知晓你身世,为何只认曹麟做义子,将他带在身边?”
我想了想,道:“自是与卫伦所想一样,曹麟是男子。且他还是众所周知的皇孙,曹叔要扶立复辟,自然只能选他。”
公子抚了抚我的头发:“可见你虽是楚国太子夫妇的真骨血,对于那大业也并非必须。霓生,曹叔让你祖父将你带走,多年不曾打扰,也不曾自行告诉你身世,为何?乃是他心中到底还是疼惜你。他想让你嫁给曹麟,亦是想补偿你,两全其美。”
“这我知晓。”我叹口气,“可我并不想要这些。”
公子道:“霓生,你可问过曹麟如何想?”
我一怔,抬头。
公子看着我,神色不急不躁:“今日曹麟闻得此事之时,亦诧异非常。他对此事可愿意?”
我闻言,心中一动。
其实公子就算不曾提起,我也打算找曹麟谈一谈。我和他的身世之事,将来之事,一桩接一桩,都须得坐下来厘清才是。
我本想等着曹叔那边议完了事就去找曹麟,不料,才回到院子后不久,曹麟就来了。
他身上换了一身布袍,看着平易近人许多。不过走进来的时候,仍是风风火火的模样,进门之后就让随从下去。
我的目光从士卒们一脸暧昧的笑容上收回来,曹麟却似全然不在乎别人想法,将院门一关。
“你怎来了?”我瞅着他问道。
“自是来看看你。”曹麟说着,四下里望了望,“桓公子不在此处?”
我瘪瘪嘴角:“不在。”
曹麟了然。
“霓生,”他的神色似有些不自在,挠了挠头,“我此番来见你,便是想与你说一声,今日父亲说的那你我婚事,我不曾同意。”
我就知道他定是要来说此事,“嗯”一声,却道:“若曹叔定然要如此呢?”
曹麟道:“我来说的就是此事。霓生,父亲决定今夜就开拔,待他离开之后,你也随桓公子走吧。”
我讶然:“走?”
“正是。”曹麟道,“你二人不是还有事要做?”
我有些犹豫:“可这岂非不辞而别?”
曹麟不以为然:“你哪次不是不辞而别,他说过甚?”
我哂然,想了想,似乎的确是这样。
“我等去临淮国须得两三日,开拔之后,你和桓公子便可离开。”曹麟道,“钟离县乃是新占,只消出了县城,便不会有人拦你们。我派人带你们出城,不会有事。至于那些乡人,你也大可放心。父亲对云先生一向敬重,不会亏待他们。”
我亦知晓这些,微微颔首。少顷,却又摇头:“明日不可。”
“为何?”曹麟问。
“临淮国虽已经没有了临淮王,但亦不可掉以轻心,我要等你们得胜了再走。”我说。
曹麟看着我,眉间一动。
“这样也好,若得胜了,我便派人给你传信。”他说。
“未曾得胜也要传信。”我认真道,“此番可是真的攻城略地,无论顺利与否,都要告诉我知晓。”
曹麟笑了笑:“你放心便是。”
“还有一事我想问你。”我说,“你我身世之事,曹叔都说与你知晓了?”
曹麟一愣,“嗯”一声。
“你如何想?”
曹麟又挠了挠头:“不如何想,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不过父亲一向致力于此,我既然可帮他,那么帮便是。”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心里不由叹口气。曹麟此人,对付外人的时候,其实脑子还是好用,但在信赖的人面前却单纯得很。
“这是甚话,将来称帝的可是你。”我不满意。
“争雄的人这般多,称帝有甚稀奇,又不止我一个。”曹麟不以为然。
我噎了一下,正待再说,曹麟却打断道:“这些日后再打算不迟,霓生,你真打算等到我消息再走?”
他目光闪动,我觉得这话里有话,点点头:“嗯。”
曹麟露出些宽慰之色。
“霓生,”他说,“你可否替我照看一个人?”
“何人?”我讶然。
曹麟没答话,却去将院门打开。
“进来吧。”他说。
未几,一个女子出现在门前。她穿着跟别人一样的灰布裙裳,无甚饰物,可走进来时,却教人眼前一亮,仿佛门楣生光。
看着那张明艳而似曾相识的脸,我怔忡片刻,倏而想了起来。
那是当年我和曹麟去荀府搬书时,在花园里遇到的那位荀尚的妾侍。
伏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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