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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仙君进去的时候, 糕霸天正坐在墨燃建了一大半的山水田园里, 嗒嗒迈着小短腿儿追蝴蝶。
听到声音, 它一下子扭过头, 由于刹得太快, 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好不容易摇摇晃晃站住了, 糕霸天伸出小爪爪整顿自己脑瓜上的荷叶,嚷道:“哎、哎哎哎——小骚年,你、你总算又来啦, 我可无、无无聊死喽!”
踏仙君盯着它,只看了片刻,下了个结论:好憨一只年糕门卫。
就把目光转开去了。
接着, 他便用那一双犀利的眼眸将这处居所来来回回打量了个彻底。
世外仙境还没竣工, 不过也只差一点点了。踏仙君完全能领略到它的雅致精美,飞扬着晶莹光点的花田, 栖坐在花蕊间弹琴吹笛的小妖, 金色的流水莲池, 古藤缠绕而生的树屋, 院子里的贝壳夏榻……
踏仙君越看脸色越阴森。
他懂楚晚宁, 楚晚宁看上去严肃正经,其实很有一颗好奇之心, 对于此类稀奇古怪不属于凡尘的居处,楚晚宁定然是喜欢的。
唯一导致楚晚宁不喜欢的可能, 那就只有——
他转头, 瞪向糕霸天。
薄唇一启一扣,森森然问道:“此地售价可贵?”
糕霸天此时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人的性情已然大变,有些迷茫地:“傻、傻傻傻……”
踏仙君长眉拧皱,忽然一把将之举起,扼于掌中。
“咿——”
“你骂谁傻?”
糕霸天手里捉蝴蝶的网兜都掉了,在踏仙君的扼杀下两眼翻白,颤抖着小腿儿凄凄惨惨地把自己并不标准的官话给憋标准了:“啥、啥情况?”
踏仙君:“…………”
原来是误会一场。踏仙君冷哼一声,五指略松,把小妖怪丢回了地上。糕霸天摸着自己的脖子,重重吐了口气,抬头瞅着这人明显布着阴霾的脸,忽然觉过了味儿来。
嗷?!这不是墨宗师啊!
他们年糕村都知道墨燃性情会每隔三日切换一次,它是被流放久了,所以居然把这码子事儿给忘了。眼前这位气场凶神恶煞,暴戾恣睢,哪里是前两天和蔼可亲温柔善良的墨宗师,分明是……
“啊!!!”糕霸天发出一声惨叫,爬起来就准备逃,“救命啊!!他来啦!!!他带着不归来啦!!!”
竟都吓得不口吃了。
糕霸天两只软乎乎的年糕腿奋力地迈着,闭眼卖力跑了半天,眯开一条缝隙往外看时,才发觉自己居然还待在原处。
“……”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踏仙君已施法变出了一道灵力笼子,状似滚轮水车,它在里头和仓鼠似的跑了半天,竟哪儿也没有去成。
糕霸天咽了口口水,颤巍巍地回头,窘迫而惊恐地。
“弟、弟弟……”
“你找死吗!”踏仙君勃然大怒,“谁是你弟弟?”
“帝、帝君好!”
踏仙君再次:“…………”
为了苟活,糕霸天很快屈从在了踏仙君的淫威之下。它向帝君事无巨细地讲述了心想事成盒相关的所有事情,并且告知了他那个他最不想知道的答案——
“此地花费不、不不不贵,便宜!”
踏仙君陷入了沉默。
不贵,不浪费,又有心意。
对方送了这样的礼物,自己如何比得过?
……妈的,幸好被他提早发现了,不然晚宁生辰就在眼前,墨宗师若真的打了这张牌,那他可就输定了。
踏仙君心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自己必须趁时候还早,把这场子拆了重盖!
他英俊的脸上闪动着模糊阴影,一边盯着墨宗师搭建的山水居所,一边听着糕霸天的叨叨。
糕霸天解释道:“外、外头的东西都可以拿来和我换材料,别看则里很漂亮,其四现在这些建材也不四最好的啦,您前两天送来换物件的,都四一些不太兹钱的。”
“哦?是吗?”踏仙君道,“但这花海看起来很值钱。”
“那四赠赠赠品啦。”
踏仙君又指着池塘:“这池子看起来也不便宜。”
“那四用您送来的最好的东西换的。”
踏仙君竖起耳朵:“最好的东西?”
“四啊。”
“什么东西?他给得起的,本座也一样给得起,你尽管说。”
糕霸天闻言,小眼发亮:“赠滴吗?……那,那那那我们喜欢次楚仙君做的焦炭!”
“……”
他错了。
这世上有一样东西,确实是他近乎偏执,注定给不起的。
那就是楚晚宁做的菜。
墨宗师在这方面和他不一样,那个人格没有经历过前世巫山殿的活死人岁月,没有在那窒闷的寂寞里,如此疯魔地思念过那些并不可口、但蒸腾着人间热气的菜肴。所以墨宗师对楚晚宁的手艺,从来不是一种病态的占有。
相反的,墨宗师一直很想让师尊的厨艺被更多人,或者山林精怪所认可,这样楚晚宁就会很高兴,晚宁高兴了他也高兴。
所以他听到糕霸天喜欢吃楚晚宁做的焦炭,其实是非常愿意分享给它的。
但踏仙君不一样。
踏仙君就像饿了十年穷了十年的人,报复性地霸占着楚晚宁所有的烹调食物,哪怕再难吃,他也会如饥似渴地咽下去,吃得胃疼了,也死活不愿意和别人同享。最夸张的是有一次楚晚宁闲来无事包了五张竹扁的抄手,原本想着是放起来慢慢吃的,够吃半个月。
结果踏仙君知道自己第二天就要切回另一个状态了,为了不便宜另一个自己,他居然真的就在子时来临之前硬生生地把半个月的抄手都吃了下去。
然后害墨宗师在床上躺了三天。
所以听到糕霸天居然垂涎于此,踏仙君立刻怒道:“你想都别想!楚晚宁做的焦炭也只有本座可以吃!”
糕霸天含泪望着他。
“哭也没用!”
糕霸天凄惨地拿小爪爪揩眼睛:“呜呜呜……”
帝君果然是坏、坏东西!
既然焦炭不能拿来置换,踏仙君就开始打起了别的主意。
“你告诉本座,除了焦炭之外,还有什么拿给你,能换到更精巧值钱的妖族器具?”
糕霸天抽噎着,不想回答,又不得不回答:“……帝、帝君可以先自己摸索,尝四着换一次看看……”
踏仙君皱眉:“墨宗师也是这样试过来的?”
“嗯。”糕霸天委屈巴巴地点头,“您前两日就是用自己的衣服,换了则块花田。”
“这样……原来他脱了衣服……”踏仙君喃喃着,捏着下巴思索了一番,觉得不能输给自己。
于是他也除下了自己的外袍,递给了糕霸天。
“这是本座的衣裳,你好好瞧瞧,看能换些什么?”
糕霸天举着衣服左右上下来回看了半天,半天没说话。就在踏仙君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它犹豫地从衣服后面探出半个顶着荷叶的脑袋。
“帝君,换、换森么不是我一个人定的,四有规矩的,如果换粗来的东西不合您的心意,能不能不要再掐我脖子……”
“废话少说,到底能换什么?!”
糕霸天声若蚊吟:“……存、存天然,无污、污染的……洗,洗吊水……”
踏仙君以为自己听错了:“洗脚水?”
“四……四洗吊水……”糕霸天看上去快哭了,磕磕巴巴地说完,“三日一洗,连续三月,存天然草本精华滋养,您、您将比现在更叼,更强,更威武雄壮……”
踏仙君僵了须臾后,面如锅底,暴怒道:“……你是想死吗?!”
“呜呜呜不!我不想!!!”糕霸天摇头大哭起来。
“凭什么他的能换花海,我的换的是洗吊水!我看起来需要这种东西吗?啊??!”
“呜呜呜您不需要!!!”
“再想想别的!能不能换别的!”
“不能……”
对上踏仙君骇人的眼神,糕霸天一迭声哭喊道:“不四我能决定的,我们妖族也是有规矩的!”
“何种规矩不可更改?你如此荒唐,信不信本座杀了你!”
“你撒了我也没用,还四去了我的引导!”
“你……!”
踏仙君一噎,压住了几欲喷薄的愤怒。
“好好好,算了算了!”大事面前,忍一时海阔天空。
他还指着这只年糕击败对手墨宗师呢。
于是他咽下了满肚子脏话,强自心平气和,却实则咬牙切齿地问道:“那你立刻告诉本座,究竟要拿什么过来,才能换到——”他指了一下已经搭得差不多了的那片田园,“比这些更好的材料?”
糕霸天哽咽着:“我、我不能嗦……”
踏仙君青筋暴跳破功了,怒道:“再不说本座可真剁了你!”
“呜呜呜呜呜!!!”
没有办法。
为了不被敲扁做成桂花糖年糕端出去吃掉,糕霸天只好一屁股坐在树桩上,抽抽噎噎地,开始给踏仙君透露置换的窍门。
它用白胖胖的小短手在兜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本破破烂烂的树皮小簿,委委屈屈地递到了踏仙君的手里,哪里还有半点在墨宗师面前耀武扬威的样子。踏仙君也不客气,接了簿子,哗哗翻了两页。
“花妖歌姬……这个不好,保不准对楚晚宁抛媚眼。”
“绝顶厨娘……也没意思,本座的手艺比厨子好得多,用不着别人出手。”
皱着眉头嫌弃地看了半天,踏仙君忽然被其中一段吸引了注意。
“漫天花雨——一片云彩,获得之后会飘在田园院子上空,不停地往下撒花瓣。”
品味清奇的踏仙君读完击节称赞:“好,这个好,这个怎么换?”
糕霸天弱弱伸出爪子,给他翻了个页。
只见背后写着:
兑换条件,活人。
踏仙君蓦地睁大眼睛:“活人?活祭?”
“……不要想、想得那么血腥呀。”糕霸天嗡嗡地说着,“就是抓、抓过来,关在盒子里……关进来,就下花雨,放粗去,花雨就,就停了。很文、文明!”
“那为什么要把人关进来?”
糕霸天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戳着自己软乎乎的小爪指:“因为盒子里没有其他人的似后,我们村的年糕其实四可以随四来窜门走动的,抓、抓他们过来,好让大家参观。”
“你们妖,参观人?”
糕霸天继续不好意思地搓手手:“四、四啊。”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本座岂会做此等荒唐之事!”
糕霸天:“您也可以不换这些的,这些拿活人换的东西,都是最高级的,但您也可以换差一级的……”
“等等。”
踏仙君一听到最高级,抬手打断了它的话,“活人换的都是最好的?”
“对、对啊。”
踏仙君啪地一下干脆地合上了树皮簿子,义正辞严地抱臂道:
“你说罢,抓谁?”
.
楚晚宁觉得墨燃这几天很反常。
首先是宗师状态下的墨燃,半夜不睡觉,裸着身子趴在地上按着狗头。
然后是帝君状态下的墨燃,把自己神神秘秘地关在小厨房里半天不出来,说是要做馅饼,可等到午膳时间了,居然连面粉都还没发,问他这么久在做什么,竟回答说是在思考人生。
更蹊跷的是,踏仙君因为三日才能出现一次,平日里是最喜欢缠着他的,虽然偶尔白天会下山闲逛,搞些他自己的小秘密,但晚饭前必然会来,而且手里总提一坛子好酒或是一匣子点心,别别扭扭不尴不尬地递给他。
但今天不一样。两人中午没吃着馅饼,草草煮了点挂面,然后踏仙君一抹嘴就说自己有事要出趟门。
楚晚宁问:“晚上要吃什么?我来做吧。”
踏仙君踌躇片刻,看样子是在进行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他居然一反常态地说:“不了,本座今晚很迟才会回来,你不用等,早点睡吧。”
楚晚宁不由地睁大了凤眼。
这是……
七年之痒吗?
可七年好像还没到,或者说已经过了吧?
——就是这样,楚晚宁完全忘了自己的生辰日快到了。
不过其实对从前的楚晚宁而言,生辰日并不是什么特别美好的东西。孩提时和怀罪在无悲寺,最初几年,怀罪还会特意在这一天送他些小什玩,小糕点什么的,他每一次都很高兴,抱着木头小剑或是塞着一嘴香甜的点心,望着和尚,灿笑着说谢谢师尊,师尊待我真好。
怀罪那时的眼神似乎是被刺到了什么痛处。
但楚晚宁当时,并不知道怀罪究竟是因何而痛。
再后来,从某一年起,怀罪忽然就不给他过生辰了,当然点心、什物这些还是常常会有,和尚会从宽大飘逸的袖子中变戏法般地拿出来,却不一定拘泥在生辰日那一天。
楚晚宁想,大概是自己长大了,长大的人就不会每年都过生辰。
他问怀罪是不是这样,怀罪怔了一会儿,看着禅院里终年翠碧的苍天巨柏,半晌,摸了摸楚晚宁的头,说,是啊,晚宁已经很大了,再过不了几年,就要弱冠了……
怀罪那时候没有看他的眼睛,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望着薄暮的残阳。
天边的一缕鲜红倒影在和尚眼里。
像血。
楚晚宁没来由得觉得怀罪的神情很复杂,他涉世未深,有许多词藻他只在书上见过,但从未能从生命中找到具体的表征。而那一刻,他仿佛意识到怀罪脸上的笼着的,一半像是他读到过的“残忍”,一半又是“伤心”。
他不知道提及自己弱冠,师父为何会流露出这般表情,但他就是觉得心头发堵,替怀罪的难过而难过。
他站起来,而怀罪仍坐在他旁边,他就大着胆子,摸了摸怀罪的光头,笨拙地哄眼前的大和尚。
“师尊,不要不开心,等我弱冠了,我给你过生辰。”
怀罪僵了一下,然后一下子垂下头去。
楚晚宁没有瞧清他当时笼在阴影里的脸。
半晌怀罪沙哑着笑道:“长大的人都不过这日子的……小孩子才过。”顿了顿,在楚晚宁未及说出更多话时,霍然起身。
宽大的僧袍和袈裟在晚风里飘摆,当时和尚的身影是那么高大,他站起来,便遮去了落在楚晚宁身上的所有斜阳血色。
“不早了,为师有些事要外出一趟,你……你好生晚习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再后来,之后的漫长二十余年,楚晚宁再也没有得到过一句“生辰喜乐”,从来无人祝他又渡一岁,愿他余生安康。
直到归隐南屏。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有了自己的人生安稳,有墨燃会真心实意地念着他的生辰,想把过去那些岁月都补上。只可惜这份牵挂终是晚了太多,楚晚宁已在过去的孤独里,习惯了被人遗忘。
也习惯了遗忘自己。
完全不记得还有“生辰”这回事的玉衡长老,在小院里皱着眉头陷入了深思——墨燃这是怎么了?
是最近自己有什么让他不高兴的地方吗?
还是外头有什么大事发生?
不然怎么无论是宗师墨燃还是帝君墨燃,这几天都这么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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