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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之甫这段日子很不顺遂,烦心焦躁。玉石铺子开了,宣传做得好,排场摆得足,生意很是红火,还有特意从外郡外县赶来订货的客人。原先摆店里的货样卖出去不少,还有几个客人看货样订了大宗货。他收了订钱签了契约,可麻烦事却来了。他一早订好的最重要的两箱货迟迟拿不到。拖了好些日子后,商舶司的人居然跟他说,因为城中作恶的盗贼很有可能是南秦派来的细作,所以太守大人下令,停了关市贸易,中断边境的货物进出。
安之甫顿时傻眼,居然挑在这节骨眼上?那他买卖不成,买货的钱银打了水漂不算,还欠订货客人一大钱违约金。
安之甫火急火燎地到处找人各种游说,还摆了大宴宴请商舶司的司丞刘德利。宴上他各种诉苦求情。什么他这批货是老早就订好的,应该挺早就到了,在太守大人下令之前就到的,该是能给他吧?他可是付过钱银的。
可是刘德利毫不松口:“订货早,可是货到得晚啊,都未来得及办文书手续。太守大人一纸令下,谁敢不从?如今什么货都不敢放过,都得往南秦那边退。咱们大萧这边的也是如此,都不得往南秦运了。”
安之甫直冒汗:“大人,大人,那该如何是好?可还有什么办法?只要事成,好处都好说。”
“办法嘛……”刘德利拖长了声音,“倒不是没有。”
“嗯嗯。”安之甫连连点头等着听,下定决心只要把货给他,让他让出一半利他都答应。
“待太守大人下令恢复关市了即可。”
安之甫脸一僵。
“你想啊,太守大人能永远封了这关市吗?自然是不会的。他只是摆个威风给南秦看看。待南秦老实了,自然就会重开关市了。再有,这事已经呈报了皇上,若是有皇上圣旨下来,宣布关市不必停,那也是可以的。”
安之甫的脸更僵了。
这不废话嘛。等南秦老实了,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而且还不是老实了,是得太守大人和皇上觉得人家老实了。再来就是等圣旨,别的不说,光中兰城到京城往返一趟的时间,他安家铺子的钱早都沉到四夏江底去了。
“啊,对了,还有,若是贡品官货,有官府文书加上印章的,那也是可以进出运送的。你的货,没有吧?”刘德利抚了抚胡子,喝了杯酒,“若是没有,本官也没办法。若是有,就赶紧报上来。南秦为了关市被封一事可是大发雷霆,估计还得闹上一阵。太守大人骑虎难下,到了这会儿定是不能示弱。皇上也是有脾气的,皇威震天,也许再过一阵,圣旨一下,连贡品官货都不让进出了。”
安之甫欲哭无泪,他这不是官货,哪弄官文去?他也想大发雷霆,明明他的货订了这许久,早该办好文书手续,全是被商舶司耽误了,如今却是撇得干净。但这话安之甫半点不敢说。只能多求情几句,可说得多了,刘德利的脸色便不好看了,嫌他啰唆。
安之甫憋屈得很,一口气全咽进了肚子里。
回到家中,安之甫狠狠发了一顿脾气。安府里人人不敢大声说话,各房都躲回院子,生怕招了安之甫的眼被挑毛病。
安若晨惶惶不安,倒不是安之甫的脾气,而是她觉得她快要失去得到龙将军帮助她的机会。
前几日徐媒婆被杀,官差到安府问话,着实将安家上下惊到了。安若晨知道事情底细,自然更为吃惊。第二日见到陆大娘如常来送菜,她又放下心来。但数日过去,听说徐媒婆之死是自杀,而将军那边毫无动静,陆大娘日日过来,也无异样,安若晨觉得事情着实是诡异,似乎她目睹偷听到的那个饱含阴谋诡计的会面从来未曾发生过。如鬼魅一般的谢先生也只是她的想象。
安若晨很不安。在她人生已经度过的有限年头里,还未经历过这般的事。
从前她的小聪明和多疑都用在与爹爹、姨娘、弟弟、妹妹们的斗心眼上了。这般以取人性命,危害国家的大事她只在说书先生说的故事里听过些。如今她真遇着了,却完全超出她的想象。
她如今倒不担心别的,只是怕将军不相信她,以为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她编的瞎话。因着她说的每一件听上去都煞有介事,但全都得不到验证。而且她根本不知道谢先生是谁。唯一能证明这个人确实存在的徐媒婆已经不存在了。
安若晨没有办法,现在已是八月底,离她上花轿的日子还有两个月。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谋划逃跑一事也好几个月了,这不也一转眼时间就没了吗?
是该重新自己想路子,还是将希望押在将军身上?
安若晨心里叹气,龙大将军从来没有说过要助她逃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在他身上能看到希望。罢了罢了,反正最后大不了就仍依从前的打算行事。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自己不为自己努力争取拼得转机,那也怪不得旁人。
安若晨决定等一个月。若九月过去仍不能从将军那边得到些进展,那十月她怎么都得拼死一搏了。
结果用不着等一个月,九月初三那日,安若晨见到了龙大将军。
那日天有些阴沉,安之甫因为玉石铺子的事又大发了一顿脾气。他焦头烂额,玉石买卖的生意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原以为货拿不到就拖一拖,反正刘德利说得也没错,难不成还真把关市关一辈子?
可如今麻烦就麻烦在那几个外地的大客商身上。好说歹说,这几人就是不同意将交货期限延后。也不同意退回订金买卖不做。这不,午饭刚过,便闹到了家里来了,一伙人正与安之甫在前院堂厅里大声吵嚷,讨要说法。
这种时候各房皆躲回内院关好院门,只派了小厮丫头悄悄去打听动静。安若晨也是如此。丫头倒也不用怎么打听,因为吵嚷得实在太大声,站得远些装忙便能听到七八成。
“是买卖上的事。”丫头回来与安若晨说了,安若晨点点头,将她遣了下去,自己坐下细细琢磨这事对她出逃有利还是不利。
过了一会儿,听得窗外有人轻敲窗框。安若晨抬头一看,大吃一惊。
龙大将军!
龙大将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安若晨点点头,心跳如鼓,挨到窗边左右看看。龙大严肃脸小声道:“无人。老奶娘在侧厢房中休息,两个丫鬟在后院打瞌睡,还有两个在屋子里做针线,一个男仆在院子外头与一丫鬟调笑,另两位男仆被你二姨娘支使着干粗活去了。还有些其他人等都在前院里八卦着消息。”
“……”该夸一夸将军大人吗?这耳目聪慧机警,简直比她二姨娘还厉害。
“将军是翻墙进来的?”她决定还是先问最好奇的那件。
“你该问我所来何事。”
“……”所以确实就是翻墙进来的吧?“将军有何吩咐?”安若晨一边问一边小心看了看周围,生怕突然有人冒出来将龙大将军逮个正着。翻墙私会民女,这事传出去将军会有麻烦吧?
“你还想离家吗?”
“当然。”安若晨很不放心,“将军要不要进来说话?”
龙大挑了挑眉:“为何?”
安若晨看着他眉毛,忍不住也想挑一挑,可惜眉毛不受控,只能撇着动一动。“因为隐蔽。”她身为姑娘家,当然得替将军操心他被人发现偷偷私会的事,这还用问吗?
龙大眉毛又挑了挑。安若晨觉得这是赞同的意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龙大却用头朝门的方向一摆。安若晨飞奔过去开门,眨眼工夫龙大已经闪身进来。
真是的,既是也急着进屋,跳窗不是更快?安若晨在肚子里嘀咕着,关好门窗,毕恭毕敬地站到了龙大的面前。
“我是问你为何仍决定要走。离家的种种难处,之前不是已经与你说明白了?你对一个女子独自谋生有什么好的主意了吗?”
“没有。”她还未曾出去,还未经历到龙大所说那些事,如今在深闺中瞎想,还真想不到新主意。
她在龙大将军眼里看到了不赞同。赶紧小心问:“随机应变,车到山前必有路,算吗?”
好吧,不算。她从将军表情里看出来了。
“怕只怕你连车子走到哪座山前了都不明白,走上岔路死路,便是要糟。”
“这不是,如今走到将军的面前了。”安若晨试探着。将军来这儿的意思,是要帮她,还是利用她?
龙大又挑了挑眉,这姑娘,说话倒真是有意思。他看着她,她清澄的眼眸里有着戒备,但无惧。
龙大道:“袭击马场的凶嫌到现在仍未抓到,我大萧与南秦的局势更紧张起来。平胡东巷屋主被杀,看起来是盗贼所为,凶嫌至今也未抓到。陆大娘平安无事,到今日我派去盯梢的人未发现有任何试图接近她或是伤害她的可疑人物,她每日进出规律,也无异常。徐媒婆躲在家中数日,最后自尽……”
安若晨急了,打断他道:“将军,我未曾说谎。这里头每一件事都是真的。确实有谢先生这人,他与徐媒婆密商袭击粮仓,我真的听到……”
龙大摆摆手,安若晨一噎,咬了咬唇,闭了嘴。
“你急急躁躁的,能办什么大事?”
“啊?”安若晨呆愣样,她还办大事呢?
“逃离家族,隐姓埋名,到异乡独自讨生活。这对个汉子都是难事,何况你一个弱女子,这不是大事是什么。”
安若晨抿紧嘴,挺直了背脊。确实是大事。她的心忽然安定下来,将军没有不信她,而且他也没有轻视她,他正视她的想法,在试图指点她。
“将军教训得是。”她应声,恭敬地认真听。
龙大看着她的表情,继续道:“那些事,与你预估的进展都不相同,始料未及,这表示对方是个老谋深算,冷静有谋略的。他既是控制了徐媒婆,又镇得住她不敢背叛,必是有些手段。这样的人,在城中定有他的人脉布局,且潜伏了很长时日。所以他才能物色招揽合适的人手,再将他们牢牢控制。他在这城中衣食住行皆需打点,必有人认识他、见过他。这段日子,我派人在城中各处打探,却毫无此人踪迹。”
“将军并不知晓他的样貌,如何打探?”安若晨忍不住插话,说完察觉自己失礼,赶紧垂首认错。
龙大未答,却问:“你猜猜看。”
“……”
“若你能有些机智谋略,那我便给你些好处。”
不是逗她的吧?安若晨不确定,她小心观察了一下龙大表情。脑子里转了一圈,反正于她没甚坏处,于是道:“但凡要控制得他人为自己办事,得威慑、利诱、要挟……嗯,或者施恩结下情谊,又或者博取同情。徐媒婆这人见钱眼开,没甚同情心。再者他们是办那样的事,那谢先生定不会用装可怜骗同情这招了。嗯……”安若晨想了想,“他穿的衣服料子看上去不错,体型修长,背影看着颇有姿态,声音听着沉稳,我猜看上去该是个有身份的体面人。”
她说着,看了看龙大。龙大眼睛明亮,透着赞许。安若晨心中一喜,顿时有了信心,觉得轻快了起来:“这般的人物,吃穿住行定有讲究,而且穿衣打扮也不马虎,神态举止也有气度,定会让人觉得有威严,不好惹,而且说话会故意高深莫测,让人拿不定他心里的主意,摸不透他的喜悲。这样才能吓唬得住别人。就像……”
龙大挑起了一边眉毛。
“……”安若晨及时将“就像将军一样”这句话咽回去,改口道,“就像出身大户的一般。所以将军是查了查那些酒楼铺子之类的,看是否有人见过姓谢的、特征相符的男子,对吧?”
龙大点点头。他没补充纠正的是,本城姓谢的大户人家、吃穿讲究气度出众的人物很有限,这个查起来范围不大。但若是敌国潜伏在中兰的细作,改名换姓伪造身份那是常有的事,他于城内也许根本不姓谢,谢先生不过是个代号,认真查起来,范围太广,如大海捞针,可不只是查姓谢的。
安若晨见得到认可,笑了起来,那笑容让她整张脸都亮了。龙大不禁多看了几眼,道:“你说得对。既是答得好,我会依诺给你好处。”
安若晨大喜,道:“将军能帮我取消婚约吗?”
“不能。”
安若晨的笑敛住了,脸上的光黯淡下来。
“我是二品大将军,奉皇命来此镇守边关。一切与军务无关的事,皆不是我的管辖范围。操练兵马排兵布阵杀敌护国的事归我管,军中兵将归我管,细作之事归我管,细作于城中犯的案归我管,军中之人在城中犯的案归我管,但是……”
安若晨的脸上堆满了失望。
“民间婚嫁,合不合适,家中管教,严不严厉,都不是我能管的。莫说是我,就是太守大人管辖这平南郡所有事,都管不得你的婚事。”
安若晨咬住了唇。
龙大也停住了,不说话,看着她。
安若晨也抬眼看他,观察了一会儿,看不出龙大的心思,于是问:“那将军的意思……”
“你的意思呢?”
又反问?安若晨皱了皱眉,将军这般弯弯绕绕的究竟是何意?难道,他想说服她既是退不得婚事,逃家又极凶险,不如就照常过日子,给他当探子?然后他为她撑腰,让钱裴不敢伤她性命?
安若晨思索着,咬咬牙,道:“将军,我还是想离开。”她豁出去了,“我不想认命。逃家之后也许凶险,也许没好日子过,但总算是一线生机,若我将自己放弃,认命屈从,那便是毫无生机。”
龙大没言声,静静听着。
安若晨受此鼓励,继续道:“将军,我母亲便是如此才会年纪轻轻撒手西归。她不甘,她心里苦,但她无力争斗,她没想过反抗,她屈服了。她恨她的屈服,但又觉得本就该如此。她每日每日郁结,她在自己家中受欺负,大病小病不断,最后含恨而终。”
安若晨抬头看着龙大的眼睛:“将军,我看着我母亲过世的。我向自己保证过,绝不重蹈她的覆辙。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屈服,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为自己争取。我生于这世上,不是任人买卖换利的货品,我是女子,但我有手有脚,有眼睛有耳朵有想法,不是一块玉,喜欢时把玩欣赏,不喜欢便随意践踏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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